傅云英扭头看一眼高几上摇曳的烛光,反问:“你觉得我不高兴?”

霍明锦望着她,不说话。浓眉星眸,烛光中刀镌斧刻的五官愈加英俊,和平时的凌厉英武相比,多了一种柔和的感觉。

傅云英笑了笑,对上他沉默凝视的眼神,抬手摸他的下巴,胡茬刮去了,摸起来还是有点粗砺。

“明锦哥,你在想什么?”

连那条密道都默许他挖通,没让他封起来,他为什么还问这个?

霍明锦眸光微动,按住她摸自己的手,托在掌心上,侧头吻葱根般的指尖。

这样就够了。

他逐根吻她的手指,松开手,俯身帮她理衣襟。

傅云英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觉得他的神色并没有缓和,反而更锋利了。

他要退开的时候,她忽然拉住他的胳膊。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等霍明锦停下来,带着疑问的视线落到她脸上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手指底下是他紧绷的肌肉,他果然不高兴,身体是僵硬的。

她问:“你怎么了?”

霍明锦双目直直地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问:“云英,难受的时候你想起的人是谁?”

傅云英一怔。

宫宴上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她第一个想起的人是傅云章,因为他当时就在附近。

“有想过我吗?”

霍明锦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轻声问。

傅云英抿紧唇。

“我明白。”霍明锦用指腹轻轻摩挲她娇软的唇,声音低沉,“你不喜欢太依赖别人,出了事,谁离你最近,你自然会头一个想起谁。”

他不在她身边,她当然不会第一个想起他。这样才理智冷静,她需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而不是浪费时间想他。

“后来呢?你想到找我帮忙了吗?”

他低声追问。

傅云英抬起眼帘,看他一眼,被他炙热而又深沉的眼神看得心中微微悸动,垂眸,目光投向别的地方。

她想了不过想的不是找他求助。

霍明锦眼底划过一抹不易觉察的阴沉之色,脸上却仍然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无妨,这说明我做的还不够以后一定要想起我。”

他嘴角微翘,凑近和她额头相贴,呼吸缠绕在一起,缓缓道:

“你不想嫁人,也没什么,成亲只是仪式而已。”

若她怕那一身嫁衣的话,不穿便是。

但是他还是不会放弃的,就如同当初对她说过的话,所有激烈汹涌的情绪都沉在心底,给她看到的是温柔的表象。

怕克制不住,把她吓着了。

霍明锦收敛心思,低头吻她的眉心,声音暗哑:“你不喜欢成亲,那便不必办了,不过我仍然要做你的丈夫,云英,你在我面前,我没法放手你应允过,想要我。”

傅云英颤了一下。

霍明锦的吻轻而淡。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烛火晃动,霍明锦已经离开了。

她在静谧的昏暗中静坐了半晌,紊乱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霍明锦是什么意思?

她来不及多想,吉祥在外面叩门,“大人,可好了?”

黑灯瞎火的,朱和昶逛了一遍傅家的园子,什么都看不见,还差点摔着,又转回来了。

房里点起为过年预备的大红蜡烛,朱和昶走进屋,看傅云英要起身,忙几步上前按住她,“别动,不然朕刚刚的园子不是白逛了?”

说完还举起袖子给她看自己弄脏的袍角,“差点摔进池子里去了,你的园子比其他人家的雅致,看起来小,有山有水,别有洞天。”

吉祥机灵,搬来大圈椅请朱和昶坐下。

傅云英仍然朝朱和昶行礼,“皇上怎么深夜造访?”

朱和昶嘿嘿一笑,摆手让其他内官退下去,只留下吉祥在一旁伺候。

“朕今天去拜访姚阁老,回宫的路上特意拐过来看你。你放心,明天大臣们只会说朕探望姚阁老的事,不会针对你。”

天气一冷,姚文达那把老骨头就受不住了,卧病在床,已有五天没去文华殿讲经。

朱和昶白天去探望姚文达,嘘寒问暖,十分体贴。

姚文达感动得痛哭流涕。他虽然年纪大,其实有时候很天真,从他屡次当众得罪沈介溪、用感情去打动说服崔南轩就能窥见一二。

朱和昶拿出以前应付老楚王的手段关心姚文达,姚文达心潮澎湃,觉得新君仁厚友爱,虽然没有经过系统全面的储君教育,但心系百姓,尊重朝臣,谦虚大度,假以时日,在大臣们的辅佐下,一定能成为一位明君。

姚文达忠君,如果他对朱和昶死心塌地,那以后王阁老那一派就更好对付了。

傅云英点点头,难怪朱和昶微服出行,却穿一身玄色织金盘龙常服,姚阁老是他老师,为示郑重,他自然得穿常服,不能为低调而随随便便穿家常衣裳。

“你可好些了?”

朱和昶让吉祥擎着灯往床边照一照,细看她的脸色,关切问道。

傅云英垂目答:“好多了,劳皇上挂念。”

朱和昶抿嘴淡笑,“朕带了些东西送你,让你的管家收到库房去了。吃的用的穿的都有,你还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朕。”

傅云英谢赏,朱和昶这人送礼出手阔绰,恨不能一车车叫人往傅家拉,羊肉、牛肉那更是直接送一群待宰的活畜,她已经麻木,不知道这一次礼单子写满了几张纸。

“别和朕客气。朕以前就不缺什么,现在更不缺了。”

朱和昶笑了笑,眼神示意吉祥。

“把东西拿上来。”

吉祥答应一声,飞快走出去,不一会儿,他捧着一只小竹笸箩进来,笸箩里装了十几只橘子,橘皮颜色青黄,只有五六岁孩童拳头大小。

朱和昶拿起一枚橘子,剥开橘皮,撕开的橘皮间有汁水溢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酸香。

吉祥忙道:“万岁爷,这汁进了指甲里又辣又疼,奴来剥。”

朱和昶摇摇头,“你退下吧。”

吉祥应是,躬身退到屏风后面。

他现在对朱和昶的态度和以前伺候世子爷不一样,更畏惧恭敬,丝毫不敢放松。

傅云英看着那些大小不一,橘皮干瘪,绝不应该出现在宫中的橘子,心中一动。

朱和昶朝她微笑,“你看出来了?这是江城书院的橘子,刚送到京城。”

那一片橘林,就在通往藏经阁的路上,傅云英每天都要经过。

那年秋天,朱和昶看到枝头挂满金橘,非要下人摘几个给他尝尝。

她告诉他那些橘子味酸,他还是坚持要尝,结果一连吃了好几个都又苦又酸,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几年,朱和昶还是要尝一尝橘子到底酸不酸。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也许今年有不酸的橘子?”

结果他年年被酸倒牙,还是年年要吃橘子。

傅云英回忆的时候,朱和昶已经剥好一只橘子。他将橘子一分为二,自己拿一半,另一半递给傅云英。

还好是橘子,这要是桃子,那就说不清了。

傅云英漫不经心地想,没接橘子。

她倒是不担心其他,因为朱和昶跟他老爹一样风流,爱华服美食,好娇软美婢,长得漂亮的他都喜欢,但不会长情。

他对孔皇后和其他四位嫔妃都很好,并不专宠哪一个,知道皇后身份不同,对皇后更为尊重一点。皇帝雨露均沾,几个后妃年纪小,暂时都还算安分。

年轻君王风流而不浪荡,后宫安宁,朝臣们放下心来,就怕皇帝和先帝一样专宠哪一位后妃,搅得后宫天天腥风血雨。

朱和昶站起来,坐在床沿,把一半橘子塞到傅云英手心里,“其实那一片橘林,还是有甜橘的,只是少罢了。”

傅云英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一瓣瓣分明。

“您怎么确定这几只橘子是甜的?”

他总不会派人一个个尝吧?

朱和昶撕开一瓣橘子,塞到嘴里,咀嚼了片刻,笑着道:“这个是甜的。”

怕傅云英不信,他又低头撕开一半,要喂她,“你尝尝。”

傅云英躲开,“皇上深夜来访,就是为了让微臣吃橘子?”

朱和昶哈哈笑,把那一瓣被她嫌弃的橘子扔到自己嘴中。

“云哥,朕现在是皇帝,就算那一片橘林结的橘子都是酸的,朕下令,总有能人可以让橘树长出甜的橘子来。”

傅云英不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朱和昶收起笑容,正色道:“总有人说当皇帝一定是孤家寡人,君王必须做好六亲不认的准备,谁都不能真正信任,得时刻保持警惕之心,否则满盘皆输。”

他一哂,接着说,“但真的是那样吗?当皇帝就必须高处不胜寒?不能有自己一直信任的人?皇帝倚重宠信的大臣就注定不能善终?”

烛火静静燃烧,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流淌,似凝结的红色瀑布。

朱和昶握住傅云英的手,“云哥,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我们是好兄弟。从前有一位长平侯,自小和景宗一同长大,一生互为挚友,景宗即位后,长平侯任指挥使,荣宠一生,获封三公三孤,逝世后,其家族还显耀了几十年。我不敢和景宗比文治武功,唯有这一点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和景宗信任长平侯一样信任你。你无须兢兢业业非要做一个完美无缺的贤臣,人无完人,你只需尽到本分就够了,其实你贪玩一点也没什么,只要你不犯下谋反那样的大错,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其实就算云哥哪天想不开谋反了,朱和昶觉得自己也不忍心杀他,只能把他关起来。

云哥救过自己的命呢!

朱和昶说的是保,仿佛态度是居高临下的,但傅云英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并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和她说这些,而是以兄弟、朋友的口吻。

就像书院的学子平时开玩笑,“苟富贵,勿相忘,我发达了,一定罩着你”的那种天真意气。

“我会努力和老先生们学怎么处理政事,争取当一个好皇帝。”朱和昶抬头,望着傅云英,含笑道,“不过我还是我,和以前一样,偶尔想偷懒,想任性,当皇帝不代表我就变成另一个人了,我只是个平凡人。”

他眼中笑意闪烁,“云哥,你愿意做我的长平侯吗?”

轻飘飘的语气,却字字掷地有声。

朱和昶幼时吃过苦头,王府里长大的世子,免不了骄纵,但又比别人多一分洒脱。

他随遇而安,没有特别强烈的野心,尽己所能、无愧于心就够了。

有些皇帝会被御史气得呕血。朱和昶不会,不是他心胸宽广,而是他不在乎。

这一番话,都是他的心里话。

虽然听起来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但句句都是发自肺腑。

他赤诚以待。

可傅云英却向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她心里五味杂陈。

但她现在不会贸然说出自己的秘密。

见她不吭声,朱和昶摇摇她的手,撒娇似的,对她发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到做到,真的!我要是哪天犯浑了,你骂我,打我都成!”

就算以后这份兄弟情义会变,至少现在他确实是真心的。

傅云英微微一笑。

朱和昶立即心花怒放,眉开眼笑起来——云哥这人内敛,心里的话不喜欢说出口,他笑一下,意思就是答应了。

他站起身,在胸前摸索了一阵,找出一份帛书,“你看,我都写下来了,以后我要是得意忘形,你可以拿着这个来骂我。”

帛书展开来,上面是朱和昶亲笔写下的一份密旨,盖了玺印和他的私印。

密旨所写,和当年开国功臣们得到的丹书铁劵差不多,上面写朱和昶和她情同兄弟,她曾救过他的命,于社稷有功,将来如果她犯下什么大错,危及性命,可凭借这份密旨脱罪。

竟然没有限制次数。

丹书铁劵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这份密旨也是。

虽然是朱和昶亲笔写的,但是如果哪天他反悔了,非要取她的性命,谁敢质疑?

可他认认真真写了,还煞有介事当成护身符一样巴巴地捧给她看。

傅云英很难不触动。

感动之余,更添忧虑,以真心换真心,若将来朱和昶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霍明锦肯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但是在她看来,真到了兜不住的那天,她应该亲口告诉朱和昶、袁三真相。

幸好老楚王还在世,她已经想好那一天来临时怎么和朱和昶坦白。

朱和昶连声催促傅云英,要她把帛书收好。

想起她病着,不宜走动,又道:“你先放在枕头底下好了。”

接着问起正事,“那晚你吃醉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傅云英抬眼看他。

朱和昶道:“你别瞒着我,我身边的人不一定都听话老实,宫里那么多内侍、宫女,总有不长眼的。”

还有宫女试图刺杀皇帝的。偌大的紫禁城,能让朱和昶信任的宫人不多。

傅云英斟酌了几息,告诉他霍明锦和傅云章的怀疑,司礼监里面肯定有想害她的人,只是暂时还没查出幕后之人是谁。

朱和昶沉吟片刻,脸色微沉,“这也不难,我本来就有裁抑司礼监的打算,等吉祥把消息放出去,司礼监乱起来,那些人定会露出马脚。”

傅云英道:“裁抑司礼监和改革匠籍制度一样,得徐徐图之。”

内阁大臣将自己的建议写在纸上附于奏章中,称为票拟。皇帝以朱笔在上面写下批示,为批红、朱批。

宫中司礼监太监原先不识字,没什么文化,后来的都通文墨,并且有几任太监饱读诗书,才学不输朝中大臣。皇帝每天只亲批部分奏章,其他的奏折由司礼监掌印、秉笔代批。有些皇帝沉湎享乐,不理朝政,干脆由太监代行批红之权,太监得以独揽大权。

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位高权重,一度可以和内阁首辅叫板,把文官们贬谪的贬谪,砍头的砍头,权势滔天。

文官们,尤其是江南士大夫们对阉党恨之入骨,认为阉党作乱,蒙蔽圣听。

其实太监批红的权力是皇帝给的,皇帝只是利用太监来监督压制内阁罢了。

所以裁抑司礼监不能一刀子砍下去,得一步一步削弱他们,还得想好怎么处理好皇权和内阁大臣之间的矛盾,维持平衡。

不然前脚把太监管服帖了,后脚大臣就会冒头架空皇帝。

朱和昶明白做事不能太急,浅笑着说:“我好歹上了这么多天学,知道分寸。”

谈了会儿正事,他起身,“扰了你半天,你早些休息,别急着回衙署,先把身体养好了。”

傅云英目送他出去。

门外又是一片响动,灯笼都靠拢过来,窗前一片朦胧淡黄火光。

她低头看着手里半个橘子,撕下一瓣放进口中。

还真是甜的。

她不由得佩服朱和昶,坚持不懈,竟然真让他找到了。

屏风外面响起脚步声,乔嘉走进来,问她有什么吩咐。

她放下橘子,问:“二爷呢?”

以前不管谁来看她,霍明锦都不会回避,顶多到隔间坐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

今天却主动避开了。

乔嘉答:“二爷回府去了。”

傅云英还有话没说完,不过霍明锦已经走了,夜已深,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

但想到霍明锦方才的样子,她心中隐隐不安,道:“我有事和二爷说,请他过来一趟。”

乔嘉应喏,出去了。

半盏茶的工夫后,他折返回来,道:“公子,二爷不在府中,听说兵部那边出了点状况,他被人请走了,不知几时回来。”

傅云英只得罢了。

“等二爷回府,请他务必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