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了一会儿,匆匆换了件窄袖袄。

傅云英在书房里写信,听到机括吱吱嘎嘎的扭动声,起身,把几面槅扇合上,让侍女在外面守着。

霍明锦走出来,直接走向她。

她筛一杯热茶递给他,“都查清楚了?”

霍明锦接了茶,放在一边,直直望着她,“差不多,至少把大理寺料理清净了。”

以后再没有人能用魑魅魍魉的隐私手段接近她。

傅云英捧起他放到一边的茶,和眉齐平,朝他屈身,做了个揖礼的动作,笑着道:“明锦哥哥辛苦了,吃茶。”

霍明锦沉默下来,愣了几息。

半晌后,方接过茶杯,还是没喝,轻轻揽住她,手放在她腰肢上,手心滚烫。

他看着她的眼睛,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茶杯撂在一边,俯身,吻她的唇。

只吻了一会儿就放开了,手捧住她的脸。

“我叫你的名字,你躺在那儿,怎么叫都叫不醒云英,我没法慢慢查。”

傅云英脚尖点起,轻轻啄一下他的嘴唇,“我懂,明锦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们先用这种隐私手段,罪有应得。”

虽然他的方式确实太激烈了,可乱世当用重典,朱和昶刚即位,怀柔之外,也得拿出点狠劲儿,内官们暗害她,等于在藐视朱和昶和朝廷,该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雷霆之怒。

“我在刑部见过他们审讯犯人,虽然只是匆匆瞥几眼,到底也知道一点明锦哥,你用不着瞒我。”

霍明锦轻抚她的发鬓,神情柔和下来。

“我小时候跟着名儒读书,名儒知道我会上战场,告诉我,以杀止杀不可取,唯有以教化育人,才能天下太平。”

他嘴角一扯,接着道:“和尚仁慈,和尚能保住江山?国朝每一寸土地,都是用命换来的,如果光讲礼义,那大好河山,早就拱手让人了。唯有先以武力震慑,方能有后来的四海升平、太平盛世。先有太平,才有休养生息之后的繁荣富庶教化育人的事,我不管,我只管以战去战,以杀止杀,接下来的事,让那些名儒去操心。”

傅云英眼眶微热。

霍明锦明白自己手中沾了多少人的血,也知道背后有多少人骂他,但他绝不会迟疑怯懦,早在少时,就是如此。

他内心坚定,不怕担这样的名声。

却偏偏怕她这个读书人和名儒一样,看不起他。

真是拿他没办法。

傅云英微微一叹,伸手抱住他。

屋外搓绵扯絮,雪花纷纷扬扬,两人静静相拥。

炭火烧得滋滋响。

第二天去大理寺,所有人心有余悸,走路蹑手蹑脚,稍微听到一点声响,立马双手揣进袖子里,一溜小跑。

傅云英作为昨天那个唯一不在场的人,被身边的人拉着好一通诉苦:

“昨天霍督师不知查什么查到我们头上,连少卿都被拉进去审讯,皇上亲笔写的诏书,没人敢发牢骚,真是奇耻大辱还好刑部和都察院也被收拾了一通”

刑部和都察院也揪出几个不老实的,罪名是贪墨,霍明锦从头到尾没有让人怀疑到傅云英身上。

自然也就没有人迁怒她。

听完陆主簿和几个评事七嘴八舌说完昨天的遭遇,傅云英眯了眯眼睛。

朱和昶知道这事,昨天竟然装得和没事人一样。

下午,内官过来宣召她。

她收拾利索,进宫,到了乾清宫,迎面刚好看到霍明锦从殿里走出来。

他头戴纱帽,一身大红纻丝云纹圆领袍,虚束玉带,悬牙牌印绶,脚下皂皮靴,站在台阶上,迎风而立,身后几个武官簇拥,不知在说什么。

几名文官匆匆经过,看到他,下意识躲开好远。

他眼角风扫都没扫那几个文官一眼,继续和身后下属说话。

别人穿常服,宽袍大袖,有飘飘欲仙之感。

他体格壮实,宽大挺括的衣裳穿在他身上,还是能依稀看到起伏的筋肉线条。

傅云英拾级而上,霍明锦一步步走下来。

“霍督师。”

错身而过的时候,她微笑着朝他拱手致意,一双眸子笑意闪动,像是星光落了进去。

青绿袍,乌纱帽,身姿高挑,俊逸韶秀。

明媚如骄阳。

霍明锦本来是沉着脸的,面无表情,看到她笑,情不自禁跟着勾起嘴角。

几名武官暗暗诧异,对视一眼。

传说中的三法司美男之一,果然无往而不利,连霍督师这样冷漠无情的粗人,都扛不住他一笑。

随即嫉妒得双眼发红:为什么兵部没有这样的标致人物?

朝中阁老们全是偏心眼!就喜欢提拔长得好看又年轻的,他们兵部都好久没有调动了!

傅云英上了月台,才发现月台上有人。

她慢慢收起笑容。

崔南轩和汪玫、范维屏站在一处说话,淡淡扫傅云英一眼。

傅云刚才和霍明锦相视一笑,看来即使知道霍明锦手段狠厉,他也不在乎。

霍明锦看他的眼神,罕见的柔和,而且还对他微笑。

这两个男人,难不成真打算凑成一对?

简直匪夷所思。

即使和她像,也是个男人。

发现崔南轩走神,汪玫有些惊讶,“可是昨夜累着了?”

不等他回答,目光落到缓步走过来的傅云英身上,笑眯眯道:“我看你红光满面的,可是好事近了?”

傅云英嘴角抽了两下,拱手和几位阁老见礼,吉祥过来叫她,领她进去。

汪玫哈哈笑,对范维屏道:“不瞒你说,我会点面相的功夫,我看傅云就是好事近了!”

范维屏道:“听说他早就定亲了,成家立业,他也该成亲啦。”

两人说说笑笑,没注意到一旁崔南轩眼底涌动的暗流。

朱和昶怕冷,暖阁里烘得暖乎乎的,他还嫌不够,坐在榻上,腿上盖了轻软保暖的衾被,面前一张黑漆钿螺几,几上是等着他批阅的奏折。

“云哥,广东那边还没有消息,不过朕让人去查之前广东官员送回来的折子,发现果然有蹊跷。已经派人去查了。如果查证无误,得想办法把广东总督弄回来审。刚才阁老们推荐了几个人选。”

问她,“你觉得由谁暂领广东总督一职合适?”

傅云英心里有一个人选,此时并不说出,只道:“现在还摸不清广东那边的状况,微臣一时之间没有头绪。”

朱和昶笑道:“是朕心急了。”

谈了会儿过年祭天的事,傅云英问:“皇上,您要裁撤司礼监?”

朱和昶点点头,“诏书已经拟好了。”

看她一眼,见她面色沉重,心虚道,“也不光是为你中毒的事才收拾他们,朕早就忍不下去了。”

之前还预备徐徐图之,现在和霍明锦一起在两三天之内搅了个天翻地覆,还说是早就计划好的

傅云英自然不会信。

她道:“皇上无须隐瞒,微臣都知道了日后您有什么打算,若能透露的,不妨和微臣透个口风,微臣好早做准备。”

要是捅娄子了,她好想办法补救,拦是拦不住的,至少得想好怎么善后。

朱和昶见她轻轻放过,心花怒放,眼珠一转,把事情都推到霍明锦身上:“其实朕也不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霍督师那人雷厉风行,查到线索就要把人抓了,免得他们再害你。朕想想,与其防着他们,不如以绝后患,也就顺口答应了。”

傅云英抬起眼帘看他一眼,没说话。

分明是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拍即合,然后以查贪墨为由大肆搜捕太监外宅,现在又在这儿撇清自己。

果然和大臣们混久了,其他本事没学会,先学会功劳一定要强插一脚,罪过赶紧撇干净,总之他最无辜了。

阉党彻底被斩草除根,最高兴的,莫过于江南士大夫了。

汪玫是南方人,为此特意赋诗几首,抒发自己的幸灾乐祸。

汪家上一代出了几位名臣,下场有些凄凉,就是被阉党给打压的。

年底,家家户户忙着过年,袁三他们这帮学子也抽出一天空来,约齐一起去城外赏雪,顺便去庙里烧香,为会试博一个好兆头。

傅四老爷和赵师爷也去凑热闹。

连傅云章也被硬拉过去,傅云启仗着自己是弟弟,拉着他的胳膊不放,“二哥是探花郎,也让我们沾沾您的文气。”

他们还邀上一同备考的其他学子,几十人,骑马乘车,奴仆簇拥,浩浩荡荡出城。

傅云英没跟着去,留在家里看家。

查清墨锭是中毒的来源,太医研究出调理的药方子,她天天吃药,不爱出门。

抱厦里设红毡几案,围着中间的红泥小火炉,她倚着矮榻,拥被打瞌睡。

丝丝甜香溢出,霍明锦坐在一旁,穿窄袖袍,为她烫酒。

三面落地大屏风遮挡,向着庭院的那一面是敞开的,可以看庭中雪景。

她饮一口滚烫的米酒糟,眼帘微抬,扫一眼霍明锦。

“明锦哥,我们什么时候办喜事?”

第143章 平安符

咕咚。

酒壶跌进热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霍明锦一愣,嘴巴微张,双眼发直,半天回不过神。

盆中滚烫的水滴溅起,他还在发愣,却想也不想,胳膊伸到傅云英面前,护着她不被热水烫到。

水溅到他手上衣袖上,顺着修长的手指往下流淌,手背瞬时红了一片。

傅云英被他拥在怀中,一点都没烫着。

他却轻轻嘶了一声。

她忙放下酒碗,拿起一旁垫酒盏的软布,帮他擦拭。

他手掌宽大厚实,常年练武,手背上青筋浮起,这会儿从手腕到手指,都是红的。

她本该心疼的,但不知怎么的,有点想笑,带了点嗔怪的语气,轻声道:“怎么就愣神了。”

霍明锦直直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眼角微微上挑,扫他一眼,含笑问:“怎么,明锦哥哥不想做我的丈夫?”

这一瞥,眉梢眼尾,俱是明媚风情。

回答她的,是扑面而来的滚热气息和霍明锦滚烫的唇舌。

他手掌翻转,捏着她的下巴,撬开齿关,绞住她的香舌,用力吸吮,一手放在她后脑勺上托着,壮健的身体整个覆在她身体上方,压着她倒在大红毡子上。

急切激烈地吻她,呼吸错乱。

三面落地大屏风只能遮挡寒风,还有一面是敞开的,虽说敞着的那一面对着的是池水和院墙方向,别人看不见,但天光大亮,冬日煦暖的光线漫过竹帘,洒在两人身上,余光还能看见水池潋滟的水波,依稀能听到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光天化日之下,感觉更加强烈,傅云英全身酸软,很快喘不过气来,口中酸麻。

好半晌,又仿佛只过了片刻,霍明锦松开她的唇,虚压在她身上,一下一下舔她的嘴角,一字字道:“我是高兴傻了。”

若不是怕她为难,他一早就把她抢回家中,和她朝夕相对,密不可分。

什么时候办喜事?

一应东西早就备齐了,纳采、问名、纳吉该有的礼数也都尽到了,连洞房也早布置好,只差拜堂。

随时都可以办。

傅云英气息紊乱,挪开视线,推他起来,试图板起脸和他说正事,“手不疼了?”

霍明锦一笑,压着她不肯起来,干脆放松身体,按住她的双手,更加强硬地禁锢住她。

她瞪大眼睛,看到他压下来,眸中自己的倒影越来越清晰。

温热的掌心抚过她的双臂,往下,摩挲着肩头,擦过柔软的胸脯,掐着她的腰肢,微微使力。

她身体僵硬,然后一声低低的惊呼。

霍明锦忽然翻身站起来,将她整个抱在怀中,搂抱得严实,大踏步走出抱厦,撞开房门,走进卧房。

他不会这么急吧?

傅云英刚想张口说话,嘴巴又被他堵住了。

他叼着她香软的舌轻轻含着,抱着她快步踏进里间,却没有掀开床前低垂的罗帐,而是将她放在床边的高桌上,分开她双腿,抓住她想推开自己的双手按在一边,身体前倾,把她抵在墙上继续吮吻。

她被迫坐在高桌上,仰头和他缠吻,身后是墙,身前是他壮实的胸膛,两只手被他按压住,退无可退。

他粗喘着放开她,轮廓分明的脸近在咫尺,火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今晚就可以。”

她脸颊发烫,揪着他的衣襟,把脸埋进他胸膛里,不和他对视。

霍明锦低头,看着她漆黑的发顶,不用她开口,就知道她一定不同意。

他摇头失笑,大手轻抚她的发鬓,抬起她的脸,“好,我错了,不能这么急,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傅云英想了想,如实告诉他:“过年的时候,明锦哥,我得和四叔他们说一声。”

霍明锦心中暗喜,已经是年底了,离过年没几天。

再过几天,他们就是夫妻了。同床共枕,夜夜同眠。

他按捺住四肢百骸里奔腾的狂喜和激动,俯身在她唇上啄吻几下,“都听娘子的,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如果是其他日子,肯定得想办法催促她一下,既然是过年,那就不必了,不差那几天。

傅云英抬手抚平鬓边乱发,感觉到隔着几层布料戳在自己腿间的那物,眼皮跳了两下,假装不知道那是什么,轻轻推开他,踩在地上。

刚要抬脚走,才觉浑身酸软,两腿都是麻的。

她忙攥住霍明锦。

他飞快接住她,扶她站稳,手指擦过她的唇,轻笑,“怎么腿软了,嗯?”

和她刚才取笑他拿不稳酒壶时一样的调笑语气。

眼底眸色加深,紧紧贴在她身上,让她直接感受自己的急切和激动。

男人体格健壮,刚挨到身上,又感觉到那物了。

傅云英双眼眯了眯。

霍明锦低头看她,胸口微微起伏,呼吸还是乱的。

她唇角微翘,拉开他的手,反身把他压在高桌上,在他略带诧异的注目中,踮脚吻他的嘴。

霍明锦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更加热情地回吻。

她却突然退开半步。

霍明锦吻得专注,猝不及防,呆了一呆,双手往前够了一下,想抱她。

她不动,微喘着看他,“腿软吗?”

霍明锦一怔,不由失笑。

不仅没软,还更硬了。

如果不是白天,不是怕她生气刚才直接就把她按进床褥里好生讨好侍弄。

不过这会儿看她双颊晕红,这般和自己说话,如此鲜活,他从头到脚都舒坦,也就不计较那一点不满足了。

傍晚,傅四老爷他们从城外回来。

袁三抱了一大捧腊梅花来找傅云英,走进房,笑着道:“老大,你喜欢供花,我上山的时候,看山头一株腊梅开得好,折了几枝给你插瓶。”

作为南方人,他虽然喜欢玩雪,其实和傅云英一样怕冷,直身外面披了件珍珠毛氅衣,从头到脚包得严实,穿得臃肿,双手捧着花枝,手背冻得发青。

傅云英把青铜花瓶挪到外间,接过他手里的花枝,道:“让大郎拿进来就是,去火盆边烤烤,就要考试,别把手冻坏了。”

袁三嘿嘿笑,挠挠脑袋,矮身坐在火盆边的小杌子上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