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给她担,哪里用得着让她知晓,又不是蠢。

交代完了,桃花又仔细想了想,没有遗漏什么,便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手递到荣树嘴边,硬声硬气地说:“你咬吧,我不怕疼。”

都传闻他咬了谁,谁就能变妖,儿戏吗?哪有这么简单。

荣树戳了戳小姑娘咬牙鼓鼓的腮帮子,握着她的手翻了个面,手腕朝上,指腹落在她一截细白的皓腕上,轻轻摩挲她腕上的血管。

他说:“不是我咬,是我的母蛊,它会啃噬掉你的脊骨,再孕出十二根妖骨。”

桃花目瞪口呆。

原来,传闻有误,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

荣树看着她那双懵懂却清澈的眼睛,沉吟片刻,才继续道:“三天,妖骨生成,你挺过去了便是妖了。”

自然,他不会让她知晓,孕出十二根妖骨,他的母蛊得耗去多少元气,凤青渡身换魂之后,五百年内不可能催动第二次,他这一遭,要恢复元气恐怕还不止五百年,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越是逆天的妖法,越要受尽反噬,楚彧与凤青便是先例。

若是让她知道了,这善良的小姑娘估计心里有的受。

自然,绝不能让她知道。

桃花懵懵懂懂地点头说听明白了,说撑得住。

荣树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许久都没有动作。

“荣树?”桃花喊。

他嗯了一声,握着她的手,这才抬起另一只手,指甲用了两分力,缓缓划破了她手腕上的血管,几乎同时,他掌心缓缓升腾起袅袅白光,冰魄般的虫体从他掌心沁出,顺着她手腕上淌下的血,爬入那道细小的伤口。

桃花闷哼了一声,死死咬住唇,便不再吭声,盯着手腕上凸起的血管,有虫体在蠕动,一点一点钻进血肉里面。

疼,钻心的疼。

桃花脸上血色立马就褪尽了,毫无知觉地蜷紧了手指,一根温热的手指从她虎口塞进去,将她紧握的五指一根一根撬开,然后被抓住,嗡嗡声不断的耳边荣树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安定,像催眠的江南小调。

“什么都别想,咬牙撑着,也不用怕,我不会走。”

桃花抬头看他,视线有点模糊了。

他说:“我在这里,你就死不了。”

“荣树。”

声音有点颤,紧绷着,她很用力地喊他的名字。

荣树应:“嗯。”

她扯扯嘴角,拉出一抹一定很丑很丑的笑容,说:“谢谢你。”

他待她如何,她都记着,一笔一笔都不敢遗漏,他日,结草衔环涌泉以报。

荣树笑,扶着已经疼得蜷缩颤抖的她躺下,按住她的手脚以免她抓伤自己,说:“不要口头的。”

这时候,她多说说话也好,能忘了蛊虫嗜骨的疼。

声音比刚才更小了,也更抖了,断断续续地,她说:“无常说,你最喜欢的是鹿角,等我好了,我去央我哥哥把他养的小鲤鱼送来给你疗伤,哥哥说,那银鲤鱼的鱼脂是顶顶好的东西,便是银器与赤练银火留的伤也可以愈合,一定可以帮你长出鹿角的。”

荣树站着,弯腰俯身,一动不动地按着她。

他说:“我最喜欢的已经不是鹿角了。”

“那是什么?”

是你。

她额头已经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咬破了唇,一松开,一声痛苦的轻吟便不觉得溢了出来。

荣树身体微僵:“很痛?”

惨白惨白的小脸上全是汗,额头青筋明显,下颚绷得很紧,她吐字已有些不清了:“你跟我说说话,说说话就不疼了。”

妖有十二骨,每生一根,伤筋动骨血髓错移,怎么可能不痛。

荣树喉头滚了滚,脖颈里有汗,顺着下巴滴下,尽量心平气和下来,他问:“最喜欢吃什么?”

她艰难地答:“梅花酥。”

“怕黑吗?”

“怕。”

顿了顿,荣树又问:“喜欢什么兽类?”

疼得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毫不犹豫:“凤凰。”

“还有呢?”

“兔子。”

她挣扎了一下,四肢不自觉地抽搐,听得见骨骼错动的声音,还有她不禁溢出胸腔的呻吟。

她又咬紧了唇。

荣树稍稍加了一分力道,立马继续:“麋鹿呢?”

她松开唇,唇红,肤色却如纸白,说:“我没见过。”

“等你好了,给你看我的原身。”

“好。”

很简单的对话,一来一往,荣树不知道有没有用,能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过很明显,对他自己一点屁用都没有,他心都揪紧了,手心全是汗,弯着腰整个背脊都是麻的。

不敢停下来,她抽搐得越来越厉害,指甲已经将掌心划破了几道口子。

荣树问得很快:“最喜欢谁?”

“凤青。”声音已经抖得不像话,她意识是清醒的,视线却模糊看不清了。

“除凤青之外。”

“爹爹娘亲,还有哥哥。”

“除了你家那一窝子之外。”

荣树问着,仿若从善如流,细听,他声音也抖得厉害。

大概没了力气,桃花是隔了片刻才回答。

“还有满满。”

“还有呢?”

“梅花酥。”

“还有呢?”

“二白。”

荣树问得很快:“还有呢?”

她却回答得越来越慢:“十八师弟。”

若是平时,这般问答,定能将荣树气炸,现在呢,除了难受就是难受,不知道难受什么,嗓子眼像被堵住了,呼吸粗重,浑身都钝钝地疼,想看她,又不敢看,那张疼得五官紧皱的小脸,多看一眼他都不舒服,像蚂蚁咬他心口似的。

荣树继续:“我呢?不喜欢?”

有意无意,他需要用这种问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然手脚不听话,抖得不像自己的。

她说:“也喜欢。”声音很小,已经有些飘了,还撑着快要睁不开的眼皮看着荣树说,“你是很好的鹿,一点都不坏。”

鬼才稀罕你位于那群小妖小兽之后的夸赞。

只要她听话一点就好。

荣树提了提声音:“现在你来问我。”

她大口喘了很久的气,漂亮的小脸有点扭曲了,不自觉地摆动身体、踢腿。荣树赶紧用腿压住她挣扎扭动的身体,不敢用力,也不敢松开,就怕她无意伤着自己。

牙齿被她咬得咯咯作响,问:“你也是蛊虫吗?”

“嗯,我以前是最厉害的蛊虫。”一滴一滴汗砸下去,荣树顾不上擦,又道,“现在是最厉害的麋鹿。”

“你……您高寿。”

“……五百六十八。”

她细弱蚊蚋地问:“寿辰呢?”

“没过过,不知道。”

话刚落,咚的一声。

是她痛得无意识地踢了他一脚,他本就只有一只脚踩地,没站稳,膝盖狠狠磕在了榻上。

疼!特么真疼!

还好,不是她磕上去的,不然这细皮嫩肉的。

桃花还残留一点理智,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下意识拱起身体挣扎,嘴里也囫囵不清:“我踢到你了。”

“没有,我自己没站稳。”

“疼吗?”

“不疼。”荣树单腿站着,几乎牢牢将她按住,浑身肌肉线条都紧绷着,哑着声音催促,“继续刚才的问。”

“你也修了永生吗?”

“没有。”他继续,“不过,我的子蛊可以自生,总之死不了。”

突然,没了声音。

荣树低眸,小姑娘的唇角被咬破,渗出一丝血,目光涣散着,身体颤栗抽搐不停,整个人像脱水了般。

该有多疼,这平时倔强又坚韧的小姑娘咬破了唇、碎了牙,都忍不住哼出了声。

该有多欢喜,她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躲着凤青,一个人吃尽苦头。

荣树急了,大声喊:“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她睁开眼,全是血丝,哭了。

“荣树……我好疼。”

她不爱哭,更从不喊疼的,这一哭,荣树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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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与凤凰定终生!

“浑浑噩噩,恍如隔世,一梦千年,梦里,我遇上了一只凤凰,那时他还年少,那时他笑起来眼里有万千星辰。”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荣树……我好疼。”

她不爱哭,更从不喊疼的,这一哭,荣树心如刀割。

“桃花,只要你说停止,我立马让那蛊虫出来。”

桃花摇头,有泪盈于睫:“如果,我疼得晕头转向了,要放弃了,你也一定不要当真。”

说完,她闭上眼,咬紧了牙关。

荣树狠狠按住她,将她几乎快要掐断指甲的手攥进手掌,骂了一个字:“蠢。”

蠢。

她蠢。

他娘的他还陪着她犯蠢。

听茸境,沉雪苑,夜明珠明华微暗,似蒙了尘。

屋里,有涩涩药味,玉瓷樽杯中,茫茫水汽晕染,片刻后,药凉,端坐于前的女子徐徐端起。

身后瘦可见骨的婢女红着眼圈道:“姑姑,您别喝了。”

霍狸置若罔闻,唇含杯口。

铁兰上前按下了她的手:“这是能要了您性命的东西,姑姑,您为什么还乖乖喝下去,为什么不逃,我们回九尾狐族,我们离开听茸境好不好?”

霍狸似失神,低喃着:“逃不掉的。”

“为什么?”

她苦笑,嘴角勾起浓浓的自嘲:“我只要走出听茸境一步,凤青就有一千种让我不得好死的方法。”

铁兰咬唇,低泣:“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霍狸推开她的手,唇角牵起一个苍白的笑:“这壶茶里不仅有天星子,还有白蚁草。”

铁兰讶然惊住。

白蚁草,那可是养心肺的圣药。

霍狸再度端起茶杯,低头啜饮,方尝苦涩,手臂骤然一麻,手里的玉瓷容器便应声落地。

“咣——”

乌黑的药水四溅,将霍狸裙摆白色的绣花染了脏,她抬头望去。

门开,凤青依门而立,隔着不远不急的距离,这是他第一次来她的住处,目下无尘,似乘风而来,拂进了一缕凉风。

“妖、妖尊。”

铁兰急忙慌张跪下,不知方才对话,凤青又听去了几番。

霍狸起身,看向他,还未开口,凤青便道:“那日,你对她说了什么?”

她脸色骤变,下意识便瑟缩了一下眼,目光错开,她抿唇不语。

不同以往的温和淡薄,凤青眉宇染了浓墨重彩般,有光怪陆离的黑影,直直望进霍狸的眼底。

凤青言:“你不说,或者撒谎,都要先想想后果。”

声音,似屋外雪落,彻骨的寒。

目光逼视,霍狸只觉得无处遁形,闪躲不开那双除却质问之外全是刺骨冷漠的眼睛,唇齿微颤,低声:“她问了我人族变成妖族的方法。”

凤青微凝眸光:“她问的?”

尾音轻提,足让人心惊胆战。

凤青他啊,不是来对质,而是来问罪。

霍狸沉默,已无话可说。

确实,她有意为之,循循善诱,人族欲成妖类,怎会容易。

“霍狸。”

凤青喊她的名字,平平静静的语调,寡淡而冷漠。

分明毫不带情绪的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竟也让她痴迷到不可理喻,甚至忘了朝不保夕的处境,便那样痴痴回望他。

“我给了你白蚁草,只是因为桃花明辨是非,从不滥杀,若不犯她,她不会与人为恶,也不喜欢我无故开了杀戒,你若安分守己,我便也随着我家桃花慈悲一回,予了你一条生路。”

哦,原来,他并非对她存一丝恻隐之心。

杀也罢,饶也罢,归根结底,他的评判标准,竟是那个小姑娘的善恶观。

霍狸怔忪着,苦苦失笑。

凤青提步,进了屋:“如此也好,你刚刚给了我开一次杀戒的理由。”微顿片刻,“你作恶,那我便也算不得滥杀,如此,我家小姑娘大抵便不会恼我脏了手了。”

语落,凤青徐徐抬手。

“妖尊不要!”

侍女跪着挡在了霍狸面前,以头抢地:“妖尊,您饶了我家姑姑,奴求您了,求您再给姑姑一条生路。”

倒是只忠心的畜生。

凤青俯睨了一眼:“心术不正的东西。”

抬起的手掌落下,那跪地的婢女身体抽搐,往后栽倒,嘴里大口大口殷红吐出:“妖……妖、尊……”

断断续续,又戛然而止,婢女合了眼,战栗了片刻便一动不动了,一团白光从她身上破开,散去时,地上躺了一只骨瘦如柴的白色九尾狐。

霍狸几乎瘫软,狠狠跌坐在了那九尾狐的尸骨旁,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凤青,他步步逼近,目光敛尽,眼底似覆了厚厚冰层,什么温度都没有。

“七、七日……”她本能地往后瑟缩,张嘴,声音抖得不像话,“没、没有服满七日的天星子,会有损——”

肩膀一麻,她忽然便动不了了。

凤青刺骨般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心口。

不惜自损一分,也要置她于死地,他啊,是真动了杀念,满眼都是大开杀戒前的喧嚣与戾气。

霍狸终于崩溃地大哭出声:“凤青,不要……不要对我这么狠。”

凤青好似未闻,指尖顿生出了长长的利爪,落在她心口,毫不犹豫地刺入三分。

“不要!”

霍狸惊恐地大喊,却动不了,整个身体都是麻的,如坠寒潭,麻木了感知,只剩绝望,低眸,看着那利爪一分一分刺入她的胸膛,白色的衣裳开出大片大片妖娆的血色纹路。

结束了,都结束了……

竹门突然大响,屋外风雪刹那间灌进来,同时闯入的还有女子焦急的声音。

“够了。”

已刺入骨血的利爪顿住,凤青回首,满眼寒光撞上了狂乱的风雪。

站在门口的二白只觉得不寒而栗,骨头都是冷的,咬咬牙,一双眼猩红猩红的:“凤青,你快去找桃花,她快要……撑不住了。”

凤青眼底厚厚冰凌骤然破裂,只余一团细碎凌乱的斑驳陆离。

所有风雪,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凤凰扶风而去,今晚的月,遮于乌云后,只有半扇光华。二白仰头看着天,头一次如此庆幸她百灵鸟族遍布北赢的消息网,只愿还不迟……

夜深,静如水,有低低的声音在唤。

“桃花。”

“桃花。”

“桃花。”

喊了许久,没有人应,封闭的屋里,有回声起起落落,还有榻上偶尔发出的阵阵痛吟。

榻上的人儿,蜷缩成紧紧一团,披散着发,大汗淋漓,定是极其痛苦,一张苍白的小脸已经有些狰狞,唇角乌黑,没有一丝血色,被按在肩两侧的手,十指指甲全部断裂,血肉模糊有些泥泞。

那个漂亮精致的小姑娘,一个晚上,留一身伤,面目全非……

荣树还是那个动作,已经不知道保持了多久,手脚全是麻的,几近崩溃。

安静了片刻,桃花又开始抽搐起来,手脚发了狂似的乱踢乱动,整个身子都在扭曲抖动,脖颈的血管凸出,看得见血肉滚动。

她一松嘴,便叫喊出声了。

荣树按着她的手脚,眼都红了,全身被汗水湿透,他不敢动一下。

“我们不继续了好不好?”

一开口,他声音已经哑得不像样。

足足三个时辰,小姑娘忍着,倒没怎么吭声,只是荣树一直哄,一直喊,一直不停不停地说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嗓子早就叫破了。

他盯着那张五官扭曲得已经一点都不漂亮的小脸,用沙哑的嗓音哄她:“我们停下来好不好?”

“桃花。”

“别撑了,嗯?”

“就到这为止好不好?”

他几乎是求着央着,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进去,总之,她并无半点反应,她一句话都不说,死死咬住了牙关。

还是不肯松口!

舌头被咬破,嘴角大口大口血渗出来,这倔得让人心疼的家伙还是不松口。

荣树大吼:“快松开!”

她扭头挣扎,身体胡乱的摆动,嘴角的血越流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