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傅云章回来了。

那些同僚的家眷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见他上门来找,喜极而泣,收拾了包袱跟着他搬到傅宅住下。好几家一起过来的,所以也用不着避讳什么。

傅云英还在睡。

傅云章没有叫起她,吩咐管家守好门户,加派护卫注意前门、后门动静。

傅云英一觉睡到半夜,被人轻轻推醒。

侍女递了杯茶给她,道:“大人,李指挥使来了。”

傅云英束好头发,披衣起身,出去见李昌。

夜色浓稠,李昌一身戎装,站在长廊里,手搁在佩刀刀柄上,支开侍女,拱手道:“二爷让我带句口信给大人,京城很安全。”

傅云英轻轻舒了口气。

霍明锦从不夸口,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有他的保证,就算卫奴真的打到永定门外了,京师也必然安然无虞。

李昌很忙,说完话,匆匆离去。

傅云英回房,吃了碗龙须面,点起灯烛忙活。

时不时刮过一阵寒风,枝叶随风摇动,沙沙响声时断时续。

半个时辰后,长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乔嘉推门进屋,道:“大人,皇上急召。”

锦衣卫在外面等着。

傅云英抬头看一眼外边的天色,黑魆魆的,天还没亮。

她换了身外袍,戴好纱帽,匆匆进宫。

吉祥把她带到一处偏殿前,小声道:“皇后未时一刻发动,太医院的太医都到了。”

孔皇后要生了。

傅云英有些疑惑,她又不是太医,不懂接生的事,叫她过来做什么?

她满腹疑问,跟着进了内殿。

殿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朱和昶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旁边一位穿法衣的老道士手中捏决,像模像样念叨着什么,似在做法。

吉祥没进殿,守在门口。

傅云英走进去。

朱和昶让她坐下,含笑道:“深夜把你叫来,没别的事,朕的第一个孩子要出生了。”

皇后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但殿宇宽阔巍峨,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傅云英一路走来,只看到长廊里宫人来去匆匆,还真不知是皇后要生产了。

她告罪入座。

老楚王坐在灯影朦胧的屏风前,朝她使眼色。

不一会儿,吉祥送茶进来。

老楚王正襟危坐,摆起归鹤道长的派头,吉祥压根没认出他。

期间太医院时不时过来回话,报告皇后的生产情况。

三人坐着吃茶,闲话家常。虽然城外卫奴兵随时可能打到京师脚下,但此刻新生命到来的喜悦暂时冲淡了他们的忧虑。

不知不觉间,殿外夜色收拢,天际慢慢浮起鱼肚白时,吉祥笑着跑进殿,“爷,母子平安!”

孔皇后这一胎生得很顺利。

朱和昶立即站了起来,眉开眼笑,大踏步走出去。

殿外的内官、宫人跪下贺喜,一片恭贺之声。

傅云英站在廊柱旁,目送他在宫人们的簇拥中走远。

这时,老楚王走到她身边,小声道:“宝儿当爹了,肯定很高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傅云英回头看他一眼,沉默不语。

皇后生下嫡长子,本该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但此时京中局势紧张,各路勤王大军陆陆续续赶到,分别驻扎在京师城门外,朱和昶没有大肆庆祝,不过还是派人接孔家人进宫,让他们陪伴孔皇后。

锦衣卫出宫接人,午后回宫复命,“皇上,孔家人不在京师。”

朱和昶正和傅云英说话,闻言一愣。

锦衣卫小心翼翼回话:孔家人在东郊买了不少田地庄子,卫奴兵来势汹汹,他们家的庄子都被糟蹋了,守庄子的仆人也被砍了脑袋。这时城中流言四起,孔家公子被打发去南京,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老太太怕得不行,找到兵马司,要求单独派兵去保护他们。兵马司忙着布防,没有理会。孔家人以为朱和昶自上次发怒后再也不管他们了,一家人抱头痛哭。这时刚好有几家人相约离开京城,怂恿他们一起走,他们马上带着金银细软逃出城了。

朱和昶半天不说话,半晌后,他笑着摇摇头,挥手让锦衣卫退下。

他叫来女官,“孔家人离京的事,不要告诉皇后。皇后若问起,就说孔家人平安无事。”

女官脸色微微一变,躬身应喏。

卫奴兵势不可挡,三河、香河也很快失陷。

天气越来越冷,卫奴兵在京师附近游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昔日富庶的京郊地区,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北京城戒严,城中气氛越来越凝重,到这个时候,大臣们也不敢拿“卫奴只是入关抢劫,抢到财宝就会走”这种话来安慰朱和昶。

大臣们心里都明白,卫奴兵一开始确实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但接连都打胜仗,京师又近在眼前,卫奴随时可能兵临城下。

快过年了,若在以往,老百姓应该采买年货预备过年的东西,但今年上至天子,下到黎民百姓,都注定过不好这个年。

眼看卫奴铁蹄踏遍京师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朝中大臣开始动摇,提出要和卫奴议和,给他们金银财宝、牛羊肥畜,以免他们再继续残害老百姓。

朱和昶震怒,命人将提出议和的大臣下狱。

下朝后,他对傅云英道:“若此次议和,以后辽东还守不守?朕是不会议和的。”

傅云英道:“京城防守严密,乃金城汤池,皇上不用理会那些人。”

霍明锦每天都会派人给她传信,让她安心,但就是不说他到哪里了。她不好说出霍明锦的事,只能含糊安慰朱和昶。

朱和昶点点头,“朕明白,他们若攻城,坚持不了几天。”

卫奴兵绕道蒙古,深入中原,补给是一个大难题,他们准备充分,让守军措手不及,才能这么快打到京郊。

王阁老对议和持保留态度,姚文达、范维屏坚决反对,朝中如今还是主战派居多。

傅云英从乾清宫出来,低头想着心事,忽然觉得脸上冰凉。

她抬起头,轻抚脸颊,微微的湿意。

天边搓绵扯絮,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来,原来是落雪了。

内殿响起脚步声,吉祥从里面出来,手里捧了件大绒斗篷,“大人,外边落雪了,万岁爷让奴给大人送御寒的衣物。天寒地冻的,您可别冻着了。”

傅云英谢恩,吉祥抖开斗篷给她穿上。

“大人,卫奴真的要打过来了?爷这些天嘴上不说,饭量比以前少了,昨晚只睡了一个半时辰。”

傅云英望着漫天的飞雪,道:“多劝着皇上。”

吉祥会意,叹口气,答应一声。

她走出不远,被几个内官拦了下来。

凤辇候在不远处。

孔皇后生产后调养得很好,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不过还是不敢吹风,坐在轿辇里,层层帘幕低垂。

看到傅云英走过来,她命女官停下轿辇。

傅云英站在宫墙底下,皇后凤辇在前,内官不敢给她打伞,收起伞退后几步,跪在地上。

她是不用跪的,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纱帽上落满雪花,迟迟不见轿辇离去,皱了皱眉。

内官小声告诉她,皇长子养在乾清宫的东配殿,皇后每天会过来探望皇长子,陪伴皇上。

傅云英低着头,眼帘抬起,环视一圈,凤辇一直不走,她就没法从长廊出去。

但她又不能催促皇后。

她想了想,干脆转身往回走。

内官们目瞪口呆,没有拦。刚才拦着傅大人是怕他冲撞皇后,现在傅大人掉头回乾清宫,就不干他们的事了。

傅云英回到乾清宫时,朱和昶刚好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她满头、满肩的雪,眉头轻皱。

她拂去肩头雪花,拱手,“皇上,刚才忘了一件事,此次臣在荆襄招抚流民,苗八斤主动来投,他武艺奇高,擅兵法,倒是个人才。”

朱和昶笑了笑,“他可愿迎敌?”

“他主动请缨,愿为皇上守卫京师。”

朱和昶斟酌着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派他去守广渠门。”

君臣二人边走边说,这次自然没人敢拦傅云英了,皇后轿辇也退到宫墙下。

出了长廊,她立刻告退。

朱和昶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目送她背影在风雪弥漫的雪地中慢慢走远。

扭头问吉祥,“刚才傅侍郎为什么回来?”

吉祥低着头答:“许是傅大人怕冲撞娘娘。”

朱和昶不语。

卫奴随时可能打过来,朝中大臣人心浮动,六部官员根本没法静心处理公务。

傅云英获推升为巡抚,按惯例加侍郎衔,就不用去大理寺应卯了,而是改去千步廊。

工部主事常过来找她说话,告诉她佛朗机大炮不是目前最厉害的,远在西方,还有比佛朗机大炮威力更大的武器。

随着海禁解除,朝中大臣对西方的了解越来越多,一次次被西方稀奇古怪而又非常实用的的发明惊得瞠目结舌。

工部主事感叹道:“第一批出海的人已经回来了,我看过他们翻译的图书说实话,我们当真是一群井底之蛙。”

傅云英问他红夷大炮的事。

工部主事道:“城头几座大炮刚刚改进过,射程更远,也不容易炸膛,装填比以前更简单,保证管用!卫奴来多少,炸多少!”

正说得兴奋,内官过来传召傅云英。

她进宫见朱和昶。

朱和昶支开宫人,道:“有件事托你去办,老爹要去鹤台山找张道长,你代朕送他出城。”

傅云英皱眉,这时候去鹤台山?老楚王这是什么毛病?

她找到道士打扮的老楚王,“京师很安全,为什么要去鹤台山?”

老楚王甩了甩拂尘,道:“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我是去办正事。”

见他不肯说,傅云英没有多问,送他出城。

朱和昶同意他出城,必然是有缘故的。

一路官兵护送,车马逶迤到了外城。

城中戒严,气氛压抑肃穆,除了巡守的士兵,再看不到其他人在外面逗留。

到了城门处,傅云英发现傅云章在路口徘徊,催马疾走几步,“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傅云章迎上前,道:“刚才内官过来传话,皇上命我在这里等候。”

傅云英心口猛地一跳,翻身下马,走到老楚王乘坐的马车前,不顾士兵阻拦,掀开车帘。

车厢里的老楚王并不惊慌,笑眯眯看着她,朝她招手,道:“好了,你也坐进来吧。”

傅云英双眉紧皱。

老楚王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挥手让周围士兵退下,示意傅云英上车。

她弯腰坐进车厢,放下车帘。

老楚王朝她笑笑,抱起车厢角落里一团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拨开一角给她看。

傅云英瞪大眼睛。

被子叠成襁褓形状,里头分明包着一个白白胖胖、正闭目安睡的婴儿!

“这是”她脸色骤变,“是皇长子?!”

皇长子虽然是嫡长子,但年纪还小,还没有正式册封为太子。

老楚王小心翼翼抱着襁褓,点点头。

傅云英眼皮直跳,“你把皇长子偷偷带出来了?!”

老楚王摇摇头,“不是偷偷带出来,是光明正大带出来。”

傅云英双眼微眯。

老楚王摊手,“真的是宝儿让我带他出来的,不是我偷的!卫奴兵马上就要打到京城了,宝儿让我带着孙子去南京。”

“去南京?”

“对,南京也有六部,如果京城这边有什么变故,就以南京为都城。”

傅云英揉揉眉心,“皇上怕他出事?”

老楚王点头,“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旦卫奴攻破京师,各地藩王肯定会蠢蠢欲动,尤其是之前差点被挑中的潭王,他们肯定盼着宝儿出事,所以必须留点后手,你随我一起去南京。如果京城这边出事,你可以联合霍明锦扶持我孙子登基,我孙子是嫡长子,名正言顺,那些藩王师出无名,闹腾不起来。”

傅云英看着酣睡的小皇子,久久不说话。

这些天朱和昶每次召见她的时候神色平静淡然,时不时还说几句玩笑话,她以为他不怕卫奴,没想到他竟然连城破殉国这种事都想过了!

还把唯一的小皇子送出来,让她带着小皇子和老楚王去南京

她掀开车帘。

“等等!”

老楚王扣住她的手。

“你之前已经把你的家人送到南边去,傅云章就在外面,你没有后顾之忧了。京城这里有各路勤王大军守卫,不会出什么事。宝儿信任你,才会把我和皇子交托给你,我和孙子都指望着你呢。”

傅云英叹口气。

朱和昶这么做,分明是想把她也送走。

老楚王凤眼斜挑,望着她的眼睛,“英姐,宝儿这么考虑,也是为大局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又不会打仗,留下来也没用。不如护送我孙子南下。”

傅云英没说话。

马车徐徐往南行。

乾清宫。

雪后初霁,殿外厚厚的积雪反射日光,光影笼在槛窗上,将大殿映得一片透亮。

朱和昶低头翻看奏折。

这时候大臣也没心思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了,他看的是之前积压的来不及批阅的奏折。昨晚接到战报,卫奴几路大军汇合,朝京城直扑过来,明天应该就能杀到城下。

朝臣们忧心忡忡,宫里的内官、宫人们也吓得不轻,他偶尔去后殿园子走走,好几次听到宫人躲在假山里哭泣。

他也害怕,卫奴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如果他们真的打进北京城,他虽然是皇帝,也无计可施。

怕也没有用,为今之计,必须死守。

身为皇帝,他必须稳得住。

他喝口茶,目光落在被雪光照得发亮的槛窗上。

吉祥低着头走过来,手里捧了一只红漆盘。

“万岁爷,归鹤道长留了封信。”

“唔?”

朱和昶拿起漆盘里的信,拆开细看。

片刻后,他皱起眉。

城门外,马车走出一段距离,车轮轧过雪地吱嘎响。

老楚王把小皇子往傅云英怀里一塞,“这是我孙子,你可得把他看好了。”

傅云英低头看着小皇子。

车厢微微晃动。

她摇摇头,抱起小皇子送回老楚王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