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跳下马车,冒雨走上前。

几年不见,都沉稳了许多,陈葵还留了短须。

众人把臂说笑,叙些别后离情,正说得热闹,嗓门大的袁三忽然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老大!”

他望着微雨中走过来的傅云英,喊了一声。

陈葵等人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

目光直直落在傅云英脸上。

穿青袍的俊秀青年从雨中缓缓走近,拾级而上,眉目清秀,一双清亮眼眸乌黑发亮,斯文中透出一抹飘逸,唇边一抹浅笑。

风仪出尘,温文如玉。

众人面红耳赤,心口怦怦直跳,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傅云那小子真是越长越标致!

苏桐在京里待一两年,就变得壮实,几乎黑成包公,怎么傅云还是这么水灵?

还好他们和傅云认识多年,知道他看起来文雅,其实是火爆脾气,不敢调笑他,拱手和他厮见。

袁三这时候显摆起来了,挤开一窝蜂凑上前的杜嘉贞和赵琪,挡在傅云英面前,“老大的病刚好,受不得凉,先进去,你们别挡路。”

不由分说,簇拥着傅云英往里走。

赵琪几人恨得牙痒痒,刚才见到阔别已久的同窗,他还蛮客气的,几句话说得大家眼眶都红了,一转眼就不认人!

杜嘉贞冷哼一声,和陈葵道:“且看明年大家名次高低!”

傅云又不是袁三一个人的,他们也是傅云的同窗啊!

陈葵笑着安抚他。

傅云章落后几步,看一群年轻后生互相打闹,淡笑着摇摇头,没有掺和进去。

众人进屋,又是一番哄笑打趣,然后说起路上的见闻。今年南边不大太平,沿海闹倭寇,荆襄流民,他们一直走官道,天黑就投宿客店,不走夜路,倒也算顺利,有几次碰到响马贼,幸好向导经验丰富,躲过去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傅云英吩咐管家预备接风洗尘的席面。

家里早就知道他们这几天会到,一应东西都是齐备的,不一会儿就在花厅里摆了一桌丰盛酒菜。

傅四老爷、傅云章怕他们拘束,只略坐了片刻就回房了,剩下的都是年轻人,没有那么多客套,一开始还斯斯文文敬酒说话,转眼间就扯开嗓子对吼。

傅云英斯斯文文坐着吃茶,并不怎么开口,含笑听傅云启和袁三打嘴仗。

席上的人深知她的性子,知道她不在意繁文缛节,闹得更欢腾。

年轻人最能闹腾,又是阔别几年不见的少时朋友,这一闹直闹到半夜,傅四老爷几次派仆人过来问,众人才各自歇下。

傅云启送傅云英回房。

雨早就停了,廊外浮动着一种轻柔的沙沙声响。

提灯笼的小厮照了照栏杆外,惊喜道:“落雪了!”

两人抬头望向庭院,雨后青砖地上湿漉漉的,灯光笼过去,坑洼处折射出道道银光。

空中飘洒着鹅毛大的雪花,地上还是湿的,雪刚落地就融化了。

只有枝头、叶片、假山上盖了一层薄雪。

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

傅云启告诉傅云英,傅月、傅桂也跟着一起北上,和她们的丈夫团圆。

嫁了人,就得和夫家一起住,都是当母亲的了,她们以后得围着丈夫、儿女打转。

大吴氏、卢氏、三婶搬去良乡县住,傅家在那边置办了大宅子,傅云泰不用考科举,留在那边照应。

良乡县和京师离得近,以后女眷就住那边。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家人能迅速反应,用不着天各一方。

韩氏这次没有进京。

傅云启道:“娘说她想回乡看看。”

韩氏当年逃荒流落到甘州,这么些年曾找人打听过家乡的亲人,自然是什么都找不到的。这一次北上,她想亲自回去看看,老陆答应和她一起去。傅云启派王叔和王婶子送他们去河南。

老陆是韩氏再嫁的丈夫,曾和傅家生意上有往来,为人忠厚老实。

傅四老爷喜他人品厚道,又是个无儿无女的鳏夫,而且要仰仗着傅家吃饭,不会亏待韩氏,就和卢氏一起将二人撮合成一对。

韩氏一开始有些犹豫,傅四老爷告诉她说英姐已经嫁人了,而且嫁的是个疼媳妇的汉子,她方点头应下。

她刚生下一双儿女。老陆不爱说话,是个闷葫芦,她脾气爽直,爱说爱笑,两人很合得来。

傅云英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不该让韩氏守一辈子的寡,她还年轻,又是个喜欢热闹的,每天只能守在内宅找卢氏和傅三婶说说话,而两个妯娌都有自己的丈夫和儿女,不可能天天陪她唠嗑。

这样也好。

乔嘉守在长廊另一头。

傅云英一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便明白过来,脚步一顿,让傅云启回房休息,“你旅途劳顿,早些睡,明天不用早起,别管行李箱笼,让下人去收拾。”

傅云启本想去她卧房坐坐的,看她不想请自己进去,喔一声,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忽然一拍大腿,扭头道:“有件事忘了说,那个”

他脸上浮起羞愧神色,“那个傅容好像也来京城了!”

傅云英眉头微蹙。

“她求我带她进京,我不愿意,她又跑去骗赵琪他们,还好赵琪多留了一个心眼,跑来问我傅容是不是哪里有不妥,我赶紧派人把傅容给弄回来送到黄州县去。可不知怎么的,她打伤看守她的人,又跑了!”

傅云启简直要被傅容折磨疯了,谁能想到一个娇生惯养的闺阁小姐发起狠来竟然拿剪子直接戳下人的眼睛!

傅云英问:“她跑去哪儿了?”

“她跑去找周家人!”傅云启低声骂了一句,接着道,“自从二哥和你在京里做官,谁敢理会傅容?也就只有和二哥有仇的周家人敢。买下咱们家那处旧宅子的周家人,这些年逢年过节给四叔送礼,说拖赖你照顾,生意才能做大。他得知周家有人和傅容勾搭到一起,忙把那几个人绑了送到武昌府,让我给处置。我问他们和傅容合谋什么,他们说只晓得傅容手里有二哥的把柄,准备拿着个对付二哥,其他的他们不知道,还没来得及计划。”

傅云英脸色沉下来。

那年族人趁傅四老爷身死的消息传回县里,霸占他们家家产,她干脆把宅子和铺子卖给仇敌周家。后来找回傅四老爷,他们在武昌府重新开始。周家人精明,见她和傅云章都分宗出来,上门赔礼,表示愿意将铺子和宅院还给他们,从此两家祖祖辈辈的恩怨一笔勾销。

她没要宅子,既然卖了,不打算回去住,拿回来也没用。

那家周家人佩服她的果断,之后每次来武昌府,都要派人到傅家拜望送礼。

傅四老爷感叹了很久,照拂过他们几次。

周家感恩戴德,一来他们这一房是真的有出息,交好了以后子孙都能受益,二来周家和傅家主支有仇,又不是和他们这一房有仇,他们这一房又分出来了,更得想办法讨好啊!

傅容找到周家,想要对傅云章不利,周家里的聪明人肯定不敢趟这浑水。

傅云启继续说:“我派人找傅容,一直没找到结果在通州下船的时候,好像看到她了,她就混在船上,可惜当时码头人太多,让她给跑了!”

傅云英沉吟片刻,“我晓得了,让府里的人私底下暗暗地找,别大张旗鼓。还有,你去告诉二哥一声。”

不知道傅容有什么把柄,得让傅云章早做准备。

傅云启点头应下。

傅云英推门进屋,房里已经点了蜡烛,灯火黯淡。

她绕过屏风,走到卧房里间,黑暗中,床边一大团模糊的黑影。

刚才看见乔嘉脸色有异,她就知道霍明锦肯定在这里。

他靠着床栏合目沉睡,氅衣没脱,上面水痕点点,底下的皂靴却是干净的,肯定是换了双鞋再进来的。

他们在花厅吃酒的时候雨就停了,看枝头上的积雪,前半夜应该就开始落雪了,他身上外衣半湿,肯定早就进来等着,没脱衣,把中衣也浸湿了。

她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

霍明锦还是被吵醒了,睁开眼睛,目光如电,似潜伏的兽,一瞬间散发出凶猛威严气势。

他伸出手,揽住傅云英,让她跌坐在自己怀里,低头吻她的唇。

他的唇舌是火热的,身上却带着外面的寒凉水汽,傅云英抖了一下。

“冷着了?”

霍明锦皱眉,放开她,解开身上的氅衣,随手往地上一扔。

“明锦哥。”傅云英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崔南轩看出来了。”

霍明锦双眼微眯。

傅云英抬手摸他的脸颊,她喜欢这样和他说话,“我不在意这些,你呢?”

霍明锦低头,用自己下巴上浅浅一层胡茬蹭她的脸,被她撞那一下不觉得什么,后来嘴里都有铁锈味了,她果然是用了力气的,他下巴有点疼,当然不会告诉她。

“云英我从海上回来的时候,打算去找你,那时候我什么都不在乎,想着把你抢过来”

当时的他浑身戾气。

他们因为各自的顾虑和身边的亲人而做出不同的选择,阴差阳错,他只想弥补自己的错误,又岂会在乎过去的事。

崔南轩看出来又如何,可以留他一条性命,也可以随时收回。他不珍惜她,彻底失去她了,现在还想纠缠?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霍明锦眼底暗色翻涌,凑近吻傅云英的脖颈,闻到淡淡的甜香,“你刚才吃酒了?”

傅云英低低唔了一声,“从家乡带来的米酒,吃了两碗。”

霍明锦微微一笑。

他们在花厅吃饭,说笑声整个傅家后院都听得见。他在长廊外面站着看了一会儿,她和一帮大小伙子谈笑,神色是全然放松的。

虽然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听其他人说话,自己很少开口,但他看得出来,她心情愉悦。

“你刚才很开心。”

他轻声道。

傅云英笑了笑,道:“他乡遇故知。”

霍明锦垂眸看她,突然拦腰抱起她,勾唇一笑,在她耳边一字字小声道:“我知道他乡遇故知的下一句是什么。”

傅云英一怔,明白过来,有点不自在。

霍明锦沉声低笑,抱紧她,走到博古架前,扭开开关。

他抱着她在黑暗里行走,很快到了自己的卧房。

傅云英心里忐忑不安,不过没有吱声。

霍明锦却没有往床榻的方向走,而是径直走向门口,把她放下地。

她站稳,拢拢衣襟。

霍明锦走到箱柜前,翻出一件云狐斗篷给她披上,系上帛带,把她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牵着她的手,出了屋子。

廊下守卫的亲兵见二爷深更半夜里突然牵着一个人走出来,而且姿态亲昵,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退下。

院子里静悄悄的,雪落无声。

夜色中看不清院子里栽种的花木,一眼望去,感觉很空旷。

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

霍明锦带着傅云英走下台阶,雪落在两人身上肩上,风雨后的飘雪温柔和缓,簌簌飘落。

没有风,因此也不觉得冷。

又或者是因为霍明锦的手拉着她的缘故,他手心热乎乎的。

傅云英走在雪中,没有想大理寺的差事,没有想即将到来的会试,什么都不想,只是静静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到甬道拐弯的地方,霍明锦停了下来。

傅云英抬头看他。

他一双眸子像掺了揉碎的光,亮如星辰。

“云英,对不起。”

傅云英怔住。

霍明锦捧起她的脸,“我知道,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比不上傅家的人,比不上你的朋友。我认识你很多年,可之前什么都没告诉你,你真正认识我,其实也不过短短一两年我之前太急切,一步步紧逼,你还没有准备好。”

傅云英望着他,雪中双眸明若秋水。

他指一指两人并肩走过来的那段路,“你看。”

傅云英顺着他的修长的手指看过去,雪地中,几道浅浅的并行的脚印。

霍明锦抬起她的下巴,“在感情上,我等了这么些年,走得太急太快了,你得追赶我,才能跟上我的脚步”

他低头吻她。

“不要急,你的人生很长,可以慢慢走。我一直在这里,陪你一起,你走得慢也不要紧。你慢一些,我可以回头来接你,你快一些,我能跟上你。就像那些脚印一样,我们一起走。”

他一笑,“不过你得迁就一下我,我明知你还没准备好,也没法和你保持距离。不管你怎么走,最后都得走到我这里来。”

傅云英心头颤动,眼中渐渐浮起闪烁的泪光。

落雪静静飘洒,落了两人满头满肩。

像是走完了一生的道路,两鬓斑白时,他们还手拉着手,互为倚靠。

她闭一闭眼睛,脸埋进霍明锦怀中,双手抱住他的腰身。

这个人,当真是自己的劫数。

第140章 暴脾气

雪下了一整夜。

翌日早起,庭院一片冰雪琉璃,屋瓦假山,青松老柳,尽被白雪覆盖。

小石潭仍旧水波潺潺,四周积雪映衬,池水呈现出一种清透的幽黑色。

傅云英穿青色大绒氅衣,戴暖耳,上车时,问傅云章准备怎么处理傅容的事。

他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里有数。我让人去找她了,找到就送她回湖广。不用担心。”

傅云英看他不想多说的样子,没有追问。

陈老太太得到诰命以后,像是心满意足,安分了许多,不会和之前那样见到人就哭诉说傅云章不孝顺,把老娘丢在家乡不管不问。现在的陈老太太天天守着她的凤冠霞帔和赐予她诰命的圣旨,一遍遍不厌其烦讲她以前守寡时的辛酸,丫头们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却不敢不听。

可怜,可悲,却也可恨。

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了下来。

傅云英踩着松软的积雪步上台阶,走到门槛前的时候,听到里面吵嚷得厉害,喧哗声中夹杂着怒吼叫骂声,眉头轻皱。

大理寺是衙署重地,怎么闹得鸡飞狗跳的?

就是犯人跑出来,也不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难怪刚才下马车的时候,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窃窃私语,一看到她,顿时轰的一声作鸟兽散。

躲开之前,还吃吃笑,尤其是曾被她打回案子的那几个刑部官员,看她的眼神明晃晃写满幸灾乐祸。

傅云英抬脚跨进门槛。

几个司直正好从穿堂一路跑出来,抱头鼠窜,看到她,忙不迭站稳,抱拳,“大人,长乐侯带着人打进来了!”

长乐侯孔连,是孔皇后的嫡亲哥哥。

朱和昶和孔皇后相敬如宾,他对皇后娘家非常优厚,给爵位给财宝给宅院给田地。孔家飞出一只金凤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父子俩都封了侯。

有皇后妹妹撑腰,孔连飞扬跋扈,横行霸道,短短一个月间闹出好几桩事端。

因他是皇亲国戚,皇上和皇后又刚新婚,蜜里调油。锦衣卫和兵马司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人家的妹子是一国之母。

大理寺卿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天也不见人影。少卿赵弼奉命协同阮君泽调查那晚傅云英中毒的事,也不在。

傅云英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齐少卿呢?”

司直们道:“齐少卿被堵在里头挨打呢!”

接连阴雨,昨晚又下大雪,压塌了号房角落里一片房子,大理寺的差兵被叫去帮忙,只剩下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大理卿和右少卿都不在,官位最高的齐仁就是长乐侯要找的对象,其他人一时摸不清状况,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得罪长乐侯,就让对方给冲进来了。

傅云英抿唇不语。

掌决正刑狱的大理寺,竟然被一个没有实权的外戚给打上门了!

刑部和都察院在一边看热闹,今天的事传出去,他们大理寺官员以后哪还抬得起头?!

今天的事,长乐侯必须给大理寺一个交代。

傅云英疾步往里走,入厅堂,过雨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