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她咬住了舌头!

“松开!”

“听见没有,松开啊!”

“你要咬死你自己吗?快松开!”

荣树怎么喊,她都听不进去,他直接跳上榻,用另一只脚压住她失控的手,腾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

荣树道:“乖,张嘴。”

听不进去,根本听不进去。

“你张嘴啊!”

他吼完,抬手狠狠打下去。

“啪——”

用尽了力道的一巴掌,那惨白的小脸被打偏到一边,瞬间红肿起来,荣树只僵了一下,立马把自己的手背放进了她嘴里。

她几乎本能地咬住,狠狠用力,满嘴血腥,也不知道是她的血,还是荣树的。

他红了眼,眼眶里突然砸出来几滴滚烫的东西,酸得他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看见了她脸上那个巴掌印,一片猩红。

“打疼了吗?”

过了许久,荣树喃喃自语:“都是我不好。”

眼里一滴一滴掉个不停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他活了快六百年,只见过,没碰过。

这就是眼泪啊,真他娘的疼。

不管了,她挺不住的,他得投降。

荣树用眼睛蹭了几把肩膀上的衣服,顺带把汗也擦了,长长吸了一口气,盯着蜷缩在他身体下面的人,自话自说似的:“我答应你爹爹和娘亲了,一定会让你好好地出去。”

他也答应了自己,不计后果,不论手段,只管她,只管让她好好活着。

桃花疼得狠了,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涣散迷离的瞳孔一点焦距都没有,即便隔得这么近,俯在她上方荣树的脸,一点都映不进眼里。

她听不进去,他也肆无忌惮了,胡言乱语说着他清醒时绝对会不屑一顾的话,软了骨头似的,还有气无力地说给她听。

——就跟求她似的!

“小桃花,你不知道吧,我一点都不想你变成妖,人活三世,等你百年之后我就去找你,下一世我会比凤青先去找你,到时你就不要再要那只凤凰了,要我好不好?你不是说了吗?我是好鹿,我也很好的,会比谁都对你好。”

他求着央着,软话说尽:“你别变成妖好不好?”

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知道本能地用力咬着,将荣树的手背咬得血肉模糊,一滴一滴殷红淌到她脖颈,红了一大片衣领。

终归是人族,这生骨之疼,即便是身强体壮的妖也很难熬过,何况先天不足的她。

荣树无力了,叹了一声:“要是现在停下来,你会不会怨我?”

会也没办法,谁让他再也见不得她这个鬼样子。

没有再迟疑,他抬起按着她肩膀上的那只手,顺着手臂下移,落在她被割破了的手腕上,掌心捻了白光,压住了那道伤口。

须臾,便看见那血管下有拱起的虫体,缓缓蠕动,从她身体里钻入了荣树的掌心。

桃花还在抽搐着,战栗个不停,只是手脚不似方才那样乱动了。

荣树拍拍她的肩,舒了一口气,轻声哄“不疼了,很快就不疼了。”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怀里,擦了擦她脸上的汗。

“我有妖骨,我给你。”

荣树俯身,在她耳边,絮絮低语:“我给你好不好?”

“十二根都给你……”

能怎么办呢?舍不得她疼,舍不得她哭。

荣树瞧了瞧那只被她咬得血肉泥泞的手,毫不犹豫地抬起,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打下去——

骤然,风破窗而入。

他的手被截住了。

抬头,他看见了凤青,那张山水画影里岿然不动的俊脸,却慌张又失措。

还是来了,终于来了……

“她不喜欢欠人情。”凤青看着荣树,说,“我给。”

十二根妖骨,若全剔了,不死,也得疼死。

荣树挣了挣被他攥紧的手,一动,手背上的血便顺着滴在凤青衣袖上,红白分明,白得素雅,红得妖娆。

荣树眸眼微冷:“有区别?”

凤青道:“不用还。”

一针见血!

这只卑鄙的凤凰!

他说得对,对极,若是他荣树的妖骨,桃花怎会平白受,怕是会感恩戴德,除了以身相许之外,什么都会塞给他用来还账。

可凤青呢,他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小姑娘的心偏的,便够了。

男女风月,就是这么厚此薄彼。

荣树松了手,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瑟缩的小姑娘,又抬头看凤青:“凤青,永远都别忘了她躺在这里疼得快要死了的样子,也不要忘了床榻上全部抠落掉的指甲和她的血。”

凤青的目光,定住,落在床榻上,血迹斑斑的红,尽数落在他眼底,视线全部染红。

荣树道:“你要是敢忘,我就有办法让桃花也将你这凤凰忘得一干二净。”

凤青沉默。

过了很久,他道:“好。”

荣树垂下手,松了又紧,手背上的结痂又渗出血来。

“谢谢。”

几不可闻的两个字,似有若无。

针锋相对了多少年了,荣树第一次听凤青嘴里说出这两个字,他说:“我都记下了,将来我还,她欠的,除了她的命,除了我的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道义、原则、尊严、杀戮与野心,我全部都不要,你要什么都找我来取,我可以替你肝脑涂地倾其所有。”

肝脑涂地倾其所有……

不知道的,还不以为他爱上他了!

荣树哼了一声,一点都不想理他,心里火得想跟他拼了,倒了八辈子血霉认得了这只凤凰,都是上辈子造的孽!

荣树咬咬牙,把怀里的小姑娘放下了,背过身去,一眼都不想看。

“桃花,我是青青。”

凤青俯身,伏在桃花耳边。

她紧紧攥起的手,松开,本能地抬起,朝他伸去。

他握着她的手,弯下腰,亲了亲她唇角,舔尽她唇边猩红的血:“我们回家。”

好像听进去了似的,她眼睫颤了颤。

凤青俯身,把她抱在怀里,她在颤抖,他也是,不知道哪里痛,密密麻麻的,像要把他整个人都撕碎了,四肢都像灌了铅一般,步步维艰。

他看着那床血淋淋的白色褥子,她之前有多痛,他现在,都在悉数受着。

“荣树。”

凤青把桃花拥在厚厚的披风下面,他回头。

荣树语气不善:“说。”

对头就是对头!

再给他一万年,也不可能握手言欢,何况,情敌相见,能不眼红?

凤青口吻像祈求:“别告诉她。”

他们两个剑拔弩张了快三百多了,谁也不服输,谁也不留情,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了,是凤青服软。

诚如凤青方才所言,肝脑涂地倾其所有,他把这笔账记在了自己头上,算欠了荣树,千金一诺。

荣树冷眼瞥他:“用你说。”他吼,“老子也心疼她!跟你有个屁关系!”

若是让小姑娘知道,她得来的十二根妖骨不是他的子蛊孕育的,而是凤青的,估计那傻丫头估计得剖了自己的血肉,把骨头都拔出来还给凤青。

荣树让凤青滚,赶紧滚!

凤青再不滚,他可能就要上去抢人,可凤青带着桃花真走了,他又空落落的,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就是欠!

凤凰轻鸣,扶风而去,一跃千米,便不见踪影。

萧景姒仰着头,看了许久许久。

“我们桃花会好吗?”

楚彧道:“会。”

萧景姒身子一软,便站不稳了。

“阿娆!”楚彧抱紧她,又慌又急。

后怕,心有余悸地后怕。

她四肢无力,虚脱地靠着楚彧,回头:“楚彧,若是凤青晚来一步,你是不是会进去?”

“嗯。”楚彧擦了擦她满头的冷汗,道,“得抢在你前头。”

他的阿娆舍不得桃花受罪。

可他又哪里舍得他的阿娆。

“没了妖骨会怎样?”萧景姒伏在楚彧怀里,声音很低。

妖骨与内丹一样,同为妖兽命脉,缺一不可。妖各有异,摄取同类丹骨,必适得其反,其反噬力唯有原主可渡。

故,不论施者、受者,皆冒极大风险。

正是如此,大抵整个北赢便也只有那几只天赋异禀的,敢屡屡逆天而行,比如十八年前的楚彧催动了逆转乾坤,比如十五年前凤青催动了渡身换魂,再比如荣树差点便大功告成的铸妖禁术。

楚彧道:“一般妖兽必死无疑,北赢只有过一次先例,凝华大妖十二根妖骨尽折之后,活了二十年,是疼死的。”

萧景姒不言。

他又道:“我的母妃也是如此,被生生疼死,只挺了五日。”

“那凤青呢?”萧景姒抬眸。

楚彧沉吟停顿了片刻,敛眸:“即便他妖法异禀,不死,也要痛得生不如死。”

桃花这生骨的痛不必受了,坐享其成,得了凤青的十二根妖骨,而这剔骨的疼,千千万万年,不死不休。

萧景姒蹙眉,浓浓忧虑染上眉宇。

楚彧抚她的眉:“别担心,凤青到底是修了永生的上古凤凰,自然没那么容易死。”

挺个七八十年,大抵吧,也只是大抵吧,毕竟妖骨与内丹缺失的妖,从未有过好的先例,谁也不知日后如何。

逆天而行,便不可预知。

萧景姒回身,令道:“今日凤青来过一事,绝不能让公主知晓。”

“是!”

夜深,月隐云层,无风无雪。

那晚后夜,黎明将临,听茸境里,雪鸟乱蹿,听不到一处声响,却又更像在巨大声音里耳鸣失聪。

二白仰着头,看着头顶乱飞的雪鸟,托腮思忖着。

“你听到了吗?好像有叫声。”

流零默了许久,道:“是凤凰嘶鸣。”

高频嘶鸣,定是极痛苦之时。

是凤青的叫声,唯有凤凰同族能闻。

梅园以东十里,积雪渐深,明华洞外,成百上千的雪鸟盘旋不去,似晕头转向了般,四处扑翅。

鸣谷在洞口急得团团乱转,来回踱步。

天将泛白时。

“鸣谷。”

声音极其低弱,无力,凤青道:“进来。”

鸣谷立马小跑进去,昏昏暗暗的,他目光巡视了好一番才定住,大惊:“妖尊!”

光线暗淡,隐隐约约的青光若隐若现,笼着伏地的凤凰,原身蜷在地上,战栗不断,浓浓血腥味扑鼻而来。

地上一滩血触目惊心。

鸣谷心惊,跑上前去:“妖尊,您、您这是怎么了?”

凤青撑身站起,晃荡了两下,便又脱力地瘫软下去。

“妖尊!”

鸣谷眼一红,刚要去扶,这才发现凤青羽翼下的小姑娘,像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身的血,不知是她的,还是凤青的。

凤青趴在地上,微颤的羽翼拂着她,道:“把桃花抱走。”

声音极其孱弱,似有若无地喘息声,亦是无力。

这是……

鸣谷突然瞠目结舌:“您呢?您这是、这是怎么了?”目光落在青凤的背脊上,翎羽狼藉,骨节从正中断裂坍塌,鸣谷瞳孔一滞,“您的脊骨……您的脊骨呢?”

顺着翎羽往下,十二根妖骨,全部剔除。

难怪,难怪整夜嘶鸣,难怪他站都站不起来,十二根妖骨尽失,五脏六腑移位,没有一道伤口,只是那完整皮囊下的血肉,定是无一处完好。

北赢妖族,剔妖骨者,不需十二根,六根便足矣痛掉一条活生生的命,凤青却生生拔除了所有妖骨……

疼,也能把他疼死!不死,就不休!

鸣谷倒抽一口气,带着猩猩血味“妖尊,您——”

“什么都不准说。”

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似撕裂,无力却沉重,那凤凰低低嘶鸣,声嘶力竭般吃力地发声:“我可能会睡很久,若是她先醒来,便告诉她是荣树送她回了听茸境,其余什么都不要说。”

鸣谷重重点头。

他知道,这十二根妖骨,一句都不能提,便是千千万万年无休无止的疼,也要咽进肚子里,他家妖尊一个人混着血吞下去。

“妖尊,您是不是,”鸣谷红着眼,哽了哽喉咙,“是不是自己把妖骨都给了小殿下了?”

凤青没有答。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徐徐幻成了人形,披了血迹斑斑的衣裳,伏跪在小姑娘跟前,他低低轻语着。

声音很羸弱无力,细听,凤青说:“桃花,等你及笄,我们便成亲好不好?”

他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惹你难过了。”

佝偻着缺了脊骨的背,他弯下,俯身将唇贴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声声低喃:“我的骨给了你,以后我便是你一个人的凤凰了。”

“桃花……”

凤青倒下,伏在了昏迷的小姑娘脚边,再无生息。

鸣谷跪在地上,掩面而泣。

☆、058:荣树挖心给凤青

“北赢有妖,姓楚,名桃花。”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天泛鱼肚白,风雪停歇。

明华洞里,暗色昏沉,低低嗓音幽幽,回荡着。

“老凤凰。”

“老凤凰。”

懒懒语调,不疾不徐,带着几分不耐。

“老凤凰。”

地上男子,一身血衣躺在石上,双目紧闭,并无回应。

荣树一脚踢向他靴面,语调提了提,没好气地:“你死了没?”

仍是毫无回应。

凤青便蜷缩地躺着,血迹斑斑的衣袍沾了尘土,湿漉漉的,十指微曲,指甲里泥土混着血渍,指腹亦磨破了皮,有些血肉模糊,发髻凌散,遮了半张脸,露出来半边轮廓,毫无血色的透白,覆了几道深可见皮肉的划痕。

怎地狼狈,奈何,凤青就是凤青,被疼痛折磨得这般面目全非,却仍是不损一分贵气,竟添了几分颓靡的妖艳。

荣树曲了一条腿蹲下,嘴角勾了抹弧度,似笑非笑,带了几分刻意为之的幸灾乐祸。

“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目光落在凤青身上,上上下下一扫,荣树哼笑了声,“你要是死了,我就偷了你院子里的芳离果,然后喂给桃花吃,等她把你忘干净了,我便带她远走高飞去。”

眼睫微动,凤青徐徐掀开眼,一团墨色未晕开,并无清影。唇色很淡,脖颈有细细的青色脉络,呼吸间起伏极小。

这般有气无力,没点活气,估计疼去了半条命。

他张嘴,喉咙滚了滚,一字一顿挤出了两个字:“休、想。”

荣树嘴角噙笑,拖着懒洋洋的调儿,揶揄:“哟,还没死啊。”

凤青不言,眼皮沉重,睫翼徐徐颤动。

十二根妖骨尽折,不死去活来个几天,估摸着这老凤凰动弹都动弹不得。

这奄奄一息的样子……荣树伸手探了探凤青的鼻息,拧了拧眉头:“没死就撑住,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凤青纹丝不动,眼皮都没抬一下。

荣树舌尖顶了顶后槽牙,瞥了一道冷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捻了妖气于掌心,覆在凤青后背,源源不断地灌入。

片刻,收回手,荣树吐纳了一口气,起身,整了整颜色极其张扬明艳的袍子,施施然地对着凤青的腿踢了踢:“咬牙撑着,别疼死了,我去给你弄点好东西来。”

荣树怀疑,他可能改性了,这等落井下石的好时机,他不干一番便罢了,竟还犯蠢地雪中送炭。

中邪了!

中那小姑娘的邪了,管她就算了,现在连她的凤凰都要管。

荣树懒懒散散地走出明华洞,瞧了洞口的鸣谷一眼,问:“那只狐狸精在哪?”

冬日淡淡晨晖刚刚漫过听茸境外的山头,洒了半边暖黄色的光晕。

听茸境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外,隔了一条引自山峦的潺潺清泉,清泉以南,便是听茸境之外,冰雪浅薄,若隐若现的青葱起伏跌宕。

十几个黑色缎面长袍的男子脚点水面,便落身在了雪地里。

为首男子俯首唤道:“姑姑。”

错落分布的冰山之后,女子露出一角裙摆,神色微促:“你们如何进来的?”

“听茸境的结界破了。”

这为首之人,乃九尾狐妖主麾下大将,堂戎大妖,此番,是霍狸修了家书求援,堂戎才奉命前来。

霍狸听闻稍稍怔忪:“好端端的,结界怎么会破。”

“这属下便不知了。”堂戎大妖环顾一番,神色略略紧张,不敢松懈,道,“妖主令属下来接姑姑,如此正好,也不用公然得罪了听茸妖尊。”

霍狸沉吟。

堂戎大妖急急催促:“还请姑姑速速随属下回狐族。”

霍狸点头,微微提了提裙摆,回头,对着身后十里梅园怔怔出神。

风雪漫漫,梅花绯绯,回首百年,除了这冰天雪地里极致的灼灼风华,记忆里便只有那双融了水墨素画的凉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