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设身处地,只是为人父母,如何能狠心。

桃花直直跪了下去,很清瘦,越发衬得眼窝深深,凝凝一层水雾,却荡涤起了灼灼火花。

“哥哥曾告诉过桃花,爹爹当初为了娘亲,不惜逆转乾坤催动了禁术,不要内丹了,也不要命了,桃花当时不懂,不懂有什么东西会更重于性命,现在知道了,若我是爹爹,我也会那样做。”

她弯下跪得笔直的腰,额头重重磕地:“桃花求娘亲成全。”

萧景姒沉默,久久,只剩叹息。

翌日。

萧后与楚帝离宫,小尊上免了朝。

龙泽殿。

楚梨花托腮,沉思着,手里擒了根象牙筷子,有意无意地搅着鱼缸里的水。

“喵!”

小鲤鱼都快被搅吐了。

楚梨花完全置之不理,若有所思。

瞎了也看得出来今儿个大阳宫气氛十分不对,暴风雨欲来前的宁静,成明大妖越发小心,道:“尊上,听茸妖尊来了。”

楚梨花一脚搭上了矮榻,坐直了身子:“他还敢来。”

不仅敢来,还敢闯。

楚梨花的话刚落,凤青便已经凭空站在了他面前。

规矩,礼仪,结界,对凤青来说,全部都如同虚设。

楚梨花扔了筷子,余光都未曾向凤青投去一个,冷冰冰的眸睃向门口的成明大妖与成玉妖主:“本王养着你们当摆设吗?这大阳宫是谁想来便来的地方!”

成玉单膝跪下,胆战心惊地请罪:“尊上恕罪,听茸妖尊有、有小殿下的公主令,臣下实不敢拦。”

再说,拦得住吗?他可是上古的凤凰啊。

楚梨花眸光一凝,直视凤青眉眼:“桃花的公主令为何会在你那里?”

凤青一身白衫,谪颜魅骨,腰间别的正是桃花的公主令,令上还缠着桃花头发编成的同心结,他修长精致的手指拨弄着那块玉,神色淡淡,道:“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楚梨花胸口瞬间就堵上了一口火气,盯着那块玉,声线与眸光一般冷若冰霜:“我家姑娘年纪小,识人不深,哪能作得了数。”

他家小姑娘,是被灌了迷魂汤了,这皇家玉佩可比白灵令还要稀贵,竟如此就给了凤青,还是太年轻了!

凤青仍是漫不经心,把玩着腰间的玉,徐徐平缓的语调:“不余半年桃花便及笄,不小了。”

这老凤凰想说什么?

凤青云淡风轻般口吻:“这公主令是桃花给的聘礼,我既收了她的礼,便要还礼。”

楚梨花眉头微挑:“所以,你是来——”

凤青这才抬起眼,接话:“提亲。”

呵呵!

老牛吃嫩草!

楚梨花冷哼:“你来晚了。”他眸色微沉,言简意赅,“桃花走了。”

凤青脸色骤变。

鸣谷今日一整日都异常兴奋,召集了听茸境雪山里的上千只雪鸟兄弟姐妹,布置了一番大婚事宜,比如,红绸要妖都城金纺铺里的,嫁衣要雪鸳老妖亲自织绣的,玉饰头饰要长宁山上成色最好的,桂圆红枣要最大颗最甜的,而且要大量,小殿下嘴馋饭量大,备少了只怕还没等到拜堂就给小姑娘嗑完了。

还让二白拼命抓鸡抓鸭,说听茸境好事将近了,鸣谷想着要不要再劈个院子出来当新房,一处恐怕不行,妖尊迷路,得遍地是新房。

想想,鸣谷就觉得乐,听茸境终于要有点人气了,折腾折腾,便到下午了。

鸣谷正要去裁几段锦缎挂在境口喜庆喜庆,便看见自家妖尊回来了,他觉得奇怪:“妖尊,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看了看后面,更是奇怪了,“小殿下呢?小殿下没有一起回来吗?”

怎么就妖尊自个儿回来了?不是去提亲吗?怎生失魂落魄地回了?

凤青若有所思,敛着眸,道了声:“她不在大阳宫。”

鸣谷懵:“啊?”

凤青音色低低:“她走了。”

淡淡唇色微微发白,俊美的容颜,竟无一分生气。

怎如此颓丧着脸……不是吧,小殿下真不要妖尊了?鸣谷想不通,就觉得不可思议,他当真觉着就算听茸境的雪山塌、雪水融,桃花那丫头也不可能不要他家妖尊。

凤青眸色又暗又沉,脚步微微漂浮,他似低喃自语:“方圆万里,没有一丁点她的气息,有人在她身上种了结界,不让我找到她。”

鸣谷心头一惊:“难道又是什么妖魔鬼怪作祟?”他家妖尊都感知不出来,这妖祟得多强大。

凤青却自顾摇头,神色竟有些迷惘:“若是她出事了,大阳宫不会没有一点动静。”声音低沉得压着喉咙,有些呼吸难顺,“是她在躲我。”

鸣谷一知半解。

这倒说得通了,如此推测,桃花身上的结界可能是她父亲母亲种的,不是这等高手,自家妖尊绝不会感知不到一点气息。

问题是:“可是为什么白灵猫家要把小殿下藏起来呢?”本来想问为何小姑娘要躲,看见自家妖尊神色沉痛,不忍心,就换了个说法。

凤青一言不发,站在雪里,鹅毛大雪落在他肩头,花白了发,忽然凉了眼眸。

他站了良久良久,久到雪水浸湿了靴底,才麻木而失神地回了听茸小筑。

鸣谷欲言又止了多次,还是在凤青关门前,小心问了一句:“难道是猫族楚家要……棒打鸳鸯?”

凤青掀帘的手,便顿住,悬在了空中,略微轻颤了一下,玉石珠帘轻响,落在凤青眼里,天地万物已没了影子。

偏偏这个时候,屋外女子在轻唤。

“凤青。”

“凤青。”

是霍狸的声音,不疾不徐,温柔而耐心。

“凤青。”霍狸又唤。

凤青置若罔闻。

鸣谷掐了掐隐隐作痛的额头:“霍狸姑姑怎么这时候来了?”他望了望凤青,依旧毫无神色,估计灵魂跟着那小桃花一起离家出走了,鸣谷便道,“鸣谷这便去打发了。”

凤青却突然开了口:“将棋盘摆上。”声音无波无痕,微微带了凉意,又道,“再沏一壶天星子。”

鸣谷丈二了,妖尊都多久不同霍狸对弈了,这态度,几个意思?

鸣谷也没敢多问,赶紧去招待,摆棋盘,煮茶水,只是,为何是天星子?天星子是药,用来入茶,便实在苦涩。

棋局摆在了听茸小筑院外的梅花树下,老规矩,长桌,隔得老远,遥遥相对。

不过,显然霍狸是有几分受宠若惊的,笑意全写在脸上,盈盈浅笑,手里执着白子,下手的动作优雅而缓慢,目光始终落在对面的凤青身上,时时顾盼生辉。

落了一子,霍狸随口般轻问道:“怎么不见桃花?”

“回去了。”凤青语气淡淡,目光落在棋盘,手里捏了一颗棋子,在指尖中漫不经心地把玩,却迟迟没有落下。

茶香袅袅,雪下得缠缠绵绵。

霍狸端起玉石杯子,徐徐啜了一口,天星子有些惹,她却丝毫不在意,又似不经心地问了句:“她回大阳宫了?可是又何事?”

凤青不言,落下一子,黑色的棋子,白皙的手指,骨节剔透,黑白分明,极其好看。

霍狸仍是不紧不慢,丝毫不介意凤青的沉默,说道:“昨日我来煮了壶饮茶送来,鸣谷说你不在,可是去大阳宫寻她了?”她执着棋子,抬起盈盈明媚的眸,“她何时回来?”

凤青捏了捏黑子,指尖微松,棋子便落在了纹理分明的掌心,他突然抬头,目光淡淡投去:“你何时如此关心她的事了?”

“哒——”

霍狸手里的棋子掉下,滚在了棋盘上。

凤青凝眸,瞧着她。

霍狸垂下眼,略微慌色写在眼里,微微俯身将掉落的棋子拾起来,状似平静地道:“小姑娘不在,听茸境冷清了许多,我便随口问问。”

凤青便又沉默不言了,将掌心的棋子落下,音色轻描淡写,他道:“你输了。”

霍狸惊愕地看着棋盘,脸色微变。

她不过下了几十子,凤青的棋品同他的人品,多数时候更愿徐徐图之,并不急于步步紧逼,还从未如此不留余地大杀四方,不过半盏茶功夫,她便一败涂地了。

霍狸失笑:“比之你的棋艺,我还是差远了。”

即便追了两百年,也望尘莫及。

“霍狸。”

凤青突然唤了她一声,依旧波澜不兴,一双幽黑深沉的眸里,窥不出一丝喜怒。

霍狸心头突跳,应:“嗯?”

这一眼眸色,让她心惊肉跳。

凤青眸光又徐徐敛下了,落在案桌的茶壶上,清淡的口吻:“给你煮的,带回去喝完。”

霍狸笑:“好。”

这还是他第一次赠予她东西,即便是一壶茶水以前也未曾有过,唇齿间弥留的天星子的涩味也泛了淡淡甜味似的,霍狸唇角扬了扬,浅笑安然。

凤青起身了,默了一下。

霍狸问:“怎了?”

凤青道,声音沉而静:“我记得,我有件东西放在了你那里。”他抬眸,直直看向霍狸,“想取回来了。”

霍狸微微诧异,抬眸回望:“什么东西。”

她并不记得他有东西放于她那里。

凤青心平气和,道:“我的凤凰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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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青青快来桃花变妖了

“妖有十二骨,每断一根,便如剜心之痛,每生一根,伤筋动骨血髓错移,有多疼。呢,我也不知道,就像死了一样。”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霍狸微微诧异,抬眸回望:“什么东西。”

凤青心平气和,道:“我的凤凰心脏。”

“咣——”

茶杯落地,四分五裂。

霍狸木然僵硬了动作,眼眶湿润:“我以为、我以为你,”

一张嘴,满腔涩意,便如鲠在喉,几乎发不出声音。

而凤青,目光都不曾停留,侧身负手,语气平淡极了,他说:“鸣谷,从明天开始给沉雪苑送药,一日两盅,七日不间断。”

当年,她得他的凤凰心脏之前,也是喝了七日的药,一日两盅,从未间断,如今取回,也依然如是。

难怪,他给她煮了一壶天星子。

鸣谷称是。

霍狸便如抽去了力气,瘫软坐下,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仍是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她。

铁兰心急如焚,趴跪在了霍狸身边,低低抽泣道:“妖尊,你若取了姑姑的心脏,便等同于要了她的性命啊,求妖尊手下留情,姑姑她……姑姑她毕竟赔了您这么多年。”

凤青微微转眸,俯睨过去。

“不是她的心脏,那是我的。”他说。

霍狸满眼泪光,望向他。

凤青眼底像未曾晕染开的浓墨,黑白素色,分明看着地上的泫然欲泣的她,眸底却只余一团黑,仿若置身事外的旁人。

凤青道:“当年那十三碗心头血,我一滴都没碰,从不欠你什么,我的这颗凤凰心脏你也用了两百多年了,你该知足。”

知足吗?

两百年相伴,却没能换来他一次倾心以待,她如何知足,她还什么都没要,什么都没求。

不甘,不甘极了。

霍狸擦去眼底湿润,起身迎面走向他。

凤青退。

她的脚步戛然而止,苦笑了一声:“我能问两个问题吗?”

凤青沉默。

隔着五米远的距离,远到霍狸根本看不清他眼眸中的光影,一定是山水墨画一般,淡漠得无关颜色。

霍狸问他:“当年你为何会剜了心脏给我?”

眼里浮光掠影,他不痛不痒地回:“修清道,断七情。”

呵。

原来,仅此而已。

她得了他的凤凰心脏,却与她无半点干系,果然是凤青呢,绝情绝义至此。

霍狸喉头微微哽塞,她满腔的酸楚,又问:“现在你又为何要要回去?”

凤青拧眉,略微思考。

眉梢抚平,他神色微微霁然,声线轻快了不少:“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那颗凤凰心勉强可以给桃花当提亲的聘礼。”

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呢。

理所当然地将她的寿命,给了另一个女子。

即便,这颗不老不死的凤凰心,对人族不过只能延年益寿,修不得永生,也练不得妖术,却还是令他如此厚此薄彼。

修清道,断七情……

剜了心脏又如何,还不是让那女子占了他的心,牢牢桎梏。

霍狸笑,自嘲地大笑,笑着笑着,干涩的眼睛流出了两行清泪。

“姑姑。”

“姑姑。”

“妖尊。”

“妖尊,求您放了姑姑。”

“妖尊……”

侍女的声音抛于身后,凤青已走远,未曾回过头看上一次。

两百年相伴,同那风雪一般寒凉,不是无情无义,是本就无关紧要,这便是凤青,受了千年孤寂,守了千年积雪,锻造了一颗硬如磐石的心。

不,他才没心,他把心给了那个人族的姑娘。

鸣谷在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凤青。

他斟酌一番:“妖尊,鸣谷有句话想问妖尊。”

凤青温声嗯了一句。

鸣谷思前想后地想了想措辞:“您是在想娶小殿下之后,才想把心脏要回来当聘礼吗?”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不是。”凤青道。

果然,聘礼只是个由头。

隔了片刻沉默,凤青不疾不徐的声音从前头飘至风吹的方向,带了几分快意,他道:“早就想把我的心脏给桃花,我的东西都是她的。”

呵呵,果然都是红颜惹的祸。

若要让霍狸听了凤青这般淡薄冷漠的话,怕是,心头又要插两把刀子,同样,若让那小祖宗听了,估计得上月亮上去唱曲庆祝。

“到时让鸣谷动手吧。”见了血,他还不是不大放心,毕竟,嗜血成性是魔的本性。

凤青语气淡然自若:“我来。”

鸣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给小公主的聘礼,妖尊大人自然是十分上心,鸣谷又想到了什么,追上凤青的步子。

“天星子入药还需七日,霍狸姑姑恐怕不会坐以待毙。”鸣谷道。

上古神兽的心脏,妖族得了,可不老不死,哪个会不动心,何况霍狸当初取十三碗心头血,自己那颗心早便烂穿了,会贪婪也无可厚非。

凤青不咸不淡地道:“我给她留了一条活路,她若要走死路,不必拦她。”

鸣谷了然。

如此说来,若是霍狸识趣,还能有几日活头。

“那小公主她?”

凤青脚步顿住,神色骤然暗下了。

“找她。”凤青看向鸣谷,眉宇紧锁,耳提面命着,“要快。”

鸣谷宽慰:“她与父亲母亲在一处,不会有危险的。”

凤青轮廓紧绷,有些慌神:“她与谁在一处,我都不放心。”

只要事关桃花,妖尊老人家便时时担惊受怕,甚至……变成凤凰飞去到处找,如此神佛之妖,却像只无头苍蝇一般。

“鸣谷明白。”

只是这小公主藏身的结界……难办难办!

北赢南域,是妖族气候最为湿润温和之地,正值冬季,南域仍是枯木逢春,一派生机盎然之色。

一处山涧,结界重重,笼罩在一层朦胧水雾里,景色宜人,却格外安静,不见一点声息,便是山涧上方,鸟儿也不曾飞过一只。

竹屋三两间,坐落在树木丛生的山中。

屋外,黑衣劲装的男子严阵以待,围了三层,模样俊美的男女伫立在屋前,正是大阳宫的帝后。

那么屋里是桃花公主无疑,也就只有桃花公主能如此兴师动众。

她不让父亲母亲进去,屋里只有她和荣树,她们已经来这个竹屋一天了,她喝了三次药,荣树问了好多次有没有准备好。

要准备什么呢?

屋里各个角落都铺了软软的垫子,所有尖锐坚硬的东西全部都收起来了,桃花也大概猜得到要准备什么了。

她坐在一张矮矮的榻上,抬头喊:“荣树。”

荣树蹲在她面前,问她:“怕了?”

桃花摇头。

她脱了鞋,盘腿坐上去,用软软的语气同他商量:“别让我爹爹娘亲进来,别让他们听到我的声音,我不想让他们心疼难受。”

他说:“好。”

她又说:“要是我撑不住了,你就跟我讲讲青青好不好?”

荣树想了想,还是点头:“好。”

这一日,荣树不像以往的坏脾气,待她耐性极好,几乎对她有求必应。

桃花想,荣树真是一头极好的鹿,以后一定要给他好多好多宝贝孝敬他,他高兴的话,多喊他几句师傅也是好的。

好鹿,就应该有好报的。

桃花特别严肃郑重地说:“若是,有什么后果,你别替我担,别为我做出任何牺牲,您是师傅我是徒弟,我受不起也还不起的。”

什么鬼师傅徒弟,又是受又是还的。

荣树听着不爽,觉得这蠢徒弟有时又极其聪慧,将人情世故分得一清二楚,有恩必报不欠人情。

跟他见外呢!

他也不给个好脸色,直接不爽她:“哼,你以为我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