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南轩愿意还。

然而她根本不稀罕。

回到京师,傅云英直奔傅宅,府中懂医理的幕僚过来帮傅云章看伤,给他换了药。

杜嘉贞他们走马上任去了,袁三去了良乡,傅云启和陈葵去了广东。傅家又安静下来,宅子里静悄悄的,紫藤花将要落尽,地上铺了一地零落花瓣。

她回房,默写出记下的通倭名单。

两个时辰后,阮君泽过来禀报,说那些埋伏在山道边的人是流窜在京师附近的一伙响马。

“北方响马劫道是常有的事,不过这批响马贼找上你,必然是受人指使的。活捉了几个人,他们一口咬定收买他们的人是大官。”

阮君泽道。

傅云英放下笔,“他们能不能认出指使的人是谁?”

阮君泽摇了摇头,道:“做这种事的肯定不会自己出马,大多是让奴仆去代办,对方出八千两银子,现银。”

“八千两?”

傅云英眉头微蹙。

端午节就要到了,朱和昶赏赐群臣和皇亲国戚,孔国丈大寿,朱和昶命内官开私库,赏孔家八千两银子办寿宴。

她得罪过孔家,这八千两银子的数目又刚好对得上,未免太巧了。

孔家一家人没有多少城府,完全就是仗着孔皇后作威作福,长乐侯打人的时候很坦荡:“我妹妹是皇后,就是把你打死了,你能怎么着?”

所以说,孔家做出这样的事,一点都不奇怪。

当年司礼监势大的时候,敢公然在内廷打死大臣,强抢大臣妻女,他们是蠢吗?

不,他们并不蠢,他们知道自己的倚仗是什么,也知道大臣心底根本看不起他们,与其讨好永远不把他们当人看的大臣,还不如趁着得势的时候把对方压得死死的。

孔皇后现在有孕在身,孔家这时候对她下手,不管最后能不能成事,朱和昶肯定不能杀了皇后的兄弟亲人。

就算朱和昶非要惩治孔家人,孔家人可以自辩说所有事都是奴仆自作主张,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最后也不过是杀几个孔家刁奴替她抵命罢了。

孔家冒一点风险杀了她,顶多被朱和昶厌弃几个月,等皇子或者公主生下来,孔皇后依然地位牢固。皇帝身边总有能哄他开心、得他重用的人,再过不久,就会彻底遗忘她,到那时,孔家再使点手段,皇上会原谅他们的。

合理的动机,加上阮君泽找到的证据,孔家人难以洗刷他们的嫌疑。

但正因为一切太顺理成章了,傅云英反而觉得应该不是孔家人做的。

原因很简单,八千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孔家乍富,一门心思想趁这次办寿宴风光一回,哪里舍得拿这么多银子买她的性命。

要么是有人陷害孔家,挑拨皇后和朝臣的关系。

要么就是长乐侯再次醉酒误事,被人利用了。

之前曾有一位爱喝酒的国舅,醉后和人吹嘘说他不怕当时的首辅。酒桌上的人笑话他是软脚虾,他一怒而起,仗着酒意提刀冲到首辅家,砍伤首辅家的幕僚,还打伤了首辅的儿子。

之前长乐侯冲去大理寺打人,就是被有心人撺掇去的。

这一次长乐侯被人怂恿□□,也不是没可能。

傅云英想了很多种可能,吩咐阮君泽,“悄悄地查,别闹大。找到证据后也不必声张。”

背后的人可能正在等着她去朱和昶跟前状告孔家,利用她离间帝后的同时,让她和孔家彻底闹翻。

最好的做法是先按兵不动。

阮君泽应喏。

要走之前,深深看她几眼,挠挠脑袋,“老实说,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之前他就觉得了,不过他不爱多想,没当一回事,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人,年纪也对不上,怎么会是一个人呢?听傅云叫出一声宗哥,他也没怀疑到那上面去——督师说是他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傅云的。

阮君泽就这么被忽悠回卫所去了。

可后来他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他想法简单,既然自己想不明白,那就去看看聪明人是怎么做的。他开始观察崔南轩。

崔南轩也对傅云态度诡异,暗中派人调查傅云不说,竟然还救傅云!

心如铁石的崔南轩也会救人?

阮君泽心口砰砰直跳,仔细观察傅云英的反应。

傅云英淡淡嗯一声,撩起眼皮,“像谁?”

阮君泽道:“像我以前认识的人!”

傅云英一笑。

阮君泽偷偷看她,说:“不过我认识的人是个娇娘子,已经过世了,是魏翰林家的小女儿,崔阁老早逝的发妻。”

“节哀。”

傅云英扬眉,淡淡道,抬头看他,神色平静坦然,目光清亮。

怎么看,都怎么不像是心虚的样子。

阮君泽啧了一声,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晕头转向,告退出去。

傅云英摇摇头。

用不着她费心忽悠,阮君泽就糊涂了,他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所以说绝不能告诉他真相,不然前脚告诉他,后脚就会闹得沸沸扬扬,众人皆知。

她救过他一命,但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一世他们就这样,挺好的。

也只有霍明锦能让她破例。

第二天,崔南轩便将收集到的证据呈送于御前,告发闽浙当地豪族世家暗中和倭寇勾结,通敌卖国。

当即掀起轩然大波。

朱和昶大怒,命刑部和大理寺彻查。

傅云英还没开始着手调查,送礼的人就挤破傅家门槛。

朝中大臣,但凡是南方,尤其是广东、福建、浙江出身的官员,或多或少和当地世家有姻亲关系,即使是和世家没有往来的寒门出身,发迹以后也会和当地望族联姻,几代下来,盘根错节,你姥姥可能是他姑姑,你舅舅可能是他族叔,总之,都是亲戚。

谁要是家族里出了通敌卖国这种丑事,甭管是远亲还是近亲,以后都会被人耻笑,甚至丢了头顶乌纱帽。

一时之间,广东、福建、浙江官员赶紧回家问自家娘子家里到底有多少亲戚。

崔南轩留了一手,只告发,并不拿出他掌握的证据和确切名单。

可惜傅云英已经背下来了,用不着求他,和朱和昶商量过后,直接揪出其中几家,命当地官员捉拿。

为了震慑沿海世家,确认所有证据属实后,立刻判刑并执行,雷厉风行,绝不拖拉。

通倭不是小事,获罪的世家,所有男丁革除功名,永不录用,为首的族长、族老,参与通倭的十几人直接斩立决,家产充公,子孙后代三代以内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其他的都没什么,但剥夺科举考试的机会,等于彻底断了他们的根,这些世家一百年以内,都不可能再恢复往日荣光。

人人自危。

这天,傅云英忽然想起一事,对傅云章道:“二哥,你说好要带家乡的枇杷给我吃的。”

傅云章失笑,“怎么想起这个了?”

让莲壳取来枇杷和腌渍的梅子,还有蒸的新鲜花露。

她打开瓷瓶,闻到一股熟悉的酸香,微笑着说:“这时候煮梅酒最好。”

傅云章看她一眼,“要请谁吃酒?”

她望着窗外密密匝匝将整个长廊罩起来的花藤,道:“汪阁老。”

傅云章会意,低头剥枇杷,做不来这样的事,十根指头汁水淋漓。

傅云英拿帕子给他擦手。

他笑笑,道:“汪阁老爱挑剔,别让他不尽兴。”

傅云英点点头,“我明白。”

下午,汪玫前来傅家赴约。

他到的时候,发现水榭里摆了一桌席面,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六部官员都有。

水榭外池水潋滟,莲叶挤满湖面,一朵朵菡萏屹立于翠绿伞盖之间,亭亭玉立,挺秀婀娜。

桌上酒菜精致清淡,旁设花几,几上数只金瓶,供牡丹、蜀葵、竹枝,玲珑有致。

汪玫目光飞快扫视一圈,发现来客都是浙江、福建、广东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傅云英迎上前,含笑揖礼,“老先生。”

其他人也都上前见礼。

汪玫不动声色,笑眯眯还了一礼,众人寒暄一番,各自落座。

席上没有安排丝竹音乐,也没有歌姬美人,众人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些忐忑。

皇上早朝上夸傅家园子的景致好,让他们过来看看,他们听懂皇上的暗示,全部应约前来,却不知皇上到底想要做什么。

傅云英向来喜欢开门见山,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示意乔嘉取来名单册子。

“有些东西,要请各位大人过目。”

册子拿到水榭,先给汪阁老看。

汪玫心里早有所感,果然在册子上看到自己舅舅的名字,舅舅收买贿赂当地官员,竟然打的是他的旗号!还把他的字画送出去当敲门砖!

一刹那间,他冷汗淋漓。

这事和他没关系,但他现在贵为内阁大臣,一举一动都牵涉极广,如果有心人拿他舅舅通倭的事弹劾他,而皇上又不打算保他的话,他只能辞官,才能保住自己的体面。

汪玫像吞了黄连一样,喉间又苦又涩,他实在太倒霉了,蹉跎多年,虽然次次名列前茅,但总是遇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倒霉事。终于否极泰来,扶摇直上,并位列内阁,还没风光几年呢,又被自己的亲舅舅给坑了!

其他人还没有看到册子上的内容,但看到汪玫脸色大变,面露苦涩,已经大概猜到这份册子是什么。

汪玫把册子传给旁边的人。

这人仔细翻看,脸色也变了。

剩下的人也是如此,镇定的如汪玫,还能继续饮梅子酒,剩下的寒毛直竖,坐立不安。

皇上是怎么处置那几家世家的,他们都一清二楚,没想到他们各自的家族竟然也牵涉其中了!虽说不是什么通敌的大罪过,但这个关头被人查出和海寇来往,用不着御史弹劾,他们绝对官位不保。

众人心惊肉跳。

吏部主事冷笑一声,手中酒杯掷向地面,一声清脆撞响,“原来这是一场鸿门宴。”

众人汗出如浆,冷冷看向傅云英。

她手执酒杯,杯中酒液泛着淡淡的胭脂色,淡淡一笑,道:“大人多虑了,若是鸿门宴,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汪玫看着她,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他不会看错人,傅云不至于心狠手辣到要把他们这些人都除掉。

傅云英手指轻抚酒杯边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节纤长,轻笑道:“下官可以向诸位大人保证,这些证据,绝不是捏造的。”

“不可能!”

吏部主事头一个跳了起来,额前青筋暴起。

他手指着傅云英,一字字道:“我外祖家乃书香世家,世代读圣贤书,从我外祖父的祖辈起,年年捐出大笔钱钞,架桥修路,接济孤寡,逢灾荒年施粥、免租,县里人人称颂,我们家怎么可能通倭!你含血喷人!”

傅云英面色如常,道:“唐家确实做了不少善事,可他们用来做善事的钱,却是为海寇通风报信所得!”

吏部主事脸色僵硬。

旁边几个人忙站起来,拉吏部主事坐下,小声劝他。

这场夏日酒宴,背后的主人是万岁爷,既然傅云都把册子拿出来了,那说明皇上早已经调查清楚,确认无误,才会把他们叫来,这个时候嘴硬有什么用?

还不如讨好傅云,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们寒窗十年,能爬到如今的地位,实属不易,实在不舍得就这么狼狈离场啊!

傅云英站起身,环顾一圈,缓缓道:“诸位大人,下官曾在书院读书,一直记得刚入书院时,先生教过,为什么这么多人要读书?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光耀门楣,为了建功立业。”

众人都看着她,神色是赞同的。

她接着道:“先生还说,为了高官厚禄而读书并不可耻,但读书远不止于此,真正的士子,应当有更高的追求,就如横渠先生所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读书人读书,到底为何?

答案有很多种,而张载的这几句话,无疑是天下所有读书人最崇高的价值理想。

文官们有崇高而坚定的信仰和理想,才能为之劳筋骨,饿体肤,空其身,忍所有不能忍。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时时刻刻关注着天下苍生福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正是有无数这样抱着崇高理想并为之不懈努力的先贤,才有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才能涌现出一大批名留青史的学者。

傅云英话音落下,众人心头颤动,怔愣片刻,都站了起来。

他们亦曾有自己的理想抱负,但在官场上打了几年滚,棱角早就被磨平了。

傅云英举杯,饮尽杯中热酒,笑着道:“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听她说出张载的那几句话,汪玫眼珠一转,心里有了底,亦举杯,笑看她一眼,感叹一声,“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其他官员看不懂他们俩之间卖的关子,面面相觑。

傅云英放下酒杯,拍拍手。

乔嘉领着人走进水榭,手里端着火盆架子,盆里炭火烧得正旺。

大夏天的,谁还烤火?

众人诧异,想到一种可能,心下猛地一跳。

他们猜得不错,乔嘉默默收走所有册子,往火盆里一扔,付之一炬。

火光迅速吞噬那些让众人眼皮直跳的罪证。

傅云英道:“皇上说了,诸位大人与社稷有功,都是忠心朝廷、关心百姓福祉的贤臣。此前海禁制度森严,沿海百姓迫于无奈,为求生计,不得不以身犯险,皇上深知民间疾苦,不忍苛责,只要那些海寇从此安分下来,踏实行商,皇上既往不咎。皇上尚且能宽宥海寇,何况大人们的家族只是曾和海寇有过往来,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众人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却听傅云英又道:“只可惜,总有些害群之马,让皇上无法释怀。”

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傅云英笑了笑,“为了平息民间百姓的怨愤,通倭之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皇上总还是要给老百姓一个交代的。”

众人对视一眼,彼此用眼神交流。

汪玫官职最高,气定神闲,坐回桌旁,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知道傅云要做什么了。

解除海禁一事,朝中大臣漠不关心,因为这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利益。从头到尾都是皇上和傅云这些人在忙活。

虽然目的达到了,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朝廷的人,永远想象不到地方上有多少手段来敷衍了事。

阳奉阴违都是一般的了,就怕他们趁机兴风作浪,破坏朝廷的布局,只顾中饱私囊,不管民生经济,最后弄得民不聊生。

皇上宽宥他们这些人,烧毁证据,他们也得做出点回报。

汪玫捻须微笑,“皇上仁厚,臣等必当竭诚以报。”

先用“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话来激起他们内心深处的抱负、野望和羞耻心,再用前途利诱,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们之前隔岸观火,不愿掺和进南边事务,如今不得不捂着鼻子往坑里跳了。

而一旦跳进去,轻易没法脱身。

皇上这是逼他们表态啊!

谁让他们都是南方人呢?他们联合起来,才能真正震慑当地世家,监视他们的动静。

听了汪玫的话,其他人回过味来,先不管其他,忙表忠心。

吏部主事脸色铁青,也一拱手,道:“身为臣子,自然要为君分忧。”

气氛又变得欢快起来。

傅云英向汪玫作揖,诚恳赔罪。

汪玫瞪她一眼,笑着摆摆手。

傅云英神色放松下来,和一直坐在对面剥螃蟹的傅云章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