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今天穿蟒袍,也作为监考官出现在保和殿上。

一众贡士低头答题,没人敢抬头张望。

一来,这一次监考的都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他们不敢看。二来压力大,也没心情东张西望。

傅云英大概是最放松的一个。

她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苏承裕身上。

之前已经数次听人提起这位浙江士子,果然生得俊秀,唇红齿白,仔细看,脸上抹了粉。

她背着手站在铜漏前默数时刻,内官过来请她。

朱和昶要召见她。

她跟着内官出了保和殿,埋头往乾清宫走去。

拾级而上的时候,忽然听到砰砰两声撞响,接着是轱辘轱辘压地的声音,有人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滚到她面前。

傅云英反应快,先拉着内官往旁边躲开,确认不会被撞到,然后才拉住对方的胳膊,把人拦住,要是直接滚下去,可能会摔死。

手里的躯体温软,她皱了皱眉,这穿内官衣裳的竟然是个女子!

她退开两步,让内官上前。

内官心有余悸,好半天才拍拍胸脯,回过神,俯身看摔得鼻青脸肿的人是谁。

台阶上方传来一阵杂乱的大叫声,几名内官、内侍和女官提着裙角跑下来,围在摔倒的女子身边,看她还有气息,都松了口气。

女官命人将女子扶起来背走,朝傅云英赔罪:“惊扰大人了。”

她回以一礼,抬脚离开。

到了乾清宫,朱和昶命人取出一封信给她看,笑着道:“归鹤道长要回来了!还说带了不少好吃的给你。”

傅云英接过信细看,双眉抽动了两下。

之前朱和昶登基的时候,老楚王曾逼她发誓,要她允诺不会告诉朱和昶她的真实身份,等到他这个当爹的老得快死的时候,她才能和朱和昶坦白。

她答应了。

但是老楚王的这封信里,却暗示了一句时机到了。

说话不算数,老楚王果然是个不靠谱的长辈。

傅云英合上信,飞快思考。

现在就告诉朱和昶?

时机不合适,霍明锦还没回来,二哥也不在京师。

见她神色有异,朱和昶扬眉,笑问:“怎么?是不是归鹤道长信里说了什么朕看不懂的?”

老爹和云哥私下里一定有秘密瞒着他,而且还不少。

他没有追问过,老爹那么喜欢胡闹,云哥要应付老爹就够可怜了。

傅云英想了想,道:“皇上,臣答应过归鹤道长一件事,归鹤道长也曾答应过臣一件事,其实两件事是同一件事。”

朱和昶端起茶杯喝茶,闻言,一笑,“什么事?这么神秘?”

傅云英垂眸,道:“归鹤道长不在,臣不知该如何告诉皇上。”

朱和昶摇头失笑,“好吧,等归鹤道长回来再说。”

他想着皇后有孕在身,云哥成亲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他娘子会不会也怀孕了?

本想就这个打趣几句,话还未说出口,又吞回嗓子眼里。

云哥不喜欢谈论自己的私事,还是不要招惹他了。

从紫禁城出来,傅云英立刻给霍明锦写信,告诉他老楚王信中的内容。

然后分别安排人去湖广和良乡,去湖广的那一拨接傅云章,去良乡的保护傅四老爷一大家子。

信送出去,她和乔嘉说起这事,问他京师哪些人可信。

乔嘉道:“大人放心,二爷走之前都安排妥当了。”

傅云英点点头。

乾清宫中。

朱和昶伏案批阅奏折,坐了半个时辰就觉得腰酸背痛,叫宫女进来给自己捶肩揉背。

他躺在榻上,宫女娇软的双手帮他舒缓背上的肌肉。

屏风外几个宫女在说悄悄话,不知是不是不知道他在里头,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

他隐隐约约听到云哥的名字,翻个身,坐起来,问宫女:“她们在说什么?什么傅大人救了妃子?”

宫女忙跪在地上,“回皇上,她们说岔了,应该说的是李女官的事。”

朱和昶皱眉。

李女官他知道,是朝鲜进献的美人。之前朝鲜送的美人姿色平平,他不是很喜欢。朝鲜很快又送了一名美人过来,是大臣之女,饱读诗书,容貌也出挑。

他虽然爱美姬,但还没有到看到一个长得好看的就非要纳进后宫的地步。

李女官固然好看,可性情冷淡,似乎很怨恨送她入宫的人。

他便没有宠幸对方,封她做女官,让她教导宫女规矩礼仪,毕竟是朝鲜送来的,不喜欢也得留下来。

宫女道:“皇上,方才在乾清宫外,李女官和其他人起争执,双方扭打起来,滚下台阶,幸得傅大人刚好路过,救起李女官,李女官摔伤了脚,脸也肿了,其他的没有大碍。”

“原来她们在说这个。”

朱和昶笑了笑。

几天后,殿试结果出来。

状元郎是南直隶的,榜眼是江西的,探花郎果然是浙江苏承裕。

一甲头三名都是南方人,北方学子一片哗然。

然而没办法,谁让人家文章写得更好?

大家都去关注头三名了,很少人注意到,进士中,湖广出身的人数明显比往年多,虽然名次不靠前。

朱和昶的这一点小小的私心,没人质疑。

皇上需要提拔自己的人手,谁敢非议?

与此同时,朱和昶看过傅云英那几篇时文,赐予她进士及第。

早在她担任同考官时,就有人猜到会如此,因此没人提出异议。

接旨的时候,天朗气清,天空蓝得像洗过似的。

傅云英穿蟒袍,戴纱帽,站在长街中间,迎风而立,身姿高挑,英气勃勃。

内官朗声念出圣旨,看她一眼,笑着道:“恭喜傅大人了。”

她叩谢圣恩,淡淡一笑。

过往的大臣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看她蟒袍加身,俊秀飞扬,恍如玉人一般,如今又得了进士及第,下一步肯定就是升官了。

以她的功劳,也确实该升了。就是不知道皇上是继续让她在大理寺任职,还是把她放到六部去。

还真是朝气蓬勃啊!

春风得意马蹄疾,应该就是这样了。

众人对望一眼,心里暗暗决定,以后绝不能和傅相公对着干!

袁三高中进士,傅云英一改平时的低调作风,为他大摆宴席。

她知道袁三喜欢这个,他一直介意自己的出身。

杜嘉贞、陈葵等人也榜上有名,昔日同窗如今又成了同年,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感情愈发亲厚。

众人闹了一天,到夜里华灯初上时,还没玩够。

傅云英陪他们吃了一顿饭,早早回到房中。

乔嘉道:“二爷来信了。”

她接过信拆开看,这封信是快马加鞭送回来的,里头只写了四个字:放心,有我。

他写信的时候一定很忙。

她唇角微翘,收好信。

刚写完回信,门被敲得咚咚响,袁三在外面喊:“老大!”

她放下笔,示意乔嘉去开门。

乔嘉打开门,放袁三进来。

袁三被灌了不少酒,脸上红红的。一张嘴,全是酒气,眼睛却亮晶晶的,走到书案前,挠挠脑袋,嘿嘿傻笑。

傅云英抬头看他一眼,笑着摇摇头,“知道你高兴,也不该喝这么多。”

袁三打了个酒嗝,上前几步,突然弯下腰,席地而坐,双手抱住傅云英的小腿,撒娇似的,拿脸蹭她的袍角,“老大,我考上啦!”

乔嘉挑眉,立刻扯开袁三。

袁三坐在地上,怔怔地抬起头,发了会儿呆。

“你醉了,让大郎送你回房,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傅云英抚平衣袍,道。

袁三摇摇脑袋,“没醉,老大,我这是高兴的!”

他继续嘿嘿傻笑,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枝早就秃了的笔,放到书桌上。

“老大,这是你当年送我的笔,我一直留着,我不会保养东西,它还是秃了。”

傅云英目光落在那支笔上,那年在贡院外第一次见到他,还以为是个受家族冷落的富家少爷,脾气古怪,不讨人喜欢。

熟悉了才知道这家伙既敏感,又有点没心没肺,因为挨过饿,非常能吃,一顿能吃几大碗白米饭。

她还记得他主动表示要跟随自己时,虽然嘴里说着自恋的话,纡尊降贵似的,其实手在微微发抖,生怕被她拒绝。

这么些年,袁三一直跟着她,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从来不会反对质疑她。

她微微一笑,拈起那支笔,“我再送你一管新的。”

袁三笑着道:“老大,我要紫毫笔,都说那个贵!”

傅云英失笑,点点头,“好。”

袁三直起腰,双眼慢慢恢复清明,“老大,我考中进士,以后就能帮你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他眼神坚定。

傅云英嗯一声,不和他客气,“之后会安排你去当良乡县令,那里的人都听说过我,你过去,没人会为难你。”

良乡县几度受她恩惠,让袁三去良乡,不仅能巩固势力,还可以历练袁三。

她的人都会外放出去,朝中有几个帮手就够了。

朝廷地方,都不能疏忽。

等到三年之后,第一批外放的人回来,再放出一批出去。

到那时,到处都有她的人,方便政令执行。

长夜漫漫,袁三走了之后,她还在灯下坐了很久。

看过老楚王的信后,傅云英改动了部分计划。

然而这位归鹤道长却在几天之后送信回来说他路过贵州的时候觉得当地景色特别好,决定在贵州玩几个月,到中秋再回京师。

那催她坦白的事,自然也就不提了。

傅云英眼皮跳了两下,决定不惯着老楚王了,等到合适的时机她就和盘托出,反正老楚王拿她没办法。

紫藤花落尽,霍明锦已经启程返回京师,不过从路程来看,新鲜的藤萝花饼他是吃不到了。

这时候南方的枇杷应该挂果成熟了。

傅云英找出傅云章的信看,上一封信他说事情处理好了,即将回京。

她抬头,看一眼窗外。

花枝拥拥簇簇,灿若云霞。

春光正浓。

第154章 (五)

船泊在渡口,已是薄暮时分,岸上仍然人声鼎沸。

推开窗户,一眼望去,舟楫如林,远处连绵的翠微青山起伏似淡青浪涛。夕阳西下,淡金色霞光温柔笼罩城郭山谷,天边已经浮起几颗星辰。

小贩挑着担子兜售瓜果蔬菜。暮春时节,百花盛开,穿蓝布袄的妇人挎着篮子卖新鲜的茉莉、栀子花。

隔了很远,仿佛也能闻到花朵的馥郁香气。

傅云章倚在窗前榻上,盘腿而坐,长发松松挽着,一身挺刮的杭罗交领道袍,衣襟大敞,露出里面的白绫中衣,手里拿了本书,却没翻开看。

他凝望潋滟的江水,枯坐许久,眼看暮色渐浓,山中炊烟四起,嘈杂人声渐渐远去。

繁忙一整天的渡口终于安静下来。

都说近乡情更怯,他并不是归乡人,但离开湖广后,竟也生出几分迷茫和胆怯,不知道到底该去何方。

枇杷早就金黄熟透了,傅云英接连两封信问他归期。

他推说路上风景好要多玩几天,其实如果没有故意耽搁的话,应该早就到了。

莲壳推门进来,在船舱角落里焚烧驱蚊的线香。天气热起来,水边蚊虫奇多,嗡嗡嗡嗡吵得人脑仁疼。

傅云章让他把匣子里的古琴取来,横在膝上,手指随意拨弄琴弦。

月华如水,静夜中,琴声清冷悲戚。

莲壳不由听住了,他不懂音律,也能感受到琴音的古朴厚重,让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惊扰皎然空灵的琴音。

岸边,九匹矫健快马撕开寂静夜色,奔驰而来。

马蹄踏响如闷雷。

驰到渡口处,隐约听见水上传来的琴声,为首身披斗篷的人勒紧缰绳,示意身后随从停下来,侧耳细听。

众人忙吁停骏马,屏息凝神。

船上,傅云章忽然听到岸上飘来洞箫声。

他弹奏的是《伯牙悼子期》,这是一首寄托惆怅哀思的曲子,缠绵悱恻,凄切婉转,加之他此刻心境怅惘,琴音更多了几分哀愁,让听者无不柔肠寸断。

莲壳什么都听不懂,也听得泪水涟涟,时不时擦擦眼睛。

听到洞箫声,傅云章以为岸上的人也是个风雅之人,正在用他的箫声和自己的曲子相和。

箫声音色秀雅幽静,圆润含蓄,不如笛子的嘹亮高亢,配合他的琴音倒也不错。

对方的箫声清远剔透,如幽深山谷中松涛阵阵,似清冷月夜下水光粼粼。

傅云章听了一会儿,双眉忽然轻皱。

虽然两人并无交流,但琴音和箫声配合得很好,可对方的箫声似乎悄悄换了个调子,一开始听不出什么不对劲,但他弹着弹着,不知不觉就被对方影响到了。

箫声变得活泼流丽,似流水淙淙,蜿蜒淌过繁花烂漫的秀丽山谷,轻盈飘忽,醇厚悠扬,意境从起初的凄切,慢慢转变为天高阔朗任我飞的荡气回肠。

对方的感染力太强,并不是铺天盖地、汹涌澎湃的强势,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温情脉脉,他的琴音也随之变得欢快鲜明,抑扬顿挫。

有种攀登陡峭山峰,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拨开重重云雾,屹立山巅,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一曲弹完,多日来的惆怅迷惘尽数荡涤得干干净净,胸腔中满溢着蓬勃朝气。

豁然开朗,前路一片光明璀璨。

傅云章似有所悟,手指轻抚琴弦,目光望向岸边。

隔着月夜中浮动着一道道碎光的潺潺江水,岸上的人翻身下马,走向楼船。

随从点起灯照明,那人摘下斗篷兜帽,月光中一张清丽无双的姣好面孔,眸子乌黑发亮,顾盼生辉。

她微微一笑,扬扬手里一管紫竹洞箫,“二哥!”

傅云章嘴角翘起,唇边含笑,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

果然是她,也只有她能用欢快的民间小调影响他奏琴时的心境。

听了半天曲子的莲壳在最后转悲为喜,认出来人,忙吸吸鼻子,出去让船家放下长板,好让傅云英一行人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