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回去。”

老楚王皱眉,板起脸厉声道:“你得分清轻重!不要意气用事。我是宝儿的爹,我都走了,你留下来做什么?”

傅云英唇角微翘,笑了笑,掀开车帘,望着远处高耸的城墙。

满地积雪,天空湛蓝,斑驳的城墙巍然耸立,冰冷肃杀。

很快,这里将迎来数场大战。

这一战会死很多人,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她仰望着城头上飘飞的旗帜,一字字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王爷,我不会走的。”

她语气平静,表情也平静。

可正是这平静,让老楚王神色微变,心头震动。

傅云英挑开车帘,命护卫停车,跳了下去。

她低头抚平官袍上的皱褶,一步一步往回走。

高挑纤瘦的身影,重新踏入危机四伏的紫禁城。

老楚王眯起眼睛,神色微妙,望着她走远。

宝儿,是爹错了,你这臭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确实找了个真朋友。

看到傅云英下了马车,傅云章也拨转马头回转。

“怎么回事?”

傅云英摇摇头,“没事。”

回到皇城,傅云英径直进宫。

朱和昶用膳后,和几位阁老议事。

大家都知道卫奴要打过来了,急也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要急。

各路勤王总兵奉诏入宫,表示会死守京城,绝不会后退一步!

朱和昶勉励众人一番,颁下赏赐。

最后他亲自给几位总兵披上厚氅,送他们出乾清宫。

总兵们受宠若惊,哽咽着道,一定会誓死护卫京师。

朱和昶身穿玄色盘领窄袖常服,站在台阶上,让吉祥代自己送他们出宫。

雪已经停了,但外面还是冷。

他在外面站了很久,双颊冰凉,抬眼环顾一圈,广场威严肃穆,积雪覆盖下的宫墙殿宇依然森严雄壮。

正要转身回内殿,眼角余光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愣了一下。

台阶下,穿红色圆领官袍的青年穿过广场,朝大殿走过来。

积雪有尺厚,两旁宝殿矗立,空阔的广场一片雪白。

白茫茫中,那个身影尤其显眼,赤红衣,乌纱帽,肤色白皙,双眸清亮。

朱和昶回过神,快步往前走。

台阶下,傅云英拾级而上。

朱和昶越走越快,身后跟随的内官们忙拔步跟上,小心翼翼跟在两边,“万岁爷,当心路滑。”

他充耳不闻。

傅云英刚踏上最后一层台阶,就被抱住了。

高大的青年皇帝鼻尖微酸,搂着她紧紧抱了两下,才放开,“你怎么回来了?”

第164章 结局(三)

风声呼啸,雪光透亮。

月台上四座鎏金香炉上覆了层薄雪,风吹过,雪花飞扬,如艳阳三春漫天飞舞的柳絮。

傅云英没回答,小声反问:“皇上觉得京城会失陷?”

朱和昶愣了片刻,嘴角微弯,笑了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傅云英压低声音说:“京城和蓟州、遵化不一样”

“朕明白。”

她的话还没说完,朱和昶看她冷得直打哆嗦,打断她,握住她的手。

刚从宫外一路迎风骑马进宫,她的手冰凉,手指微微僵直。

没等她反应过来,朱和昶松开她的手,道:“外面冷,先进去再说。”

周围内官终于追了过来,簇拥着二人往里走。

暖阁里温暖如春,掀开厚厚的布帘,内室一股浓郁的馨香,墙角四只花梨木炭桌,炭火烧得正旺,炭桌旁的高几上供了几瓶这时节难寻的鲜花,花香清甜。

朱和昶接过吉祥捧来的热茶,塞到傅云英手里,拿了封折子给她看。

“这是徐鼎的部下送来的请罪书,蓟州和遵化之所以那么快被攻破,都是因为城里出了内应。”

傅云英顾不上暖手,翻开折子细看。

遵化失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敌我悬殊太大,迎战准备不充分,辽东军赶回遵化城后还没来得及进城就被卫奴给包围了,根本没有抵抗的机会。

蓟州由徐鼎亲自坐镇,城中守军比卫奴兵早两天赶到,准备还算充足。可徐鼎忙于调兵、深浚城壕,疏忽了城中守备,让内应抓到机会打开城门,直接把卫奴给放进城了。

傅云英疑惑,“卫奴兵和中原人长相差异很大,怎么会让内应混进城?”

朱和昶冷笑了一声,“因为内应都是中原人。”

内应伪装成平民百姓入城,趁夜纵火烧了大营,攻击守军,打开城门,迎卫奴兵入城。

本可以挡住卫奴铁蹄的蓟州,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攻破了。

朱和昶喝口茶,道:“卫奴兵中,有不少蒙古人,也有中原人。朕听阁老说,卫奴首领身边的谋士,有一大半是汉人。汉人谋士积极献策,主动入城做内应,他们方能里应外合。”

傅云英皱眉。

原来如此。

“不知道城里是不是已经混进卫奴的细作了,这种事防不胜防,必须早做准备。”朱和昶盘腿而坐,缓缓道,“要是卫奴十天半个月不退兵,城中可能生乱,到时候里面乱起来,外面又有卫奴兵,朕未必能顾及宫中。”

说完,他一摊手,往后仰靠在竖起的黑地锦缎团纹大软枕上。

“朕知道京城固若金汤,不过能留一手还是得留一手,万一和前朝末帝一样呢?”

傅云英脸色变了变。

前朝末帝下场凄惨,等他想将皇子们送出城的时候,皇城已经被攻破。末帝一家伪装成平民百姓逃出宫,转眼就被大臣出卖,全部命丧刀下。

朱和昶嘿嘿一笑,“好了,朕知道这么说不吉利,你不用担心,朕是天子,天子不用忌讳这些!”

见他主意已定,傅云英不再劝了,问:“皇长子在外面安全吗?”

朱和昶点头,“外面有人接应而且宫里的人不知道老爹带他出宫了。”

傅云英稍稍放下心来。

虽然老楚王那人很不靠谱,可他逃命的本事一流,皇长子跟着他很安全。

她放下茶杯,告退出去。

“云哥,等等。”

朱和昶叫住她,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她站住,等他吩咐。

朱和昶不语,挥挥手。

内室侍立的内官、宫人躬身退出去,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后,内室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对。

香气似乎变得更浓郁了。

朱和昶坐直身子看她。

她穿一袭挺刮的赤红官服,腰束金革带,悬牙牌、印绶、佩玉,头戴纱帽,眉目清秀,英气勃勃。

他坐着,傅云英站着,他看她的目光便带了点仰视,眸子明亮有神,神情专注。

她低着头,没有注意到他慢慢变得深邃的眼神。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初遇的那一晚,夜色清冷,灯会很热闹,他目送云哥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处,心想,这少年太对我的脾气了,我要和他做朋友。

他告诉云哥自己叫杨平衷,想用白花花的银子打动他。

不喜欢他,总得喜欢钱吧?他有很多钱,肯定能留住这个朋友。

那是他第一次撇开老爹偷偷溜出武昌府。

被盗匪掳走索要赎金的时候,云哥没丢下他,这一次也是。

沉默了半晌后,朱和昶无声笑了笑。

“回去的时候让人熬些姜汤喝,别冻着了。”

说完话,他低头翻阅奏折。

眼角余光看她慢慢退出暖阁。

傅云英心里惦记着守城的事,出了暖阁。

“大人留步。”

吉祥小跑着追过来。

“大人,归鹤道长走之前,留了封信给万岁爷。”

傅云英嗯一声,漫不经心。

吉祥道:“奴觉得有点古怪,悄悄去打探了一下。原来归鹤道长给了金吾卫两封信,还叮嘱金吾卫,先把第一封信呈给万岁爷。如果您回来,立马烧毁第二封信,如果您没回来,就将第二封信也原封不动呈送到御前。”

傅云英脚步一顿。

“第二封信在哪儿?”

吉祥小声说:“您刚才回宫,金吾卫把第二封信烧了,奴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地灰烬。”

风吹过,袍袖里鼓满了风,傅云英袖中的双手轻轻握拳。

好一个老楚王,原来怂恿她离开京城,竟然是为了试探她!

皇长子年幼,如果她果真有野心,自然更愿意扶持还在襁褓中的皇长子,而不是心智成熟、已经成婚生子的朱和昶。

她能猜到第二封信是什么内容,如果她没回来,说明她对朱和昶虚情假意,楚王肯定在第二封信中劝朱和昶提防她。

只有她自己主动回来,楚王才真正信任她。

那第一封信又是什么呢?

她回来了,朱和昶只看到第一封信,信里肯定提到她了,不然老楚王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傅云英站在风口处,出了一会儿神。

这时,一行人脚步匆匆,从对面走过来。

看到她,其中一人面露惊喜之色,压抑不住激动,快步上前,高喊了一声:“大人!”

沉思中的傅云英回过神,抬眼看去。

袁三朝她快步走过来,因在宫里,只能一声声唤她“大人”。

文官们簇拥着几位阁老走在他后面,范维屏,汪玫,走在最后的男人一袭赤罗袍,面容俊秀,正是崔南轩。

傅云英先和范维屏几人见礼。

范维屏他们步履匆忙,朝她点头示意,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叫住袁三,“你怎么在这里?”

袁三挠挠脑袋,挺起胸脯,隐隐带着自豪,道:“老大,我立功了。”

会试后,傅云英安排袁三去良乡。这次卫奴来袭,铁蹄踏遍京郊,也劫掠了良乡。袁三组织乡民顽强抵抗,杀了对方一个据说是王族之后的小头领,朱和昶召他进京,要予以封赏。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傅云英依然能想象出当时的凶险,“你没读过兵书,不懂阵法,也上战场了?”

袁三摇摇头,说:“良乡连城墙都没有,守军只有区区几十人,哪打得过十几万的卫奴兵啊,我怎么会傻乎乎守城?那天老大你派人过来提醒我带着老百姓避到山里去,我赶紧带着乡民们撤离。好多人心疼财物,不愿离家,我直接把他们塞到驴车上带走。卫奴兵抢光粮食和金银财宝就离开了,只留了几十个兵。我运气好,趁他们落单,带着人杀回去,设下埋伏,把那帮正在大吃大喝的卫奴兵给包围了,还杀了他们的小头领。”

他说话的时候两眼放光,一脸等着夸奖的期待表情。

傅云英不说话,他就一直佝偻着腰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好不委屈。

内官走过来催促他进殿,他固执地等着傅云英夸她,一动不动。

傅云英摇头失笑,“你做得很好。”

袁三立刻眉开眼笑,跟着内官进殿。

朱和昶夸袁三有勇有谋,先赏他金银若干,功劳先记下,等打退卫奴兵后再另行赏赐。

是夜,狼狈逃出蓟州的总督徐鼎率领几千残兵奔回京师。

徐鼎自知无颜面见朱和昶,血书泣告,愿以死谢罪。但不想死得窝囊,恳求和卫奴决一死战。

朱和昶没有过多斥责他,允许他带兵入城修整,让他和另外两位总兵守南城门。

阁老们商议过后,都认为军队不擅长野战,没法主动出击,如今之计,只能依据城池而战。

年轻官员们换下官袍,穿上轻便的窄袖衣,动员城中百姓,加固城墙、筹集砖石、疏浚城壕城中富户早就逃得差不多了,剩下没走的为了保命,积极响应官府的号召。

风雨欲来,风声鹤唳。

这一晚,很多人都睁眼到天亮。

翌日,也就是腊月十八的这一天,如哨探预计的一样,卫奴首领率领十几万大军兵临北京城下。

红日初升的时候,远方马蹄踏响如阵阵闷雷,浩浩荡荡的卫奴铁骑,如黑色洪流一般,出现在天际远处,带着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的气势,涌向紫禁城。

数万骑兵跨着战马,手持弓箭、挥舞长刀,朝紫禁城扑过来,兴奋的嘶吼声直冲云霄,撼天动地。

灰褐色雪泥飞溅,遮天蔽日,漫天泥灰。

大地在震颤,雄伟的紫禁城,似乎也畏惧卫奴兵的凶残狠厉,微微颤抖。

人人惧怕的卫奴兵真的来了,城中气氛反而没有之前那么凝重压抑了,城中所有守军和老百姓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一定要守住城门!

死也不能让卫奴撕开口子!

卫奴兵分两路,一路在首领的率领下,攻击驻守在京城北面的勤王队伍,另一路同时对守护南边城门的辽东残军发起猛攻。

将士们振奋精神,背靠城墙,英勇迎敌。

卫奴摆开阵势,先拉出大炮,对准城下守军。

城墙之上,守城的士兵在长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装填炮弹,予以还击。

卫奴训练有素,先用火炮轰击,再以□□压阵。

双方互相炮轰。

轰隆隆的炸响声中,傅云英跟在朱和昶身后,登上外城城头。

大臣们强烈反对朱和昶离开皇城,怕战场上出什么意外。

他坚持要亲临最前线,大臣们无法,只能加派戍卫紧跟着保护他。

朱和昶登上外城城墙,手扶箭垛,望着城墙底下厮杀的军士们,神情凝重。

城下两军激战,卫奴兵个个都精于骑射,随时能弯弓,手中长刀挥过之处,一片头颅咕噜咕噜滚地。

鲜血飞洒,近似兽类一样的吼叫声、喊杀声、惨呼声、刀兵相击声和震耳欲聋的炮响声汇成一阵阵声浪,地动天摇。

火炮轰击过后,卫奴兵一万人从西面突击,另几千人从旁掩护冲杀,伏在马背上,长刀一路砍杀,很快将守军的阵型冲散。

城头上,看着卫奴兵追赶守军至城下,朱和昶脸色铁青。

战争是残酷的。

眼看城下守军节节败退,转眼就死伤一大半,守城士兵没有慌乱,依旧按照步骤装填炮弹。

几个懂军械的传教士在城头帮忙指挥,被城下嘶吼的卫奴兵吓得瑟瑟发抖,不断在胸前比划,念叨他们信仰的神。

傅云英倒是挺佩服白长乐他们的,虽然他们精明狡猾,但是为了信仰,他们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第一天守城战,守军伤亡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