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城门保住了。

朱和昶命守城士兵打开城门,让守军退守瓮城。

北城城门无恙,南城,徐鼎所率领的辽东残兵英勇抵抗卫奴兵,两军绞杀,双方炮火齐发。

枪林、弹雨、刀刺,不论敌人的攻势有多强,辽东军誓死捍卫城门,绝不退让一步!

这一战,徐鼎身负重伤,浑身浴血,但辽东军证明了他们并非流言中所说的窝囊废,面对卫奴铁蹄,他们毫无惧色!

夜幕降临,满地残肢,血肉横飞。

双方都折损不少。

卫奴军击鼓退兵,几路主力在城南汇合,预备第二天再发起攻击。

城中守军暂时松了口气,快速收拢残兵,清点人数,原地修整。

朱和昶下了城头,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看望负伤的将士。

徐鼎等人热泪盈眶,跪倒叩拜:“臣等必誓死守卫京师!”

守城士兵齐声应和,火把熊熊燃烧,映出一张张忠诚的脸庞,无数人的声音汇集成声浪,响遏行云。

不知是不是傅云英的错觉,幢幢的火光中,她看到朱和昶轻晃了一下。

她走到他身后,“皇上?”

朱和昶低头看她,脸色苍白,借着灯火的掩饰,往她身上轻轻一靠。

她神色不变,搀扶着他登上回宫的马车。

回头给一旁的傅云章使了个眼色。

傅云章会意,微微颔首,上前安抚那些神情激动的将官。

他风度翩翩,很快就把众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走了。

夜色浓稠,无星无月。

马车驶过雪地,积雪被轧得坚实,冷硬如砖石。

朱和昶靠着软枕,额头爬满细汗,唇色苍白。

吉祥跪在一边为他擦拭。

傅云英沉默不语。

朱和昶勉强笑了笑,对她道:“云哥,我可不是吓的,真的不是!别传出去不然都以为天子被卫奴给吓病了,谁还肯效忠我?”

傅云英喂他喝几口热水,“我知道,这事不会传出去的。皇上日理万机,才会病倒,绝不是吓的。”

朱和昶神色萎靡,眼皮发沉,“其实怕还是有点怕的,不过不会怕成这样”

“我明白,皇上睡一会儿吧。”

她声音轻柔,朱和昶攥着她的袖子,觉得很放心,慢慢闭上眼睛。

回到宫里,吉祥没有声张,悄悄叫来太医院院判。

院判进了乾清宫,看到躺在龙榻上沉睡的朱和昶,吓得一哆嗦,忙上前看诊。

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和缓下来,长吁一口气,“皇上连日劳神,这是累的,睡一觉就好了。”

傅云英松了口气。

刚才看到朱和昶面色发白,她还以为他又犯病了。

吉祥嘱咐院判不要多嘴,免得动摇军心。

院判在宫里伺候,自然知道轻重,表示绝不会走漏消息。

不一会儿,宫人送汤羹进来。

朱和昶还在睡。

傅云英让吉祥在床边守着,正要退出去,扯动衣袍,袖子从朱和昶手里滑了出来。

他轻轻哼了一声,睁开眼睛。

吉祥忙扶他起来,喂他服下汤羹。

傅云英抬头看了一眼屏风外的菱花槅扇,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

朱和昶招呼她坐下,指指汤羹,“你也吃一些?”

傅云英道:“这是药膳,不能随便吃。”

朱和昶笑了一下,“那别碰了。”扭头吩咐吉祥,“让御膳房送别的来。”

虽然卫奴兵虎视眈眈,宫里还是预备了过年的东西,御膳房很快送来热腾腾的羊肉扁食,糟猪舌,海参烩蹄筋,枣泥卷,还有一盘江南蜜柑。

傅云英没有推辞,坐下吃了碗羊肉扁食,拿起一枚蜜柑。

吉祥收拾完食案,躬身退下。

灯笼发出晕黄的暖光,殿内铺墁金砖,灯光打在地上,映得一片辉煌。

朱和昶摘了头冠,半靠在龙榻上,看傅云英剥蜜柑吃,有点馋,伸手够盘子。

“朕能吃这个吗?”

傅云英点点头,太医没有说他要忌口,伸手把盘子挪到他跟前,看他一眼。

朱和昶拿了枚蜜柑剥开,撕下几瓣塞进嘴里。

正要赞一句甘甜,耳畔突然传来一句:

“皇上,您是不是知道了?”

朱和昶呆了一呆。

然后“噗嗤”一声,嘴里来不及咽下去的蜜柑喷了出来,织金锦被上一片淋漓。

他掩饰性地咳嗽几声,干笑了几下,“知道什么?”

傅云英看着他,“皇上,归鹤道长给您的信里,是不是提起臣了?”

朱和昶张口结舌一阵,手忙脚乱,拂去袖子上的灰尘,不看她,眼神飘忽。

傅云英忽然一笑,“皇上,谢谢。”

朱和昶怔了怔,手上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抬起头。

傅云英清亮的眸子望着他,目光平静。

两人都沉默下来。

内室鸦雀无声,花几上的铜炉溢出一股股袅袅香烟。

片刻后,朱和昶叹口气,摇摇头,打破岑寂,“一直把你当兄弟,原来你竟然是我妹妹。这都是朕的疏忽,让你受委屈了。”

傅云英眼皮直跳。

朱和昶靠回枕上,笑着道:“现在朕知道了,以后会好好护着你,你想做官就做官,想当公主就当公主,随你喜欢”

“皇上。”

傅云英打断他。

“王爷的话,也就能骗骗他自己。我不是他养在外边的女儿,我父亲是傅老大,母亲是韩氏,我出生在甘州,是平民之女。”

既然要坦白,就不该再捏造一个谎言出来。

朱和昶久久不说话。

灯火朦胧,摇曳的火光隔开两人,幔帐低垂,远处似有若有若无的钟声响起。

沉默许久后,朱和昶摇摇头,唇边浮起几丝笑,带了几丝促狭,“当我的妹妹不好吗?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傅云英垂下眼眸,嘴角轻扯。

朱和昶笑了笑,轻声问:“刚才你说谢谢,谢我什么?”

傅云英望着那一盘浑圆的蜜柑,道:“王爷都告诉皇上了,皇上怕我难堪,不想拆穿我,这几天故意装作不知道所以要谢您。”

朱和昶抬起眼帘,深深看她几眼,嘴角勾起。

“是啊,看我对你多体贴。”

看到信的那一刻,朱和昶觉得难以置信。

老爹告诉他,云哥是女子,当年在他的帮助下才能顺利参加乡试。

朱和昶目瞪口呆。

云哥怎么可能是女子?

虽然云哥确实生得清秀标致,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云哥的身份,女子怎么可能进书院读书呢?而且还能从容不迫地和一帮男子打交道?还扶持他登基,帮他出谋划策,为他平衡朝堂?

他们在书院的时候住一个院子,他从来没发现云哥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震惊过去,朱和昶开始细细回想以前相处的种种。

难怪每次学生们一起去大江凫水,云哥总是坐在岸边帮他们看衣裳。

不对,他们一个个脱得精光,云哥当时就在场,淡淡扫他们一眼,完全没露出害臊别扭的表情啊?

如果是女子,看到他们脱光了,怎么也得扭捏一下吧?

还有,暑热天丁堂学子光膀子在走廊里睡觉,云哥起得早,每天早上从一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半大少年中间走过去,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啊?

说像吧,好像真有点古怪。但说不像吧,好像也能解释得通。

朱和昶好半天都没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一直视作兄弟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女人

这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呆坐了很久。

一时觉得气愤,云哥怎么能骗自己呢?还骗了这么久!他都老实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了!

绝交!必须绝交!

一时又觉得云哥可怜,她一个女子,置身一群男人中间,时时刻刻都得防备着身份暴露,她需要承担多少压力?

她还被自己派去荆襄招抚流民

哎,还是原谅云哥吧,她有苦衷。

一时觉得匪夷所思,好好的兄弟,怎么就变成娇娘子了?

一时脸红如猪肝,还记得在书院的时候,他推荐了不少艳、情小说给云哥看,云哥表示没兴趣,他大为惋惜,觉得云哥太老实了

朱和昶捏着信纸,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一时红一时紫,心里久久无法平静。

云哥是个女人!

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直到送总兵出乾清宫,站在台阶前,看到雪地里的云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烦恼有点可笑。

那一刻,他释然了。

云哥是男还是女,有什么分别呢?

她还是他认识的云哥。

以前,他把云哥当成弟弟,以后,把她当妹妹看不就好了?

朱和昶坐起身,重新拿起一枚蜜柑剥开,把果肉放到傅云英手上。

“云哥,对不起。”

傅云英捧着蜜柑,疑惑地看着他。

朱和昶唇色还是淡淡的,郑重道:“我身为你的朋友,不知道你的难处。你帮了我很多,可我没什么帮到你的,这些年你一个女子,肯定吃了很多苦头,受了很多委屈,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你不用怕,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圆回来。”

傅云英恍惚了一会儿,“我隐瞒皇上,您不生气么?”

朱和昶一笑,摆摆手,气派潇洒。

“当初你也不是故意骗我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云哥了你有你的难处,以前你不会因为我隐瞒世子身份生气,我也一样。”

傅云英低头捏着蜜柑,沉默半晌,笑了笑。

对她来说,这个笑,足以说明此刻她心里涌动的温情了。

朱和昶知道她感情内敛含蓄,很多东西不会轻易说出口,看她眉眼舒展,也跟着笑了。

“老爹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他感叹一声,“那我就能早点帮上你的忙。”

傅云英掰开蜜柑,一分为二,一半分给他,“皇上不必介怀,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没有吃很多苦有人一直陪在我身边。”

朱和昶挑挑眉,看她一眼,撕开一瓣蜜柑塞进齿间,轻轻咀嚼。

“那就好。”

还琢磨着怎么选驸马呢,看来云哥已经有意中人了。

如果云哥是男子,朱和昶不会插手他的婚事,现在云哥是个小娘子免不了得操心。

果然弟弟和妹妹是不一样的。

朱和昶眼珠转了一圈,嘿嘿笑,“云哥,老实告诉你吧,我早就想说了,你有时候确实挺像小娘子的,虽然走路的动作不像,可你生得漂亮啊!还有你每天擦粉,身上香喷喷的”

傅云英不语,任他打趣。

朱和昶接着道:“可你脾气真的太大了,我体谅你,怕你难为情,才忍着不说的。”

终于可以说出心里话了,他很兴奋,可声音还是一点一点低下去,眼皮像是黏到一起了,挣扎了一会儿,靠着枕头睡过去了。

傅云英等了半会子,起身退到门口,叫吉祥进来伺候。

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响。

打雷了?

傅云英步出内殿,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苍穹。

下一刻,她瞳孔急剧收缩。

黑沉如水的夜空中,陡然升起无数道银光,将半边天空映得亮堂堂的。

一道道银芒升到高空,陆陆续续下坠,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似九天银河落下,璀璨夺目。

钟声、鼓声、号角声次第响起,宫中乱成一团,金吾卫迅速朝乾清宫扑过来。

“护驾!”

内室的朱和昶被惊醒了,披了件斗篷,让吉祥搀着他出来。

“卫奴发动夜袭了?”

傅云英迎上去,摇摇头,指着南边方向,“不,皇上,您看。”

朱和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南边天空一片赤色红光,像仲夏时节的火烧云,红彤彤的。

北边烟花轰隆隆炸响,如无数颗繁星坠下,半边天空雪亮。

南边一场大火熊熊燃烧,火焰高达数丈,半边天空赤红。

朱和昶喃喃了一句,“是卫奴兵的大营。”

守军只能据城迎敌,没法发动反击,兵部的人也没有制定什么趁夜偷袭的计划,卫奴兵怎么自己乱起来了?

沉睡的紫禁城被这响彻云霄的巨大动静给彻底唤醒了,百姓们奔出房屋,指着天上的异象,啧啧称奇,士兵们抓起长、枪,严阵以待。总兵们爬出帐篷,凑到一处,嘶吼着询问对方到底出了什么事。

人声喧闹,乱成一片。

朱和昶身体虚弱,必须待在乾清宫中。

金吾卫护送傅云英出宫,她奔至内城城墙上,眺望远方。

卫奴兵的营地,已经化成一团火海。

敌人的惨叫声远远传来,城头上,守军们齐声高呼。

傅云英手扶在箭垛上,心头颤动。

李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在一片欢呼声中,笑眯眯拱手道:“大人,二爷说,您的生辰快到了,这是庆贺您生辰的礼物。”

是霍明锦?

傅云英怔了怔,继而嘴角轻翘。

这一仗,他们胜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