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房前长廊挤满了人,乱糟糟的。

阶前一张柳木大圈椅,一个圆脸方耳,穿锦袍、扎玉带的男人坐在椅上,周围着罩甲的护卫团团簇拥。

号房里一阵乒乒乓乓响,门扇紧闭,齐仁被堵在里头,大声叱骂孔连。

孔连无动于衷,拿了根簪子挖耳朵。

其他寺丞、寺正、寺副、评事、典簿等人被护卫拦在廊前,不许他们进去帮忙。

堂堂正四品少卿,岂能任外戚打骂!

傅云英脸色阴沉。

陆主簿等人见她来了,好似找到主心骨,缩着脖子拥过来,“长乐侯一冲进来就打人!我们还没反应过来”

长乐侯前几天把王首辅家的侄子给打了,王首辅没有计较,还勒令鼻青脸肿的侄子带着礼物去长乐侯家赔罪。

纵得长乐侯愈发嚣张。

齐仁倒是硬气,不知挨了多少拳头,硬是没有求饶,也没有呼痛。

听得里屋时不时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也不知他是被人按着打呢,还是在挣扎。

有人问:“大人,是不是派人去刑部求救?”

不等傅云英回答,周围的人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出声阻止:“不行不行!”

那岂不是把脸丢尽了!

齐仁平时为人吝啬,和同僚们关系不大融洽,又几次抢走其他人的功劳,所以并没有人愿意为他得罪长乐侯。

傅云英心头火起,不去管号房里的齐仁,示意身后乔嘉等人:

“把长乐侯绑了!”

擒贼先擒王。

乔嘉应喏,大手一张,飞快往长乐侯扑去。

众人大惊失色,这时候应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长乐侯先给劝气消了才对,寺丞大人怎么来一个火上浇油!

这是真要和长乐侯打起来吗?

长乐侯也吃了一惊,手里拿着挖耳簪,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乔嘉一脚踢下台阶。打了几个滚,一阵阵天旋地转,锦袍蹭脏了,脸蹭黑了,双手刺骨的痛,不知道是不是扭伤了,冰凉的雪顺着脖颈钻进背里,冷得他直打哆嗦。

“大胆!”

他睚眦目裂,倒吸几口凉气后,阴恻恻嘶吼一声。

傅云英嘴角一扯,“擅闯大理寺,纵仆打骂朝廷大员,大胆的人是长乐侯才对。”

这时,长乐侯带来的护卫反应过来,纷纷拔刀。

傅云英毫无惧色,环视一圈,对躲在廊柱后瑟瑟发抖的评事等人道:“我们大理寺的人都死光了?被人欺辱至此,尔等有何颜面位列朝班?你们平日里就是这么秉公直断的?”

她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不过是看不惯齐仁,故意袖手旁观罢了。说不定有人早就想看齐仁挨打,故意把长乐侯放进来。

众人被她凌厉的眼光一扫,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又羞又愧。

陆主簿头一个冲出来,揎拳掳袖,怒骂长乐侯的跟班。

他留了个心眼,不敢直接骂长乐侯本人。

其他人也都站出来,和那帮护卫对峙。

这时,穿堂那头骤然响起脚步声,闻讯赶来的大理寺差兵们健步如飞,拔出佩刀,护在傅云英面前。

长乐侯指着傅云英,朝护卫们大吼:“还愣着干什么!”

护卫们面面相觑,他们敢奉命揍人,但绝不敢真和大理寺的差兵起冲突。

长乐侯怒极,还要再骂,乔嘉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长乐侯脸色青紫,喉咙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护卫们对望一眼,先救主子要紧,拿着刀扑向乔嘉。

乔嘉能以一当百,淡淡一笑,一边和护卫们周旋,还抽出空踢长乐侯几脚。

长乐侯躺在地上,惨嚎连连。

很快分出胜负,差兵们进屋,把长乐侯的护卫赶了出来。

齐仁披头散发,官袍被撕得零碎,一只眼睛肿了,嘴角紫了一片,被两个评事搀扶着走出来,满嘴是血,捂着胸口直咳嗽。

众人见了他的狼狈模样,啧啧几声,上前安慰他。

齐仁怒目瞪向长乐侯,可惜眼睛肿了,嘴巴歪了,样子有些滑稽,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长乐侯的护卫见势不妙,拱手道:“傅大人,侯爷也是一时冲动,才会鲁莽冲进来,今天的事,都是误会。”

他的意思很明白,齐仁挨打了,长乐侯也被乔嘉打了一顿,这事就算扯平了,谁都没占到便宜。

要是闹大了,对哪边都不好。

傅云英冷笑,不理会护卫,走到长乐侯跟前。

乔嘉将长乐侯按在雪地上,长乐侯不住挣扎,奈何乔嘉力大如牛,他扑腾来扑腾去,脖子里灌进不少冰雪和尘土,干脆不折腾了,趴在雪地里怒骂傅云英。

傅云英缓缓道:“长乐侯贵为侯爵,傅某得罪不起。可今日长乐侯侮辱我大理寺官员,冒犯大理寺权威,傅某若放你离开大理寺,以后也无颜做这个寺丞了。”

长乐侯大惊,他都挨打了,这个年轻后生还想怎样?

连王首辅都不愿得罪他,傅云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威胁自己?!

傅云英嘴角轻轻一挑。

几个差兵走过来,把长乐侯给五花大绑起来。

长乐侯的护卫此刻都被差兵缴了佩刀驱赶至雪地里围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主子叫大理寺的人拖出去。

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长乐侯没有被绑严实的两腿胡乱挣扎。

“傅云小儿,今日之辱,来日必定十倍偿还!”

傅云英面色不变,过了雨亭,忽然停下来。

两边墙上挂了几副阴森森的刑具,差兵们挡在长廊两侧,不许人接近。

长乐侯后怕起来,看到那几套血迹斑斑的刑具,手心发凉。

傅云英回头,俯视长乐侯,“这里是衙门重地,所有人亲眼目睹侯爷硬闯进来,占理的是大理寺,傅某若是在这里将侯爷宰了,然后把您的尸首扔到刑部去,事后就说您自己醉酒胡闹,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死了,又有谁能奈我何?”

长乐侯瞪大眼睛,梗着脖子怒道:“我妹妹乃堂堂皇后,你给我等着罢!你敢动我一根汗毛,定将你碎尸万段!”

傅云英微微一笑,指一指围在身边的乔嘉等人,“他们都忠心于我,就算长乐侯的家人不肯善罢甘休,也会有义士甘愿为我顶罪。我身为大理寺官员,自然知道怎么利利索索把自己摘出去,顶多就是被罢免官职而已,用我的官位,换长乐侯一条命,倒也不算吃亏。”

她面色沉下来,“长乐侯要出气,是你的事。大理寺容不得你这般撒野!”

长乐侯横行无忌,京中权贵争相巴结讨好他。他从小小的下层军官,忽然发达,难免趾高气扬,轻飘飘起来,加上被身边一帮狐朋狗友整日奉承吹捧,愈发无法无天。昨晚又吃酒吃到天亮,头晕脑胀,酒意上头,经几个不怀好意的人一挑拨,哪还管什么天地君亲,让他提剑杀人他都干得出来!

仗着酒意,一路寻到大理寺,好巧没人阻拦,心里更是得意。

本以为打齐仁一顿只是件小事,免不了被皇后妹妹骂几句,但不会伤筋动骨,哪想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傅云来!

这人长乐侯认识,都说他和皇上有半师之谊,感情甚笃。皇上每次上朝后,都会叫他去乾清宫议政,颇为倚重信任。他在大理寺期间,不卑不亢,行事锋芒毕露,常常不客气地将刑部、都察院的案子给打回去,刑部的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头疼。

杀人这种事,傅云可能真的干得出来!

长乐侯其实色厉内荏,被傅云英冰冷的语气吓得酒醒了一大半,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莽撞,吃了几口黄汤,又被人撺掇几句,就跑到大理寺来闹事。

还是他头一回撞上硬茬子。

见他眼神躲闪,看出他清醒过来知道害怕了,傅云英仍不放过他。

“动手。”

她转过身,冷冷道。

乔嘉上前一步,捏捏拳头,指骨咯咯响。

冰冷的手指扯开衣襟,捏住长乐侯的脖颈,稍稍使力。

长乐侯魂飞魄散,抖如筛糠,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溢出一股尿骚味。

乔嘉一哂,松开手。

仿佛真的在生死关头走一遭,长乐侯惊恐万状,一个字说不出来,瘫软在地上发抖。

傅云英道:“把他拖出去,让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看看。”

乔嘉应了声是,将心惊胆寒的长乐侯拖出大理寺,丢在雪地里。

周围惊叫声四起。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凳子搬好了,瓜子准备好了,茶水也备好了,呼朋引伴,一个个跟过大年似的,要多高兴有多高兴,都守在大理寺外边,等着看笑话呢!

谁知没等到大理寺官员哭爹喊娘跑出来求救,只听到砰的一声响,刚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长乐侯,被人给扔出来了!

众人愣了片刻,先用袖子把自己的脸挡起来,免得被长乐侯看见记恨。

然后悄悄议论。

“狠!真狠!”

“脸都打肿了,长乐侯至少得几个月没法出门。”

“谁下的手?”

“刚才大理寺的人都出去了,剩下一堆虾兵蟹将,竟然能把长乐侯给收拾了?”

众人惊疑不定。

角落里,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观望一阵,掉头往北跑。

刚跑出一段,就被埋伏在过道里的差兵按住。

大理寺内,陆主簿等人目瞪口呆,以一种狂热而又复杂的眼神,注目傅云英。

知道寺丞大人脾气不好,但没想到会这么暴烈!

不过大理寺的颜面保是保住了,但寺丞大人得罪长乐侯,等于得罪了皇后,皇后是皇上的枕边人就算现在皇后隐忍不发,以后迟早还是会清算寺丞大人的

众人敬佩之余,不免替寺丞忧虑。

齐仁咬了咬唇,神色变幻不定,一瘸一拐走到傅云英面前,“此事因我而起,就由我来担吧。”

傅云英负手站在廊下,笑了笑,道:“大人,这不是你我二人的事。”

她扫一眼刚才隔岸观火的评事等人,“诸位,大理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若不如此,以后大理寺必将落人耻笑。大理寺之名,代表的不仅仅是你我的颜面,还有律法的公正士可杀不可辱,大门前的牌匾,重如千钧呐。”

众人羞愧难当,埋着头,不敢和她对视。

他们看不惯齐仁,冷眼旁观外面的人打骂上司,自己是爽了,可大理寺威严扫地,不止刑部和都察院,天下人都会笑话他们大理寺无用,竟然让一个外戚打得抬不起头!

朝中六部官员因为争执扭打成一团的时候,甭管平时瞧身边人顺不顺眼,都得帮把手,衙署内部事务是一本账,和其他部门的纠葛是另外一本账,不能帮着外人欺负自己人!

廊下静悄悄的,众人静立不语,齐齐望着阶前长身玉立的傅云英,心中各有思量。

乔嘉走进来,抱拳道:“大人料的不错,抓了几个想通风报信的人。”

傅云英微微颔首,“把长乐侯捆严实了,我要进宫面圣。”

众人惊愕,连忙阻止,“大人,稍安勿躁,此事还是等大理卿回来再做计较。”

现在气已经出了,应该赶紧想办法把事情压下来,好和长乐侯化干戈为玉帛,傅大人怎么要进宫?

不只要进宫,还要把长乐侯给提溜过去

孔皇后会气疯的!

傅云英走下台阶,道:“等大理卿回来,早有人进宫告我一状了。”

告状得趁早,耽搁久了,不知那些人会给她编排多少罪状。

她身份特殊,只要有要事禀报,就可以入宫觐见。

宫门前的金吾卫们已经听说了长乐侯醉酒大闹大理寺的事,远远看到年轻俊秀的大理寺寺丞从雪中行来,袍袖被风吹得鼓起,还以为他是来诉委屈的。

等人走到近前了,看到双手被捆缚在背后、神情萎靡的长乐侯,金吾卫们瞠目结舌。

好胆!

竟然把长乐侯给打了,而且还一路扭送进宫!

检查过身份后,金吾卫让开道路,两眼闪闪发亮,用一种看稀奇似的眼神目送傅云英走远。

怪不得有煞神之名,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朱和昶今天不用上课,正领着小内官们巡视修葺一新的南庑房。

内官捧着纸笔殷勤伺候,看朱和昶对哪一处不满意,连忙记下,等着以后再改动。

逛完南庑房,朱和昶回乾清宫主殿,一名穿飞鱼服的太监飞奔过来,扑在地上,惊惶万状,“万岁爷,大理寺寺丞杖打长乐侯,还把人绑了!”

朱和昶眉头轻皱,大理寺寺丞是云哥,当初他还觉得这官职小了,想再往上提一提,所以一直记得。

“长乐侯是谁?”

他扭头问吉祥,皇帝家侯爵太多,实在记不住。

吉祥心里猛地一跳,暗道不好,不敢瞒着,小声答:“回万岁爷,长乐侯是皇后娘娘的兄长。”

云哥把孔家人揍了?

朱和昶皱眉道:“细细讲来。”

太监跪在地上,抹把汗,答:“前不久长乐侯的独子得罪大理寺少卿齐仁,被齐仁当街鞭打。长乐侯心疼独子,心中郁郁不舒,今早宿醉,路过大理寺的时候,刚好看到齐仁,和齐仁扭打起来,大理寺寺丞傅云命差兵将长乐侯好一顿毒打,还绑了人示众。如今外边都在议论这事呢!”

朱和昶喔了一声,若有所思,看一眼太监,能穿飞鱼服的太监,自然身份不低,“外边人怎么议论?”

太监低着头,看不清朱和昶的表情,小声说:“自然是夸赞傅大人是不畏强权的青天大老爷,骂长乐侯胡作非为。”

长乐侯是朱和昶的大舅子,骂长乐侯,肯定要骂到皇后头上,而给予长乐侯爵位的,是朱和昶本人。

朱和昶脸色微沉。

这时,另一名内官快步走过来,在台阶下道:“万岁爷,大理寺寺丞傅云求见。”顿了一下,“还有长乐侯傅大人绑了长乐侯。”

内官们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一声。

朱和昶冷声道:“让他进来。”

进了乾清宫,长乐侯心思又活泛起来了,他怕傅云,可他妹夫不怕啊!皇上待皇后好,待孔家也好,他是皇上的大舅子,皇上年轻,脸皮薄,肯定站他这一边。

傅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就得意罢!待会儿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长乐侯咬牙切齿,心里盘算着,脸上却如丧考妣,被傅云英回头扫一眼,当即吓得两腿直打颤。

他还记得这个大理寺寺丞威胁说要杀了他时嘴角那一丝淡漠的笑容。

朱和昶绕过屏风,沉着脸走进内殿。

长乐侯眼珠一转,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小声呻、吟。

见朱和昶来了,傅云英朝他揖礼,作势要跪下请罪。

朱和昶忙叫内官扶她,不许她跪,嫌弃地瞥一眼死猪一样瘫在地上的长乐侯,仔细打量她,问:“你可伤着了?”

傅云英摇摇头,“微臣一时冲动,皇上恕罪。”

朱和昶一笑,“卿何罪之有?”

侧首给吉祥使一个眼色。

一股难闻的尿骚味,赶紧把长乐侯拖出去!

吉祥带着另外几个内官,扯袖子的扯袖子,抓大腿的抓大腿,把一脸茫然、本以为可以告状,谁知还没有等来开口的机会就被打发出去的长乐侯拖走。

另有几名内官上前,将刚才长乐侯躺的地方打扫干净。

傅云英一五一十道出早上在大理寺绑了长乐侯的全过程,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特意渲染了一下长乐侯气势汹汹的排场,垂目道:“皇上,长乐侯擅闯大理寺,殴打朝廷命官,其实认真论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微臣本可以息事宁人,但仔细想了想,若此次放过长乐侯,一来,于皇后、皇上名声有碍,二来,岂不是叫百官寒心?微臣只能斗胆将他绑了。而且放纵长乐侯,他不知收敛,日后可能会铸成大祸,不如给他一个教训,让他警醒。”

朱和昶咧嘴笑道:“你理会他做什么!用不着替他着想,他近来很不知所谓,朕早就想提醒他,奈何皇后屡次说情,才罢了。”

孔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哥哥,兄妹感情很好。长乐侯闯了几次祸,传到朱和昶耳中,他还没表态呢,孔皇后哭得梨花带雨向他求情,说她兄长本性纯善。因长乐侯并没有伤及人命,不过是狂妄了点,和其他那些草菅人命的皇亲国戚比起来,并不算什么,孔皇后又哭得可怜,朱和昶心软,就没有惩治长乐侯。

没想到倒是纵得他胆子愈发大了,竟然敢殴打堂堂大理寺少卿!

这要是一般人,早被抓进大牢里等着宣判了。

傅云英停顿了一下,又道:“皇上,微臣发现此事有些蹊跷。”

“唔?”朱和昶双眼眯了眯。

傅云英道:“长乐侯再大胆,也不会公然冲进大理寺伤人,听他说,是他身边的人撺掇他闯进大理寺的,那几个动手的护卫,并不是孔家老仆。微臣还抓到几个人在大理寺外窥伺,不知有什么企图。长乐侯是中宫皇后的兄长,微臣只怕,此事是冲着皇后来的。”

朱和昶脸色变了变,“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引诱长乐侯殴打大理寺官员,其实是为了离间朕和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