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

朱和昶一摊手,“卫所改制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一蹴而就,也许要十年,甚至更久霍督师领兵征战多年,只有他出面,才能震住那帮老兵,卫所改制离不了他。朕还有很多要仰仗他的地方,你当公主,霍督师就是朕的妹夫。”

他嘿嘿一笑。

“大舅子支使妹夫,天经地义,朕真是太聪明了!”

开玩笑的口吻,怎么听怎么不正经。

傅云英却从这几句玩笑话中听出他的深意。

不是试探,也不是警告。

只有坦诚和期冀。

他登基时,时局不稳,内忧外患。

如今外寇已除,国朝一片欣欣向荣,内阁大臣无意争斗,是时候腾出手来解决制度上的隐忧了。

完善内阁,改革科举之弊,继续整顿赋役、改革军队团营、鼓励江南贸易经济

他们不奢求盛世,但必将留给后世一个太平安稳。

君臣二人对视了片刻,相视一笑。

朱和昶目送傅云英退出去。

侍立的宫人躬身退下,作道士打扮的老楚王手执拂尘、一颠一颠走进暖阁,眯着眼睛打量儿子几眼,“舍不得了?”

朱和昶白他一眼,低头批阅奏折。

老楚王讪笑着走到他身旁,没话找话说,“为什么非要英姐遥领吕宋总督的职位?”

吕宋那么远,坐船都得走几个月,傅云英不会去吕宋的。

朱和昶提笔写下朱批,轻声道,“以后我要是犯糊涂了,云哥可以逃到吕宋去。”

他和云哥现在情同兄弟,但世事多变,万一以后他听信谗言了怎么办?

云哥手上有他亲笔写的免死敕书,可免死的敕书就和之前赐给功臣的免死铁券一样,不一定有用。

又或者,他能一直信任云哥,支持云哥,但哪天突然出了什么意外,他的儿子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儿子未必能容得下云哥。

到那时,这份吕宋总督的任职就能派上用场了。

云哥可以带着家人躲到吕宋去,天高皇帝远,朝廷不可能派人去吕宋为难她,真的派人去,也奈何不了她。

听他说出自己的考虑,老楚王心里直泛酸,冷哼了一声,酸溜溜地道:“你倒是真为她着想,那要是她和霍明锦以后的孩子不老实,怎么办?”

朱和昶满不在乎地一笑,潇洒至极。

“后人的事,我哪里管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会尽力帮太子铺好路,以后如何,是他的事。”

他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故都考虑在内了,预备了应对的法子。

有生之年,他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对得起朋友,对得起儿子,对得起天下百姓。

当然,也对得起他自己。

至于以后他和云哥都不在了,他们的后人会不会有矛盾,那是后辈的事。

他不操这个心。

老楚王呆了一呆,不知道该夸儿子洒脱不羁呢,还是苦恼生了个心这么大的傻儿子。

傅云英官复原职的消息很快传遍整座京师。

老百姓欢腾鼓舞,喜笑颜开。

各地赶来的平民更是喜极而泣。

书房适时推出《女钦差》的最后一册,书中结局自然也是皆大欢喜。

百姓们争相购买小说,随着傅云英的突然入狱和最后的官复原职、江南士子针对此事举行的数场论辩、戏班子辗转各地的演出、坊市立起几座镌刻诗句的石碑,女钦差这个故事深入人心,妇孺皆知。

虽然改变不了大局,但是至少现在百姓们心里有了一个概念,那就是:女人也可以带兵打仗,治理一方。

三日后,朱和昶在西苑举行射礼。

文武百官头戴纱帽,身着彩织华服,齐聚于西苑昭阳殿前的广场上。

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天高云淡,日光和煦,淡金色光束倾洒在巍峨宏伟的殿宇上空。鸱吻凌厉,琉璃瓦折射出一道道刺目的耀眼光线。

气氛肃穆庄重。

皇帝亲临,六部官员排班站定。

礼官出列唱喏宣谕,百官下跪。

朱和昶端坐于丹陛高台上,示意众人起身。

百官起立拱手。

傅云英和杨玉娘站在一块儿。

两人都穿御赐蟒服,和其他六部官员一样参加射礼。

仪式繁琐,光禄寺官员一遍遍宣读流程。

杨玉娘朝傅云英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我骑射皆精,傅大人是个文官,可会射术?”

傅云英点了点头。

杨玉娘面露惊讶之状,“你学过?谁教的?”

傅云英微微一笑,抬起眼帘,望向远处。

台阶下,霍明锦一身赤罗朝服,戴梁冠,站在第一排,位于武官之首,沉稳厚重,锋芒内敛。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他回头,含笑看她一眼。

隔着文武百官密密麻麻的脑袋,这一眼轻淡而温和。

杨玉娘性子爽朗,仍在小声和傅云英说话,“这样挺好的,之前每次参加射礼,没人搭理我,你在这儿,咱俩做个伴,给彼此壮胆。”

她淡笑,“杨将军能亲上战场杀敌,也需要壮胆?”

杨玉娘低笑几声,“当然需要,我虽然会打仗,头一次入朝觐见皇上的时候,也害怕的。”

多了一个伙伴,她心里很高兴,虽然她们俩以前不认识,但以后可以互相扶持。

两人说着话,光禄寺官员走过来,提醒二人轮到她们了。

二人深吸一口气,跟着官员走到广场前。

风声猎猎,广场上空弥漫着一种古怪而又压抑的气氛。

文武百官望着身穿蟒服的两个女官昂头挺胸,迈着平稳从容的步伐徐徐走到最中间,心思各异。

无数道视线汇集在她们身上,有的是纯粹的嫉妒,有的是厌恶,有的是敬佩,有的是欣赏,有的是茫然

傅云英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到礼官标注好的地方。

台上,朱和昶含笑看着她们。

台下,文武百官沉默静立。

傅云英和杨玉娘分别拿起弓,弯弓搭箭,箭尖对准远处的箭靶。

鼓声轰隆隆响起,似万道雷霆炸响。

内官手执五色旗,细听鼓声的节奏,抬起手臂,挥舞旗帜。

随着激荡的鼓声,傅云英手中弓弦一松,一声嗡鸣,箭矢划破长空,气贯长虹,激射而出。

一旁的杨玉娘也放出一箭。

几声锐响,两支羽箭齐齐朝箭靶扑去。

鼓声停歇下来。

内官小跑前去箭靶查看,然后直起身,朝着远处的礼官挥舞手中旗帜。

礼官高唱:“皆获!”

两箭都射中了。

广场上安静了片刻,鸦雀无声。

高台上的朱和昶高兴地站了起来,拍手道:“巾帼不让须眉!”

文武百官对望一眼,忙跟着附和,欢声雷动。

如雷的赞叹声中,傅云英和杨玉娘面色平静,回到队列里站好。

这才只是开始呢。

她们站稳脚跟了,以后,她们会走得更远,更好。

射礼过后,朱和昶大宴群臣。

席间他宣布赐予傅云英公主名号。

王阁老等人没有出言阻拦,本朝公主名号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傅云英乃民心所望,册封她为公主,不仅可以平息前段时间引起的民乱,还能巩固皇上在民间的威望。

说到底,对皇上的好处更大。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朱和昶和几位阁老带头给傅云英敬酒,昔日和她交好的其他同僚慢慢也放下心中芥蒂,走过来和她交谈。

朝中官员都是辛辛苦苦才爬到如今位子的,脑子很清醒,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从前有个女皇帝,现在不过是一个女巡抚而已。

既然这么几年利益纠葛,已经和傅云英绑在同一条船上,管她是男是女,接着和以前一样相处就行了。

这也是没人强烈反对傅云英官复原职的原因之一:他们利益一致。

宴席上气氛融洽。

傅云英亲自为姚文达斟酒,“请老先生饮。”

姚文达冷哼了一声,不看她,似乎很嫌弃。

她微笑着注视他,等他举杯。

姚文达眼皮颤动了两下,脸猛地扭向一边,表情僵硬。

片刻后,他恨恨地叹口气,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了,我喝了,离我远点!看到你就生气。”

傅云英笑着退后。

一旁的傅云章笑而不语。

正准备打趣自己的老师几句,傅云英走到他身边,踮起脚看他的酒杯。

他收起笑容。

傅云英斟了杯热茶送到他手边,道:“二哥,你别忘了,你不能吃酒。”

白长乐那帮传教士埋头研究了很久,前几天跑过来找她说能够治愈傅云章的旧疾,他改按他们的法子吃药,最近气色明显比以前要红润一些。张道长看过白长乐他们的治疗方式,很受启发,表示要炼出更好的丹药。两帮人偷偷较劲,她乐见其成。

傅云章长长地叹口气,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晓得了。”

仿佛和刚才的姚文达一样有点嫌弃,嘴角却微翘。

傅云英叮嘱旁边的内官看着,不让别人灌他酒,才转身走开。

酒过三巡,教坊司歌舞助兴,朱和昶和几位阁老交谈,殿外的年轻官员们开始闹腾了。

上一届的探花郎苏承裕被人按着灌酒,一张脸赤红如血,周围的人还在起哄。

礼部周天禄走到傅云英身边,嘿嘿笑,指着苏承裕,“他一直以美貌著称,刚才礼部和吏部的人私下里打赌,猜苏承裕是男是女,等会儿答案就揭晓了。”

傅云英一时无语。

周天禄仰头喝了杯酒,看她一眼,长叹一口气。

“以后不会这么喜欢你了。”他忽然抽抽鼻子,像个被负心汉辜负了的小娘子一样哭哭啼啼,“我喜欢男人,你偏偏是个女子,哎,有缘无分呐!”

傅云英更无语了。

忽然发觉有几道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抬头望过去。

内殿高台处,帘幕高卷,百花环绕,朱和昶和霍明锦凝望着她,低声谈笑。

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盘旋,偶尔轻笑几声。

直到晚霞漫天,亭台楼阁、玉砌雕栏染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色,宴席才散。

众人出宫,在宫门前道别,坐进各家来接的马车归家。

傅云英弯腰坐进车厢,马车驶出很远一段距离后,在巷子深处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她望过去,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

一如多年前,他故意拦住她的马车,陪她走了一段路。

她微笑,“相公。”

霍明锦在宴席上被敬仰他的官员灌了不少酒,身上淡淡的酒气,听到这一句温柔的相公,舒服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上了马车,他仰躺在她膝上,抱着她嗅她身上的味道。

“香的。”

他轻笑道。

马车重新晃动起来。

车帘外传来市井里热闹的人声,暮色正浓,行人走在归家的路上,步履匆忙,不管在外面有多疲累,家总是安稳舒适的。

傅云英低头,双手轻揉霍明锦的太阳穴。

她轻声和他闲话家常,“九哥他们要回来了。”

傅云启之前去了广东,夏天要和陈葵他们一起回京述职,傅四老爷他们在山东,到时候所有人一起回京。

等见过他们,她就启程去荆襄。

霍明锦也会去,他要彻底荡平大山里的流寇。

他们路上会经过河南,她这次要专门抽出几天去看望母亲和弟弟妹妹,不知道弟弟崩掉的牙齿长出来了没有。

想起宴席上霍明锦和朱和昶谈笑风生的样子,她好奇地问:“明锦哥,你刚才在宴席上和皇上说什么?”

霍明锦拉住她的一只手,和她十指交握,“没什么,皇上怕我欺负你,要我好好照顾你。”

朱和昶有点怕他,不敢直呼他为妹夫,但一口一个大舅子自居,非常自豪。

傅云英失笑,霍明锦怎么会欺负她。

“你一直体谅我,应该是我在欺负你。”

霍明锦抓住她另一只手,送到唇边,轻轻咬一咬她的手指。

“你可是公主呢,我是驸马爷,驸马爷就是给公主欺负的。”

她轻笑,俯身亲吻他的唇。

不知道是不是都吃了酒的缘故,这个吻醉醺醺的。

到了地方,马车停了下来。

乔嘉掀开车帘,眼角余光瞥见交缠在一起的身影,身形一僵,赶紧把车帘给放下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霍明锦才掀开车帘下车,然后转身扶傅云英下来。

这一次不是回傅宅,而是直接进他的宅子。

门前高高的台阶,霞光打在光滑的石板上,光影浮动,流光璀璨。

傅云英拉住霍明锦的手。

他低头看她。

她微笑,扣着他的手,十指交握,踏上台阶。

“明锦哥,记不记得那年落雪,你和我一起在雪地里走你说我可以走慢一点,也可以走快一点,你会一直陪着我。”

那时白雪满肩满头,两鬓斑白,他的目光坚定而温和,握着她的手温暖厚实。

她好像看到几十年后他们老去的样子,相携走完漫长一生,仍然互相喜欢,珍视对方。

霍明锦自然记得那一晚,甚至还记得她抱住他时卷翘的浓睫是怎么颤动的,她慢慢爱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