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让他们吃饱肚子,过上好日子,他们就追随谁。

傅云英收回视线,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所以才不会出乱子,但看到流民们那一张张饱含期待的面孔,眼眶还是微微发热。

她叮嘱苗八斤:“来的人太多了,别掉以轻心,千万别让这些人和锦衣卫他们起冲突。”

苗八斤手扶刀柄,嘴角一勾,“我亲自出马,没人敢借机闹事!”

回到傅宅,傅云章、袁三、杜嘉贞、赵琪等人都迎了出来。

苗八斤没下马,进了巷子以后就小心翼翼的,说话都不敢高声大嗓门。

把傅云英送回地方,赶紧一拨马头,催马疾跑,像是后头有什么在追赶他似的。

傅云英回头,看他像逃命似的一刻也不敢多待,问一旁的傅云章:“二哥,他这是怎么了?”

傅云章看一眼苗八斤仓皇离去的背影,挑眉,含笑道:“没什么霍督师之前和他切磋了一下。”

霍明锦知道苗八斤这个人,因为他那晚伤了傅云英。

苗八斤也知道霍明锦,而且还很崇拜敬仰对方,进京以后得知大名鼎鼎的霍督师要见自己,还要和自己切磋武艺,激动得语无伦次,带上美酒,主动上门。

没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反正苗八斤后来是被李昌他们扛出来的,养了好几天,才敢出门见人。

傅云章说完,一旁的乔嘉最后特意强调一句,“二爷没有使诈,也没有以多欺少,就和他比划了一下刀法,点到为止。”

傅云英笑了笑,摇摇头。

苗八斤武艺高强,但霍明锦是真正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或许不会什么漂亮的招式,可他想杀人,每一刀都不会落空,招招杀气凛冽。苗八斤输给他不算冤。

她仍然是男装打扮,进了堂屋。

杜嘉贞、赵琪他们见了她之后,双目发直,呆愣许久,摇摇脑袋,提醒自己莫要发怔。

谈了些正事,几人告辞回去。

他们总会习惯的。

傅云英回自己院子,袁三一路跟进来,守在外面长廊里,徘徊了一阵。

傅云英以为他有话和自己说,但等了半天没看到他进屋,推门出来,看他蹲在栏杆前揉脸,模样怪可怜的,掀唇微笑,“还生我的气?”

袁三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认真地打量她。

脸上神情变了又变,一会儿恍惚,一会儿苦恼,一会儿惆怅。

她站着一动不动,任他看。

半晌后,袁三挠挠脑袋,站了起来,“不我不会生您的气,我就是一时不习惯。”

都叫“您”了,还说不是生气了?

傅云英摇头失笑,“你当初可是答应过的,不管我是什么人,都得听我的话。”

袁三垂下眼帘。

想起当年在山道上,他偷偷摸摸跟着傅云英,她居高临下,垂眸问他:“袁三,如果我要做的事很危险,你跟着我,也许会受到牵连,有一天甚至可能掉脑袋,你还要跟着我么?”

他想也不想,挺直胸膛,“跟!”

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老大不止引导、督促、帮助他上进,让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乞儿变成如今的官老爷,还给了他一个可以容身的家。

如果重新再来一次,傅云英问他要不要跟着她的时候,他还是会喜滋滋地、毫不犹豫地喊出那一声响亮的应答:“跟!”

袁三扭过脸,抬起手背擦擦眼角,粗声粗气道:“老大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听老大的。”

傅云英假装没看到他通红的眼睛,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傅云英收拾好,进屋整理自己书房里的公文书信,和傅云章商量之后的事,吃过饭,回房洗漱。

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

傅云英以为是侍女,叫她把衣服拿进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分外熟悉。

她反应过来,还没起身,一双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耳畔传来低笑声,“给你拿了。”

他低头蹭她的脸,胡茬刮在脸颊上有点疼。

她扭头,湿淋淋的手揽住他的脖子,轻轻吻他。

霍明锦抱住她。

隔着湿漉漉的水汽缠绵地吻了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抖开衣裳披在她身上。

她跨出浴桶,光脚站在毡毯上,由着他服侍。

霍明锦拢起她的长发,为她系好系带,一件一件穿上衫裤。

她懒洋洋坐在榻上,连脚丫都是他给擦干的。

霍明锦任劳任怨,帮她擦身穿衣,眼眸暗色加深,蹲下、身给她穿好鞋子,气息越来越粗,抬头看她。

她笑盈盈的。

霍明锦眼底闪过一抹了然,声音暗沉,“想我了?”

他一直待在京师,暗中把控全局,荆襄那边的流民就是他派人接过来的,不然他们不可能这么快长途跋涉抵达京师。

因为不想节外生枝,他始终没有露面,不过常私底下去看她。前几天去了一趟外城,有五六天没见着了。

“想。”

傅云英点点头,含笑道。

霍明锦知道她不会否认,但听她唇齿间溢出清脆的一个“想”字,还是忍不住嘴角轻翘。

他站起身,两手张开支在她身体两侧,俯身吻她,“今晚好好疼你。”

傅云英轻轻拍了他一下。

他笑了笑。

她起身走到窗前,对着镜子正了正纱帽,回头看他一眼。

“明锦哥,你对我真好。”

霍明锦挑了挑眉,神情有点疑惑,好像她说了一句很滑稽的话,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含笑道:

“喜欢你,当然就要对你好。”

尤其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更要加倍的对她好。

他这一生,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杀了很多歹人,也杀过好人不在乎生前身后是什么名声,以前忠于帝王,忠于家族,孝悌精忠,家国天下,后来抛开所有顾虑,对得起自己就够了。

因为她,才发现自己仍然留恋这个曾让他失望的世界。

喜欢她,自然就要好好待她、好好疼她。

傅云英望着镜子里的霍明锦。

他也看着铜镜里的她。

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

“你从来没有生我的气。”

傅云英转过身,和他面对面,双手捧住他的脸,轻声道。

即使有时候不理解她的做法,他也会尽其所能地支持她,帮助她。

霍明锦俯身,和她头碰头。

“舍不得生你的气。”

她没说话,手指轻抚他的脸颊。

霍明锦抬手掐掐她的脸,眼眸中笑意浮动,缓缓道:“云英,我总会比你先走一步的所以得珍惜每一天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我怎么舍得浪费时间生你的气?”

说完话,嘴角一勾,抱起她,让她感受自己的紧绷炙热。

“疼你都来不及。”

傅云英双眼微微泛红,久久无言,慢慢把他推倒在罗汉床上。

霍明锦就势躺倒,含笑看着她。

她俯下身,摸他的脸。

霍明锦静静地望着她。

房里很安静,依偎在一处,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四目相对,对望了很久。

情、潮无声涌动。

他突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火热的吻雨点似的,密密麻麻落在她颈边。

她双手被他扣着,细细喘息,彻底敞开自己。

一室旖旎。

崔宅。

庭院里依旧是那几株柿子树。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春暖花开,柳丝轻拂,柿子树还没长出新叶,枝干光秃秃的。

崔南轩站在树下,仰望柿子树,青绿色的树皮上有一道道圆疤,得等到夏季,柿子树才能枝叶蓊郁。

年年都结柿子,成熟的时候一枚枚红透烂熟,挂在枝头,像点了一盏盏小巧的红灯笼。

她不在,不会再有人提着竹篓子,眼巴巴守在树下,等着他架起梯子上树摘柿子。

也不会再有人因为他夜里咳嗽几声就守在小火炉前煮冰糖炖梨,知道他不喜欢酸,加很多很多雪花洋糖。

更不会有人偷偷收藏他的文章,连他在酒桌应酬的时候随意写给其他人的诗也按着日期抄录下来,认真地写下评语

崔南轩低头,翻开手中一本手抄本。

抄本放了十多年,即使精心存放,纸页还是泛黄了。

他视线落在其中一页上,手指轻抚那几个娟秀的字:吾夫才高八斗。

短短六个字的评语。

可以想见,她伏案窗前,写下这一句话时,嘴角一定微微翘着,眉眼弯弯,带着自豪和骄傲,还有点欣喜,有点敬佩。

有人走到崔南轩身后,“阁老,宫里来人了。”

他似乎没听到,出了一会儿神。

来人屏气凝神,不敢催促。

片刻后,崔南轩合起抄本,收进袖子里。

坐轿子进宫,走过巷子时,可以听见外面市井百姓在大声讨论傅云英。

轿子拐弯的时候,他让轿夫停下来,拨开车帘一角,侧耳细听。

最近《女钦差》的戏和书风靡大江南北,因人人都知道这戏写的是傅云英,朝中大臣也背着人偷偷让家中下仆买书。崔南轩自然也看了,他能一目十行,只需要看一遍就能基本复述出大部分唱词。

外面的人嘻嘻哈哈,把傅云英和花木兰作比较,夸她孝顺,为完成父亲的遗愿女扮男装。

这肯定是傅云章放出来的消息,让傅云英当一个孝女,接受她身份的人会更多。

至今都没人当众拿污言秽语诋毁她,这也必定有他们的功劳。

崔南轩不大在乎名声,但他明白对傅云英来说不一样,她是女子,身份暴露后必须先占一个好名声。

如此才能一劳永逸,真正以女子的身份站稳脚跟。

经历这场风波,她能够无所顾忌地做一个女巡抚。

崔南轩忽然眯了眯眼睛。

难怪霍明锦平定辽东以后,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现在傅云英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隐于幕后,对她来说是最好的。

他能以迅雷之势昭示自己对她的欲、望,也能果断利落地收敛锋芒。

有意化无意,大象化无形。

街头那边似乎起了什么骚动,一片嘈杂中,女子高声说话的声音飘了过来。

崔南轩瞥一眼争吵声传来的方向。

十几个妇人站在牌坊下,正叉着腰和另外一群妇人争吵。

两帮人揎拳掳袖,吵得脸红脖子粗的。

围观的人群劝劝这边,劝劝那边,好不热闹。

随从见崔南轩望着争吵的人群,忙上前两步,小声向他解释:“这些天很多女子赶来为傅大人喊冤,她们的家人嫌她们抛头露面,赶过来劝她们回家,这些女子不愿意,天天都有人为这事吵架的。”

妇人中有骂傅云英不守妇道的,也有真心佩服她、崇拜她,冲破重重阻力赶来支持她的。

虽然这部分人现在很少,但是以后会越来越多。

她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很欣慰吧?

崔南轩闭了闭眼睛,放下车帘。

先去平时议事的内阁,王阁老、汪玫、姚文达、范维屏几人陆陆续续赶到。

王阁老看众人一眼,道:“不能再等了,万安宫已经修饰一新,连椒房都预备好了。民间百姓都在关注此事今天我等联名请求皇上赦免傅云英。”

他话音落下,汪玫捧出一份折子给众人看。

不等其他人反应,崔南轩头一个接过笔,在折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其他几位阁老吓了一跳。

他从来只管民生经济,跟进改革的事,坚决不掺和政党之间的勾心斗角,任他东南西北风,他自岿然不动,今天怎么转性啦?

崔南轩一笔一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眼前仿佛浮现出她写“吾夫才高八斗”几个字时含笑的面容。

写完最后一笔,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签字只是个仪式而已,请求赦免傅云英的奏疏早就准备好了,按照官职署名,王阁老列在首位。

这道奏疏很快送达朱和昶面前。

乾清宫,东配殿。

朱和昶看完奏疏后,笑了笑,把奏疏递给刚才秘密进宫的傅云英。

她看过奏疏,也笑了。

以王阁老为首,群臣联名为她求情。

以后,这些为她求情的人不得不继续护着她,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由他们举荐的,如果她有什么不妥,王阁老他们也得吃挂落儿。

“先官复原职,等事情平息下来,再过几年,就没人能拦得住你了。”

朱和昶含笑道,朝傅云英眨了眨眼睛。

“王阁老他们那天作的几首诗,朕让人记下来,不仅要出诗集,还得刻在石碑上,到时候就把石碑放在坊市最热闹的地方。一来,让世人晓得杨玉娘的勤王之功和你的抚民之功,二来,以后谁敢多嘴,就让他们去看那几首诗。”

石碑立在坊市里,谁敢再对杨玉娘和傅云英的女子身份冷嘲热讽,罚他们站在石碑前思过!

傅云英失笑,朱和昶这主意还真是刁钻,这不是逼着王阁老他们硬着头皮给她撑腰吗?

诗是他们写的,就这么镌刻在石碑上,不仅世人皆知,还很有可能流传到后世,他们想不承认都没法,只能捏着鼻子继续赞颂她和杨玉娘。

朱和昶招手让吉祥取来一份拟好的圣旨,“另外还要册封你为公主,没有实封,只是个名号。”

傅云英忙拱手,想要推辞。

朱和昶摆摆手,笑着道:“这也是没办法,毕竟你是女子,为了朕,你就答应吧。”

有了公主的名号,民间百姓才不会浮想联翩,他们会把她当成是皇室的人,皇家的代表,而不是其他。

朱和昶这么做,既是为他自己考虑,也是在为傅云英着想。

她想了想,点头应下。

朱和昶忽然拍一下书案,翻找出另一份诏书,“还有任命你当吕宋总督的文书,你都收好了。”

吕宋总督是遥领,当地有官员管理东西方贸易的事,以后苗八斤南下,将代表傅云英履行总督职责。

“云哥,你是公主,那霍督师以后就是驸马了。”

等傅云英收好诏书,朱和昶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