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还没出去,院门被撞开,身着戎装的高大男人冲了进来,“傅相公,二爷有难!”

乔嘉悚然。

书房里,傅云英瞳孔微缩,片刻后,才嘶声问:“你说什么?”

第152章 (三)

李昌面色焦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书房,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

“你看!”

傅云英定定神,接过信打开,信中只有五个字:霍督师危矣。

“信是谁送来的?”

李昌眼睛赤红,一头的汗,“是董翰之的女儿!傅相公,董翰之就是当年攻打双鱼岛的时候死的!”

董翰之,是从前的广东总督。他巡视广东时,坚持认为应该将双鱼岛上的倭寇驱逐出去。在获得皇帝的许可后,他当即派遣水师攻打双鱼岛,打败岛上的佛朗机人,将战俘全部处死。

水师打了一场大胜仗,可董翰之在围困佛朗机人的过程中触犯闽浙豪富世家的利益,先后遭到朝中官员和当地官员的弹劾,竟引发旧伤乃至于一病不起,抑郁而逝。

很多人猜测董翰之是被当地人给害死的。

自那以后,朝廷实行更严苛的海禁制度,片木不准下海。

如今霍明锦南下攻打双鱼岛,和董翰之当年的处境相似。

傅云英合上信,道:“董氏在何处?带她来见我。”

“她在后面。”李昌道,急得团团转,“怎么办?二爷会不会和董翰之一样出事?广东离京师太远了!我们想帮忙也帮不上!”

董翰之为人清廉,忠君爱国,名声清正,在就任广东总督之前,已经官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他还是当时叶首辅的得意门生。这样一位正直果敢的总督,抗倭有功,却因为同时得罪朝中弛禁派和闽浙当地势力,而落得一个狼狈惨死的下场,朝中人无不唏嘘。

傅云英抬起眼帘,扫一眼李昌,“有董翰之惨死的教训在前,我和二爷早就有所准备,你如今身为禁军统帅,身系京师安危,不过是一封信罢了,事情还未查清楚,为何自乱阵脚?”

她的冷静并不能安抚李昌,反而使后者更为暴躁,“傅相公,你没打过仗,不知道战场上的凶险。”

这么一个玉面公子,怕是连血都没见过,怎么懂得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也随时可能成为刀下亡魂?

何况这一次的敌人是海寇,他们有红夷大炮,有坚固的舰船,还有威力更大、更精准的火铳!

这些可比刀剑要厉害多了!

“我确实没打过仗,不懂战场上的事。”傅云英站起身,缓缓道,“所以我尽己所能让二爷没有后顾之忧,不会给他添乱。”

她目光平静,隐隐带了几分指责,李昌呆住了。

傅云英看着他,“你慌乱至此,是不是因为上次霍家军就是在南下之后全军覆没的,所以格外担心?”

李昌嘴唇哆嗦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多年前的南下抗倭,是他们所有人心中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二爷,如果不是有十分的把握,你觉得二爷会贸然请缨南下攻打双鱼岛吗?”傅云英目光落到庭院间潋滟的水池上,淡淡道,“他吃过苦头,不会再给其他人害他的机会。”

李昌皱眉思索,渐渐镇定下来,但心里仍然还是七上八下的,忐忑问:“那若是小人作乱呢?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傅云英摇摇头,“他上次南下,腹背受敌,被身边最信任的亲人背叛,这一次不会。”

李昌和乔嘉都望着她。

她凝望日光下潺潺流动的池水,一字字道:“这一次朝中有我,我是他的后盾,我不会让他有事。”

声音平淡,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李昌眼圈忽然红了,心里涌动着一种古怪的感觉。

怎么觉得二爷好像娶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他吸吸鼻子,抱拳,带着鼻音道:“是我莽撞了,看到一封信就咋咋呼呼起来。”

乔嘉看他一眼,“你直接来找大人,就不怕那个董氏是其他人故意安排的?”

李昌张大嘴巴,呆愣几息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双手握拳,朝傅云英一揖到底,沉声道:“傅相公,等二爷回来,我自会去他跟前领罚。不过你放心,我能保证那个董氏绝对没有可疑的地方!她对海上的事很熟悉,熟知闽浙当地巨贾和海寇来往的细节,或许有用。”

傅云英点点头,董氏写信给李昌提醒他们说霍明锦有危险,不管她是带了什么样的目的,不妨先见见本人。

见她没有怪罪,李昌反而觉得尴尬,自悔刚才太过失态,若是对方真的是别人安排的细作,他岂不是中计了?

他越想越后怕,告退出去,细想自己这些天做了什么,看看有没有其他疏漏的地方。

不一会儿,暗卫来报,董氏来了。

傅云英让她进来。

董小姐是个官家千金,屋里的人以为进来的会是一个大家闺秀,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姿小巧玲珑、皮肤黧黑,穿银褐色粗袄、檀色布褶裙,头包蓝花布,鬓边戴一朵白花,年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迈步踏进房中,对着傅云英抱拳,口中道:“见过傅大人。”

声音清脆,像过年的时候吃炸果子,一咬,嘎嘣嘎嘣响。

她行的是抱拳礼,而非万福礼。

傅云英朝她颔首致意。

董小姐盯着她看了半晌,咧嘴一笑,牙齿雪白。

不用试探,光看傅大人的态度,她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傅云英请她入座,“你写这封信,有何用意?”

董小姐正色道:“实不相瞒,傅大人,家父当年身死,其中另有隐情。”

她顿了一下,按下心中悲愤,慢慢道出董翰之当年去世的来龙去脉。

董翰之得罪了太多人。

京中的弛禁派想将他置于死地,地方上,尤其是闽浙沿海一带,上到世家大族,下到黎民百姓,全都欲杀之而后快。

弛禁派是朝中认为应该开放海禁的一派,主张对海寇以怀柔为主,不应该赶尽杀绝。董翰之杀倭寇时下手太狠,和弛禁派势如水火。

而闽浙一带的豪门世家,多年来背着朝廷偷偷和倭寇勾结,私下里将货物运出海贩卖,长期进行走私活动,他们不仅有自己的船队,还建立起武装力量,来往于西洋,横行霸道。其势力之大,当地官员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民间百姓无田无地,不能和世家那样拥有船队,便投靠世家,帮他们押运货物,靠走私贸易养活一家人。

可以说,闽浙当地,几乎家家户户都涉足走私贸易。

所谓的倭寇,有一大半是闽浙当地人。

因为杀掉一个倭寇可得的赏金比杀掉一个普通的海盗要多,沿海一带的海寇作乱都被当地官府冠以倭寇行凶之名报告朝廷,久而久之,流亡海上的海寇都成了倭寇。

董翰之生性正直,嫉恶如仇,对倭寇尤其痛恨,他率兵冲入岛屿,凿毁海寇商船,切断中西方贸易,焚毁岛上房屋堡垒,堵塞港口,追杀倭寇,大力整顿海防,接连取得几次大捷,诛杀几十名走私商贩。

毫无疑问,他的做法触犯了闽浙当地豪绅的利益。

豪绅们可不管海寇是什么来头,他们要赚钱,就必须和海寇来往,董翰之妨碍他们的走私贸易,等于切断豪绅的经济来源,又几次和当地官僚爆发冲突,招致当地权贵们的怨恨。

民间百姓赚不到钱,也是怨声载道。

朝中御史和地方大臣先后联名上书弹劾董翰之,说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朝廷下旨驳斥董翰之。

接到诏书的时候,董翰之浑身浴血,才刚刚从战场上返回营地。

他看罢诏书,得知朝廷要派人将他押解回京审讯,悲愤至极,哈哈大笑数声,口吐鲜血,引发旧疾,病倒在床。

几天后,董翰之便撒手人寰。

讲完父亲的遭遇,董小姐眼中流下泪来,低泣道:“家父绝不是病死的,那时有人喂他喝了生水,他才会高热不止,郎中也被世家收买了,开的药方根本不对症!”

对于董翰之的冤死,朝中大部分人抱以同情的态度。因为他一生清廉,确实是个没有私心的好官。

不过他行事太过直接,没有给当地百姓留一条活路,虽然打了胜仗,却被众人群起而攻之,朝中大臣并不感到意外。

水至清则无鱼,处理海禁之事得慎重。

等董小姐从悲痛中平静下来,傅云英问:“你说霍督师危矣,可是指当地世家有什么异动?”

董小姐擦干眼泪,正色道:“我听说过霍督师的威名,听闻是位果敢骁勇的常胜大将军,可战场上明抢易挡,暗箭却难防。家父身亡后,我在闽浙一带行走,将近二十年,知道些行情。霍督师如果和家父一样攻打双鱼岛,闽浙士绅必会想方设法陷害霍督师。闽浙多富贾豪商,近年来每年科举会试,几乎有一半人来自南方,闽浙派官员在朝中势力很大,霍督师独木难支,只怕危矣。”

傅云英点点头。

这些情况她和霍明锦私下里都预料到了,也准备了应对之法。虽然董小姐的话对她没有太大帮助,但千里迢迢上京示警,实属不易。

董小姐察言观色,见傅云英反应平常,咬了咬唇,“这些傅大人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不等傅云英回答,她轻笑了两声。

“料想你们也该有准备家父死得凄凉,霍督师还敢率兵南下,必然早已成竹在胸。”

傅云英扫董小姐一眼,看到她鬓边的白绒花,轻声问:“董小姐果真在闽浙一带行走近二十年?”

董翰之死的时候,董小姐应该才只有十岁出头。

董小姐神色有些落寞,她本来以为凭借自己手中掌握的东西,一定能够成为霍督师部下的座上宾,然后借助霍督师的人手为自己父亲报仇,没想到她的提醒,根本没有用。

听傅云英问起其他事,她怔了怔,答说:“不敢夸口,家父死后,我想为父报仇,父亲下葬后便辞别家人,一直在闽浙漂泊,算来有十八年了。”

董小姐并未梳妇人发髻,还是未嫁之身。

三十多岁还没有嫁人,在这个时代,极为罕见。

傅云英想起另一事,垂眸沉思。

见她沉默,董小姐苦笑了一下,“傅大人是不是好奇我为何年过三十还未嫁人?实话告诉傅大人,我并无兄弟,家中只有几位姐妹,家父临终之前,曾对部下叹息,说董家没有一个男儿,如今他蒙冤身死,无人能为他昭雪,他死不瞑目。”

董小姐冷笑,“没有男儿又如何?我虽是女子,亦能为父伸冤!”

可惜她不能科举入仕,家中又无多少恒产,在闽浙一带行走这么多年,仍然找不到出头的机会,更别提为父报仇。

原以为可以借霍督师为父复仇,她才会变卖资产北上,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需要她的帮助。

傅云英看着董小姐,心里有了打算,不过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问起双鱼岛的事。

董小姐性情直爽,侃侃而谈。

她没有说谎,傅云英问她沿海的事情,她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很熟悉沿海一带。

“好生招待董小姐,安置好她。”

等董氏出去,傅云英吩咐乔嘉。

乔嘉应喏,却没有立刻走,而是踌躇了片刻。

他思量再三,双手握拳,抬起头,平平无奇的脸上表情复杂,和平时的严肃沉着不同,双眸明锐。

傅云英疑惑地回望他。

乔嘉看她许久,挪开视线,垂着眼皮,道:“大人自从十多年前率兵南下,二爷这么些年,再也没有领兵出征。”

“先帝不信任二爷,防着二爷,二爷要降低沈介溪的戒心,也不肯带兵可小的知道,二爷其实一直走不出十多年前的阴影。”

乔嘉叹口气,“二爷这一次南下,小的其实很不安,还疑惑为什么大人竟然不担心二爷的安危”

他笑了笑,“是我误会大人了。大人才是真正懂二爷、相信二爷的人,所以二爷才能够忘却之前的种种,和以前一样,无所畏惧,他还是那个所有人敬仰的大将军。”

说完话,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朝傅云英行礼,躬身退出去。

傅云英坐在书案前,出了会儿神。

乔嘉有句话说错了。

霍明锦是自己走出来的,他是那种认定了什么就绝对不会动摇的人,感情上如此,其他事也同样。

是非对错,善恶忠奸,世人的评价于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

所有信仰倾覆,他便只信自己。

她拈起一枝兼毫笔,铺纸写信。

虽然知道他早有万全准备,自己这边也随时注意着闽浙出身官员的动静,还是得写信提醒他几句。

南方气候温暖,他这时候应该脱下厚厚的冬装,穿上给他预备的春衫了。

傅云英写字的时候,心中很平静。

明锦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傅云章的行囊收拾好了,刑部那边也安排妥当,他推荐另一位主事代替他参与审理牛银姐的案子。

那位主事感恩戴德,这种万众瞩目的露脸差事只要不办砸,事后肯定会记一大功,升迁之日,指日可待!

傅云英特意告假,送傅云章出城。

傅云章道:“你这么忙,送到门口就行了,我办完事就回来,最多两个月。”

嘴角翘起,笑了笑,“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是春末夏初,哥哥带家乡的枇杷、梅子给你吃。”

傅云英看着下人把行礼装上车,再三确认莲壳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尤其是药材之类的,轻声说:“再忙,送二哥出城的工夫还是有的。”

傅云章一笑。

两人骑马出城,陌上青青,驿站前是折柳送别的地方,许多南下或者西行的人在此辞别友人。

傅云英折了几枝柳条,初春的嫩芽还没长出来,折的是老柳。

傅云章接过柳枝,随口吟道:“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

傅云英轻笑,“二哥,这句诗不对。”

她不擅长写诗,但会背诗。张籍的这首《蓟北旅思》中“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一句,说的是那些南归的游子因为即将回乡而兴奋难耐,北方友人替他们高兴,送行时善解人意,折取向南生长的柳条相赠。这种情景和无法归乡的张籍形成对比,以抒发张籍的孤独悲愁。

二哥念这句诗,难道这次回湖广他很高兴?

傅云章拿柳条在傅云英脸上轻轻拍了两下,“很好,虽然忙于公务,没有落下学问,还长进了。”

傅云英回头让乔嘉帮自己牵马,道:“九哥和袁三上个月月底的时候恶补赋诗,我陪他们温习,好歹记了几句。”

傅云章笑了笑,说起朝政,“我听老师说,皇上有意解除海禁?”

傅云英点点头,“先前没有放出消息,现在明锦哥已经到广东了,弛禁派和海禁派都蠢蠢欲动,先放出消息把他们稳住,拿出海名额做诱饵,那些闽浙士绅才不会坏事。”

这是她和霍明锦商量过的,霍明锦并不是直接带兵杀上双鱼岛,而是围而不攻,甚至不阻止佛朗机人和沿海商人的贸易往来,他真正要对付的是沿海一带乱糟糟的形势,想办法肃清海寇,把走私贸易转为公开贸易。

如此,不必他出钱出人,沿海世家必然会主动送上军饷,求他拆除岛上的堡垒,赶走红毛商人。

对闽浙商人来说,利益至上。

那就用利益去搅乱一池春水。

而不是像董翰之那样手段过激,虽然取得战事上的胜利,却落得削职惨死的凄凉下场。

知道她和霍明锦早有安排,傅云章稍稍放下心,说笑了几句,蹬鞍上马。

笑看她几眼,温和道:“好了,就送到这里,我走了。等枇杷熟透的时候,也就回来了。”

他轻甩软鞭,催马离去。

傅云英站在桥边,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苍茫群山之间。

几天后,傅云英收到霍明锦的回信。

信上说他收到图纸了,很有用。

白长乐他们什么都有,甚至有铸造武器和船舶的图纸,傅云英拿到后,立刻让人快马加鞭送到广东去。

有用就好。

她心想,目光往下,扫到最后几句话,脸上微热。

他竟然在信上说这种私密事情,就不怕信被人截去吗?

她把信掩上,虽然心里抱怨了几句,还是立刻把回信写好,交给乔嘉送出去。

牛银姐的案子一边审理一边对外公布审理的基本程序,报刊一经刊印,供不应求,免费的法报,最后被商人们炒到一份十两银子的天价。

各地报房商强烈要求增加卷数,朱和昶大手一挥,允了。

如今各地老百姓茶余饭后都会把牛银姐的案子翻出来讨论一番。

御史一个比一个精明,趁机上疏,建议修改律法,将牛银姐的绞刑改为流放。

朝臣反应这么快,朱和昶很是欣慰,命刑部拟一份奏疏,将修改的条文、怎么修改、如何修改写成细则,若是朝中大臣一致通过,就开始实行。

凌迟处死的死法太痛苦了,刑部认为若妻是出于自保的目的被迫杀夫,都不该判凌迟,这一点大部分朝臣同意。

另一条是傅云章自己单独上疏的,他在南下的路上送回一封奏疏,建议将丈夫买卖妻儿定刑。

众人一片哗然。

朝廷禁止私自买卖良民,当然这是很难禁止的。朝廷也禁止丈夫买卖妻儿,然而事实上民间买卖妻儿的事屡见不鲜。而那些被卖掉的女子大多数只能听从丈夫的安排,偶尔有些和娘家兄弟感情好的,可能被兄弟赎买回去,而丈夫一般不会受到处罚,因为被卖掉的人通常不会告发自己的丈夫。

若真的定刑,以卖良为贱、逼良为娼定刑,若真的有人告到官府,真的要抓那些男人吗?

这天上朝,众人又为这一封奏疏吵得不可开交。

朱和昶仍然秉持上朝时能不开口就绝不开口的高冷威严姿态,冷眼看大臣们争来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