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尽快赶回京师,他们抛下其他行礼,只带上干粮和清水,从驿站要了几匹最好的马,快马加鞭,连夜赶路。

苗八斤的预感成真,他看到过路商旅人数锐减就敏锐地猜到北边出了变故,让傅云英派人去查看。从她得知卫奴打进长城了,自告奋勇,也和他们一起骑马赶路。

他皮糙肉厚,带伤赶路,速度竟然和亲兵一样快。

一行人赶回京师的时候,听到东边传来噩耗。

守将周将军率九千多急行军赶至遵化堵截卫奴大军,被卫奴大军全歼于遵化城外。

遵化、三屯营皆破,巡抚、总兵先后自刎而死。

杀人不眨眼、曾经屠空几座城池的卫奴就在三百里外,目标直指京师。北京城中人心惶惶,坊市的店铺、酒肆全都关了,大街上行人脚步匆匆,如丧考妣。

傅云英刚回京,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入宫求见朱和昶。

朱和昶正召见几位阁老,一屋子人愁容满面,气氛肃穆。当年朝廷三路大军几十万精锐尽丧于卫奴之手,想到那群虎豹豺狼就在遵化城外,这些天没有一个大臣能睡一个安稳觉!

大臣们脸色难看,内官奉茶的时候,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就在这时,一名内官快步走进暖阁,行礼,小声道:“万岁爷,傅大人回来了。”

听了这话,皱眉沉思的朱和昶一惊,猛地抬起头。

“你怎么回来了?!”

见到傅云英后,他呆了一呆,叹道。

按行程,云哥应该下个月才能回京,那时候正好快过年了,他们可以好好团聚。

傅云英抬头看朱和昶一眼,他眉头紧皱,气色还好,脸色苍白,眼圈周围一圈淡淡的青黑,像是好久没能睡个好觉。

她拱手道:“京师危矣,臣自然要赶回来。”

朱和昶叹口气,“已经下诏各路总兵北上勤王,保卫京师。大臣们说卫奴打不到北京,只是入关劫掠牛羊财宝,但愿如此吧。”

镇守辽东的徐鼎已经出发,率领大军护卫军师,据说快到蓟州了。所有人都说有徐鼎坐镇,卫奴绝对不可能打下蓟州。

蓟州、抚宁、永平、玉田各城,都有重兵把守。

大臣们的心态还算平和,但民间百姓就不一样了,他们心惊胆战,寝食难安,一点动静就闹得沸沸扬扬。

市井里什么流言都有,甚至有人说徐鼎早就被卫奴收买了,卫奴是他故意放进关的,不然十几万卫奴兵怎么能大摇大摆跨过长城,轻轻松松突破防线?

朝中不断有人弹劾徐鼎。

朱和昶把那些折子扣下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当务之急是解决卫奴兵,他们还在互相指责,推卸责任,简直不知所谓!”

他说完,皱起眉。

“可惜徐鼎用兵偏于保守,只怕截不住卫奴。”

徐鼎擅长守城,不擅长野战,所以宁锦防线固若金汤,不管卫奴怎么攻打,就是找不出徐鼎的破绽。

但徐鼎几次带兵攻打卫奴,却是输多胜少,而且伤亡惨重。

所以他后来就不主动出击了,老老实实守在城内,管你卫奴怎么叫骂,不出城就是不出城。

就这么把卫奴上一代首领给活活耗死了。

其实朝中大将大多都是如此,处在守势时能占上风,让他们带兵主动攻打地方,就露怯了。

卫奴兵入关后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徐鼎作为关外总督,有一定的责任,急忙带兵回来勤王,但准备不充分,临时抽调兵力迎战,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兵部这次下诏命各地总兵速速进京勤王,其中有几支队伍没有接到诏令,霍明锦就是其中之一。

荆襄一带起义军还没有彻底剿灭,霍明锦不想给对方死灰复燃的机会,坚持要斩草除根,彻底荡平匪乱。

傅云英离开荆襄的时候,他追击起义军入川,十天半个月没有音讯是常有的事,茫茫大山中,谁知道大军在哪个山旮旯里?而且四川太远了,山地不便行军。

所有人,包括朱和昶都认为霍明锦还在打大山里捉流寇,所以先把离得最近的宣府、大同总兵召来护卫京师。

说完这些,朱和昶揉揉眉心。

见傅云英神色倦怠,想起她才刚刚回来,就被自己拉着诉苦,笑了笑,“京师城墙坚固,又高又厚,就算卫奴打到京师脚下,也不足为虑。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过来。”

怎么布置兵力打仗的事,傅云英不懂,这些朝里的大臣肯定心里有数。她没有插嘴多问什么,想起老楚王还在外面等着,道:“皇上,归鹤道长也和臣一起回来了。”

朱和昶忙站起来,“他在哪儿?”

老楚王穿一件花团锦簇的法衣,坐在偏殿次间的炕上剥核桃吃,他喜欢自己剥,一碗核桃快吃完了,朱和昶才和傅云英说完话,过来见他。

他翻了个白眼,轻哼了一声。

朱和昶端详他许久,“老爹,你又长胖了。”

以前的老楚王年纪虽长,那也是风度翩翩。如今的老楚王,心宽体胖,又白又圆,面色红润,虽然穿道袍,戴道士冠,却和道家人的出尘气质一点都不沾边,活脱脱就是个养尊处优、慈眉善目的富家翁。

看到老爹长胖,朱和昶自然高兴,坐到他对面,剥核桃给他吃,“你跟着云哥回来也好,如今外边乱糟糟的,我正想着派人去接你。你可别再乱跑了,等把卫奴赶回关外去,随你爱去哪儿。”

老楚王丢开钳子,等着儿子孝敬自己,凤眼微抬,偷偷看站在门口的傅云英一眼。

两人无声用眼神交流。

确定老楚王明白自己的意思后,傅云英慢慢退出来,让父子俩独处。

老楚王抓耳挠腮,龇牙咧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朱和昶手里剥着核桃,看他好几眼,神情疑惑,“老爹,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

老楚王接过他递给自己的核桃,长叹一口气。

突然鼻尖发酸,泪如泉涌。

朱和昶吓了一跳,“老爹,你受委屈了?”

老楚王摇摇头,抽出香罗帕,擦擦眼泪,幽怨地盯着朱和昶,“宝儿啊,爹一直有个秘密,不敢告诉你,怕你生气。”

朱和昶先是一愣,然后摇头失笑,“什么难言之隐?您直说就是,我怎么会生您的气。”

老楚王嘴巴瘪了瘪,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看他神色郑重,不像是在开玩笑,朱和昶放下钳子,正襟危坐,等着他的下文。

老楚王眼珠一转,警惕地瞧瞧左右,小声道:“其实你有个妹妹!”

朱和昶愣住了。

老楚王咳嗽几声,举起袖子抹眼泪,“老爹不敢告诉你啊,你那个妹妹,是外边美妾生的,因为是个女孩儿,我就让养大了,要是个男孩子,那绝对是不能留的!”

朱和昶表情呆滞,半天回不过神。

老楚王小心翼翼戳他的胳膊,声音压低,可怜兮兮,“宝儿,你不会怨爹吧?爹最疼你,其他人都比不上你!”

朱和昶眉头微皱,这个秘密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了,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片刻后,他轻笑,“就是弟弟,也用不着说什么不能留的话。我从小就想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既然是我的血亲,我会待她好的。”

老楚王松口气。

朱和昶虽然还没有完全接受,但心里已经兴奋起来:原来他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是王爷的千金,却从小养在外边,老爹又是个靠不住的,妹妹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现在他知道自己有个妹妹,一定会好好疼爱妹妹,视她如珠如宝。

他问老楚王:“您把妹妹安置在哪里?我如今是天子,可以封她当公主,您放心,我会亲自给她挑驸马,不会让宗人府随便糊弄。”

老楚王嘿嘿一笑,“这次把她也带来了,就在京城。不过现在还不到时机。”

朱和昶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老爹说得对,卫奴来势汹汹,这时候和妹妹相认,太委屈她了,等打退卫奴,再风风光光接她入宫。

终于把儿子糊弄过去了。

老楚王咬着核桃仁,眉开眼笑。

他真是太聪明了,竟然急中生智想出一个这么好的办法!

英姐那女伢子也得佩服他!

第163章 结局(二)

天高云淡,朱红宫墙静静矗立,空阔的广场上空回荡着旗帜翻飞的猎猎声响。

乾清宫正殿外,高耸的台阶上,傅云英临风而立,风吹衣袂翻飞。

淡金色日光倾泻而下,笼在她脸上身上,给人一种明珠生辉之感。

阁老汪玫和姚文达在一众文官的簇拥中匆匆走过来,看到她,都吃了一惊。

彼此见礼,姚文达问:“你今天回来的?”

傅云英点点头。

姚文达皱眉,和汪玫对视一眼,道:“蓟州失守了。”

傅云英脸上微微变色。

徐鼎率兵镇守蓟州,保证能挡住卫奴的攻势,如今才不到一天,蓟州就失守了?

连辽东军主力都没法阻止卫奴西进,卫所那帮整日种地务农的士兵更不是他们的对手了,还有谁能拦住卫奴的铁蹄?

卫奴此次率十几万大军入关,必定是因为冬日苦寒,才来劫掠中原的。如果他们果真像大臣所说,和以前那些牧族一样,抢了金银财宝、牛羊牲畜就走,那京城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他们势如破竹,连克数座城池,只怕野心已经养大了。

他们的目标会不会是京城?

以他们现在的进军速度,不出半个月就能打到京师脚下!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傅云英只觉口齿生寒,手脚冰凉。

卫奴和流寇不一样,流寇如一盘散沙,而卫奴骁勇善战,军纪严明,卫奴兵在马背上作战,就和在平地上一样行动自如,个个都能双手拉弓。不论是京卫还是赶来勤王的军队,在卫奴兵跟前,不堪一击。

唯有徐鼎的辽东军可以和卫奴一战,但现在徐鼎坐镇的蓟州也失陷了。

汪玫看傅云英一眼,道:“此事得禀报皇上。”

傅云英会意,谁都不想去当那个报告坏消息的人。

她朝两位阁老拱手,转身进殿。

老楚王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她时身形一僵,脸上笑容凝滞住,掩嘴咳嗽两声,努力挺起胸脯,背着手,慢条斯理道:“这事得慢慢来,你别催我!我已经暗示宝儿了。”

傅云英嗯一声,抬脚进殿。

等她走远,气定神闲的老楚王松口气,一脸心有余悸的后怕神情,拍拍胸脯,撩起袍角,一溜烟跑远。

听到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傅云英皱眉,回头看一眼,老楚王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跑什么?

她双眼微眯,进了暖阁。

朱和昶坐在书案前看折子。内官进去通报,他笑了笑,似乎心情不错,抬起头,招手让傅云英过去。

“云哥,刚才老爹告诉我,原来我有个妹妹呢。”

傅云英蹙眉,妹妹?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嘴角抽搐了几下,很想翻白眼。

难怪老楚王看到她要逃!

朱和昶突然放下折子,站起身,围着傅云英转了一圈,从头到脚仔细端详她。

她不露声色。

朱和昶托着下巴,看她许久,叹口气,“可惜!要是你没成亲,我把妹妹接回来,可以让她嫁给你。”

傅云英现在很想把老楚王揪到面前狠狠揍几拳,这就是他所谓的暗示?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暂且按下此事,道:“皇上,刚才传来消息,蓟州也失守了。”

朱和昶唇边的笑容淡下来。

内官展开舆图,用挑竿挂起,悬在窗前光线最明亮的地方。

他走到窗前,手指轻抚舆图,“下令京卫,护送京郊地区的百姓撤离。”

左右内官应喏。

朱和昶摆摆手,让内官尽数退下,等暖阁里只剩下两人独对,忽然问:“云哥,你觉得霍督师为人如何?”

傅云英抬起头。

朱和昶扭头看她一会儿,拿起一份奏疏给她看。

“早在朕刚登基的时候,霍督师就直接上疏建议改革卫所制度,说现在卫所弊病太多,上级军官克扣军饷,下级士兵连肚子都吃不饱,大量逃亡,剩下的兵士老的老,弱的弱,连流寇都不如。号称有几万兵力的卫所,实际上可能只有几千人。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打胜仗?朝中所有精锐都送去辽东了,统兵、调兵权分散,有抱负的地方守将只能偷偷募兵,才能训练出可堪一用的队伍。”

傅云英很快看完奏疏。

朱和昶道:“霍督师的建议很好,可卫所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轻易不能改。而且朕那时看不懂霍督师的用意,所以就搁置了。”

傅云英合上奏疏,“皇上想召霍督师回来护卫京师?”

朱和昶摇摇头,“远水救不了近渴,何况现在他人在四川,派出去的锦衣卫还没找到他驻扎在哪儿。”

人可以快马加鞭赶回京师,但几万大军不可能一下子跑回京师来。徐鼎赶回蓟州镇守时,就是先到了八千人马,而后面的步兵全都掉队,根本赶不回来。勉强凑齐的一万急行军仓促应战,被卫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傅云英也不知道霍明锦到哪里了,但他肯定知道现在京师形势危急,不然不可能在得知卫奴跨进长城后就派人追上她。

她心里明白,现在的霍明锦,并不完全忠于朝廷,但也绝没有拥兵自立的野心,他有他的坚持,亦有他的底线。

他一直不现身,必定有他的用意。

朱和昶望着舆图,摇了摇头,语气变得轻松起来,道:“霍督师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人,他很有远见,等这次危机解除,朕就让几位阁老都看看这份奏疏。”

这时,内官进殿,禀告说汪玫和姚文达求见。

两位阁老走进暖阁,见朱和昶神色平静,还以为傅云英没有提蓟州的事。

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却听朱和昶问:“三河、香河一带,由谁驻守?”

蓟州失陷,三河、香河等于完全敞开在卫奴铁蹄下任人蹂、躏,凶多吉少。

汪玫答:“王指挥使和袁宗兵。”

两人分别只有五千人马和六千人,面对十几万的卫奴兵,只有全军覆没一个下场。不过作为军人,明知这一战必败,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奉命前去应敌,没有退缩。

朱和昶皱眉道:“传令二人,不必死守,若寡不敌众,先退回京师修整。”

汪玫应是。

这时候,他们仍然认为卫奴兵不会打到京师来。

君臣几个谈了许久,汪玫和姚文达告退出去。

朱和昶叫住傅云英,“你的家眷都在良乡,可派人把他们接回来了?要不要朕派京卫去接他们?”

良乡就在卫奴兵西进路上。

卫奴兵一路烧杀抢掠,屠空他们攻陷的城池。老百姓吓得魂飞魄散,举家逃亡,逃不了的就躲进深山里,等卫奴兵离去再回乡。

傅四老爷他们都在良乡,傅云英得知卫奴绕过宁锦防线时就派人去接他们,怕路上刚好遇到卫奴兵,没有接回京师,而是送到南边去。

“回来的路上就派人去了。”

朱和昶点点头。

从紫禁城出来,大街上气氛压抑,行人脚步匆忙。锦衣卫力士手执长、枪,来回巡视,看到行迹鬼祟的人便当场抓捕。

傅云英回到傅宅,巷子里很热闹,街坊邻居门前车马拥挤,几位老员外预备拖家带口逃出城避难。

她皱眉,问正要出门的傅云章,“京城不是戒严了吗?”

傅云章说:“皇上准许城中百姓离开。”

城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有人说卫奴有百万大军,这一次一定会打进皇城。有人说守军和卫奴相互勾结,皇上也被蒙在鼓里,京师保不住。还有人说皇上怕了,要带着皇后和皇亲国戚逃到南京去,不管他们这些老百姓。

大臣家中有护卫,有家丁,有院墙坚固、庭院深深的豪宅。普通老百姓手无寸铁,浅房浅屋,又没人保护,如果卫奴果真打进来了,他们只有等死。如今卫奴已经攻破蓟州,有人带头离开,其他人见状,也开始动摇,陆陆续续有人逃走。

后来逃走的人越来越多,官府屡禁不止,朱和昶不许官兵阻拦。

傅云英叹口气,问傅云章要去哪里。

“我去几个同僚家看看,把他们的家眷接过来。”

留在荆襄的官员和傅云章交情不错,他们人不在京师,家中没有主心骨,家眷必定惊慌,他过去将人接到傅宅来,好彼此照应。另外还有些外放在地方的官员也曾托他照应家眷,他也要去看看。

傅云英让随从跟着他出去。

她一路奔波,疲倦不堪,回房匆匆梳洗,倒头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