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祯人也看了,本来差不多该走了,但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是懒得动弹,于是就继续待在那望着梅郎君的背影。

看久了,她不免嘀咕起来。人家都是工作一会儿出门透透气,与同僚聊两句,偷偷懒,这位梅郎君可好,坐下就没见他动弹,那只笔也没见停歇,只有案几一侧的纸越堆越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郎君终于起身了,正打盹的武祯昂起脑袋看过去,心里又嘿了一声。坐着还没看出来,这一站起来她就发现,这梅大郎君,个子太高了。她自己的身高在女子之中是翘楚,与许多男子相比也不逊色,而梅郎君,生生比她又高了大半个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太高的原因,武祯觉得他站起来后,整个人看上去更瘦了,这种清瘦感,果然是个清贵文人。

梅郎君走出了房间,武祯也站起来,一跃而起从枝头跳进了窗户里,她准备去案几上看看。

结果睡迷糊了,一不小心,没选好落地的地方,一爪子踩上了砚台,那毛茸茸的白色前爪顿时染上了黑色墨汁。武祯毫不犹豫将猫爪子按在了一边那张废纸上,准备先将就着擦擦。

在那张废纸上留下好几个猫爪印,梅郎君回来了。他是去取水喝的,谁知进来却发现自己案几上站着只不怕人的狸花猫,被他撞见了也不逃,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往纸上盖了个梅花印。

梅郎君取来的那壶水自己没喝一口,全用来给狸花猫洗爪子了。

武祯觉得梅郎君瞧着不像个喜欢猫儿的人,所以当他用水给她洗爪子的时候,武祯着实诧异了一下。

洗完爪子,梅郎君见狸花猫甩着那只湿漉漉的爪子,忽然将壶搁在一边,把自己的袖子递到狸花猫面前。

狸花猫动作一顿,接着自然的将猫爪子按在他袖子上蹭干了。

蹭干爪子,狸花猫跳窗离开,梅郎君接着工作。

窗外桐花,簌簌落下。

第4章 第四章

武祯化作的狸花猫悄无声息的踩在屋顶上,走一会儿,她停下来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前爪,那里沾了墨渍,虽然被梅郎君洗过了,但墨迹难以完全清洗干净,所以现在还残留着些许墨痕。

放下爪子,武祯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她忽然听到屋檐下有几人在说话,瞧着也是刑部的官吏。他们凑在一处,语气神神秘秘的。

武祯别的没有,好奇心最多,不自觉就停下脚步竖起了耳朵。

有人在问:“这么说,你们都遇到过?”

有人答:“我遇上过一回,当时脑子昏昏沉沉,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立在原地,还是宋大恰好过来,将我唤醒了,一问才发现,我竟在那里呆立了一个多时辰。”

又有人答:“我亦是如此,不知怎么的被迷了神智,恍惚不知世事,赵员外郎还责骂我疏忽公事,殊不知我也是有苦难言。”

还有人犹犹豫豫,迟疑问:“莫非,只有我看到那位…女子?”

廊下安静了一会儿后,先前曾说过话的人语气古怪,“实不相瞒,其实我也看到了一个女子,不过,并未看清面容。”

“我…亦如此。”

武祯趴在那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这几位刑部小吏,说的是刑部官署后头一间存放资料的库房,那间库房偏僻,位置不好,从午后就见不到一丝阳光,近些时候,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在那间库房里面频频遇上怪事。就像他们说的,人进去了,不知怎的,好端端突然迷失神智,不记得自己身处何处做了什么,还有人在那里看见了身影模糊的女子。

又没有人因为这事而死,这种‘闹鬼’的小事,武祯一般是懒得管的,提爪就想走。但她稍一考虑,又忽然改变了主意,转头往他们说的那个库房里面去了。

来都来了,就当顺手做个好事,最近也是太闲,武祯心想。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库房,因为那个库房里,的确有一丝异样的气息,在她的眼中,醒目的犹如夜间灯火。

库房是锁着的,里面没有人。武祯左右看看,跃到窗边,爪子往前一推,原本应该锁的好好的窗户就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个黑乎乎的缝隙。武祯跳进去,顺着书架大摇大摆巡视一圈,轻易找到了异样气息的源头。

就像她之前猜测的那样,不是什么厉害东西,连精怪都算不上,只是一种类似‘秽气’的物事。这东西名为‘女惑’,死过十名或以上女子的地方,附近便容易汇聚而生此物。

武祯想想,这附近隔了一道宫墙,另一头曾经是宫女犯错后关禁闭的暗室,大约曾死过不少宫女。离得太近,而这处地势不好,聚阴处最容易产生这种秽物。

‘女惑’无法害人,最多只是迷人心神罢了,而且一般男子阳气充足,女惑起不了作用,只有体虚者容易着道,被魇住后会看见模糊的女子身影,那就是死去女子残留于世间的一点怨念不甘。

武祯对着那模糊的影子张口,只听那影子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随即被吸进了猫嘴里。狸花猫动了动耳朵,忽然再度张口,被她吸进去的影子不见了,只吐出一片袅袅白烟来。

那白烟在空中散去,消失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狸花猫做完这桩小事重又溜了出去。

走出太极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整座长安城笼罩在黄昏的光晕中。此刻的街上已经行人寥落,武祯骑马回豫国公府。还未到家,就听闭门鼓开始敲响,洪亮的鼓声一处连接一处,传向四方,回荡在长安城的一百一十个坊。

长安城是有宵禁的,除却上元三日,其余时候一到入夜,闭门鼓就会敲响,等到几百下的鼓声停歇,坊门城门全部关闭,所有人都不得无故在大街上走动,所以此刻,还滞留在主街道上的人们都加快了脚步,想要赶回自己的里坊再说——等过了坊门,每个坊中倒是没有那么严苛,同住一坊的亲朋好友,晚上还是能四处串门的。

街上行人匆匆,但武祯仍旧悠闲的赶着马,等她走到豫国公府门口,最后一声鼓声停下了,天地间猛然静下来,最后一丝光线,恰好湮灭在远处的天幕中。

豫国公等在家中,一见到他那张黑脸,武祯心中就嗟叹了一声。呜呼哀哉,阿父都已经在家留了一日,怎么还未回寺去!

豫国公猛然喝道:“你是不是就想着等我回寺,才在外面磨蹭到这么晚才回来!”

武祯迎上去,一把挽住吹胡子瞪眼的老父亲,睁眼说瞎话:“怎么会,我是与皇后殿下久未见了,多说了一会儿话,才耽搁到现在。”

豫国公半信半疑:“当真?”

武祯神情坦荡,“当真,若不是想着阿父还在等我,按照我以往的习惯,如今就在平康坊听娘子们唱歌了,怎么会回这清冷的府里。”

豫国公无言以对,他生的这是个女儿,不是个郎君!怎么能将逛妓馆这种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武祯眼见他又要说教,忙挽着他往内走,讨饶道:“好了阿父,我奔波一下午,早已腹内空空,先让我吃饱了再说吧。”

豫国公被她暂时哄住了,待他想起要教导女儿,武祯已经躲进自己房中紧闭门窗声称要睡了。豫国公终究还是要脸,没好意思去锤女儿的门把她喊出来骂,只能瘪着嘴生着闷气自去睡了。

武祯却没有这么乖的真去睡觉,等这边豫国公一回房,她立即开窗溜之大吉,时间掐的刚刚好。

即便是人的模样,武祯在各坊墙屋檐上翻飞的动作也十分娴熟轻巧,大街上巡逻的卫兵们丝毫没有察觉。

长安城一片寂静,普通人家此时就该吹灯歇息了,最热闹的当属平康坊,里面多是妓馆,正是热闹时候,路过附近,都能听到许多宅子里传出的丝竹之声,还有低柔婉转的歌声隐隐约约,如隔岸观灯一般,别有一种人间天上的曼妙风情。

而白日里最热闹的东西两市,此刻是最安静的,连灯光都没有几点。当然,这是在普通人的眼里,在非人之物,譬如武祯眼中,此刻的东西两市,俨然是另一种模样。

夜色下的东西两市,是属于非人之物的世界,普通人看不见,也进不到这两处妖市里。

武祯刚进到妖市,迎面就是一片与外面寂静截然不同的喧哗声。路旁店铺中忽的伸出个尖细的小脑袋,热情的与她打招呼,“猫公!新鲜的鱼丸子,今日刚从曲江池捞上来的,赏脸尝一碗吧!”

这‘猫公’是妖市众人对她的尊称,不只是她,历代坐在她这个位置的都被称作‘猫公’。目前在这妖市里,能当得起这一声‘公’的,一共也就只有两位而已。

入夜的妖市就像是人间的清晨,这边街道两旁都是卖早点的店铺摊子,出来晃荡的妖灵精怪们,大多都往铺子里钻,先吃点热乎东西再说。武祯刚吃过不久,不太饿,但嗅着那扑鼻香味,脚下一拐还是进了店里。

胡须雪白眼睛碧绿的店主人殷勤的上来给她擦擦桌凳,又飞快的上了一大碗鱼丸子,给她配了一碟子酱料。

吃了一碗丸子,武祯这才擦擦嘴往两市中间走。就这么一碗丸子下肚的功夫,街上已经满是行人,形貌如同常人一般的最多,异类外表的比较少,毕竟很多妖怪,白日里其实也混迹在人群中,就和普通人一般无二。

妖市中有一座形如飞雁展翅的高楼,红墙黑瓦,檐下挂着重重青铜铃铛,这座雁楼就是属于武祯这位‘猫公’的。

更准确的说,只有雁翅左边那半栋楼才属于她,另外半边属于“蛇公”,她们两人,同为这东西妖市秩序维持者。两人也算相识已久,合作无间,只是性格上天差地别。

说来,两人虽然地位差不多,但接任这‘猫公’‘蛇公’位置的契机不同。小白蛇那边,是因为她母亲乃上一任‘蛇公’,本身就是个妖。而武祯这边,她并非妖怪,至少几岁之前还是个普通孩童,只是后来有一番奇特遭遇,才至于此。

想到“蛇公”,武祯往雁楼右边看了看,那边黑黝黝的不见灯光,看来今夜小白蛇没来,她那两个副手也不在。

武祯上了自己左边那栋楼,楼上楼下转悠一圈,没瞧见半个影子,抱胸摇头,“斛珠不在也就算了,怎的神棍也不在。”

作为受妖敬重的‘猫公’,武祯当然不是一个人干活的,她和‘蛇公’一样,各有两个副手帮忙。但是显然,有什么样的主就有什么样的仆,她自己经常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两个副手同样爱偷懒。不过这也不怪他们,毕竟许久都没妖闹事,她们没事干,也不爱干守在这里。

武祯跳上雁楼的红栏杆,一脚踩在护栏上,远眺片刻,嘴角一扯道:“找到了。”

说罢,从高高的雁楼上一跃而下。

第5章 第五章

白日的东西两市人流如织,夜晚的东西两市群妖夜行,就算是这样不分白天黑夜的热闹地方,也总有那么两个旮旯角偏僻无人。

武祯飞檐走壁穿过了大半个东夜市,来到了一道高墙下。这边有个窄巷子,左右两边放的杂物,圈出了个安静无人的角落。此刻蜷在这角落里的,就是武祯想找的人。

那瞧上去是个通身颓丧破落的中年男人,他靠着墙睡的正熟,脸上盖着一张破布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若走上前去仔细看,便会发现那破布上写着四字——求财一文。脚边还放着个碗,俨然一副街头乞儿的行头。

武祯跃下墙,恰好落在他面前,连一丝声响都没发出。她蹲下来往那破碗里面瞧了瞧,里面竟然还有七文钱。武祯啧啧称奇,就这么个偏僻地方,鬼都没一个,怎么还能讨得到七文钱。她伸手将碗中铜钱拢了拢,收进了自己荷包里,然后抬脚踢了踢那睡觉的男人。

“起来起来。”

男人往角落里缩了缩,一副不想被人扰了清梦的样子,偏武祯就是个爱扰人的,抬手拉起他脸上那块破布随手一扔,脚下又踢了一脚,“赶快起来,神棍,有活干。”

这下子,男人总算是醒了,爬起来打了个呵欠,仰头看着武祯。他长得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眼小鼻塌,睡的半边脸颊都肿了。武祯捏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叹道:“今天这张脸也太丑了,求你对我这个老大好一点,换张好看的脸对着我吧。”

男人慢吞吞道:“行啊,明天换个好看的少年脸,猫公你要是瞧着好看,就给我赏点吃饭钱,我这一天收入总共七文,你一文都不给我留,我得饿死。”

武祯往墙边一靠,没有半分被戳破强盗行径的心虚,“你好歹也是雁楼的人,我手下两个副手之一,怎么如此没有上进心,每夜都在四处乞讨,若被发现了,咱们雁楼的面子往哪搁?你若不待在雁楼,何不像斛珠那样寻个事做。”

男人还是语气温吞:“若不是做事太累了,我也不想乞讨的。”

武祯:“既然要乞讨,那好歹也选个妖多的地方,在这里窝着,又没什么妖来,你还讨什么。”

男人:“妖多的地方吵,我睡不好,人上了年纪,睡眠就格外重要了。”

武祯终于笑了出来,骂道:“屁!你又不是人!”

这男人是武祯两个副手之一,大名无字书,是个妖,也不知活了多少年了,大家都唤他作神棍。因为这家伙夜间爱在妖市寻个角落蒙头睡大觉兼乞讨,白日里却是在东市街角一棵大槐树下摆摊给普通人算卦。

“好了,没时间跟你闲聊,起来,我找你算卦。”武祯说。

神棍困倦的摇头,“不行,我白日里才算卦,夜里不干活,就算你是猫…嗷!”

他余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武祯怼到了墙上,不得不嗷嗷叫着抱头缩成一团。武祯放下脚,挽着他的肩笑眯眯问:“你刚才是说不行?”

“不不不,行行行!我说行!”神棍没有丝毫操守,眼见武祯扯着嘴角一脸流氓痞笑,立刻举手投降,断然改口。

武祯这才满意了,为他拍了拍身上的脚印子,“下次一定要一开始就答应,不然老是这样多破坏我们的感情。”

神棍一脸苦相,心道猫公年纪越大,越不要脸了。遥想从前,猫公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神棍回想了一下,觉得还是算了,不论大小,都是小畜生,不是欺负人就是欺负妖。

坐在原地,神棍将身后一个木头箱子拿出来。这毫不起眼的破箱子是他吃饭的家伙,箱子一展开,恰好能变成一张小桌子,上面有签筒有龟壳还有些零碎物件。安置好桌子,他又抽出一根棍子,将先前蒙在脸上的那张破布一抖,用棍子撑开。那写着‘求财一文’字样的破布后面,赫然是另外四字——半仙神算。

布置好了行头,神棍陡然气质一变,虽然还是那张丑脸,但无端令人觉得此人满身仙气,缥缈出尘,连这个容貌如何都不叫人在意了。

武祯往他那张小桌子面前一坐,伸手扒拉签筒,随手抽出一支丢到他面前,语气随意:“给我算算姻缘。”

“姻缘啊…”神棍捡起那签看了看,插回签筒,“再抽一次。”

武祯也没说什么,又抽了根签扔在他面前。

神棍看一眼,再度放回去:“再抽一次。”

武祯继续抽。

第三根签放回去,神棍叹气,将签筒放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黑封书册。“这回普通的签和卦算不出,待我用无字书试试。”

武祯探头去看他翻书,那本书里面是一片空白的,就像神棍的名字‘无字书’一样,是一本无字天书。武祯一度猜想,神棍是个书妖,这本无字书就是他的原身。

“我好奇很久了,这书里面到底写的什么?”武祯凑过去看,但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依旧是什么都看不到。

神棍摇头,有些得意,“这世间能看见的,恐怕只有我一个。而且这里面不是普通的字,也非是固定的内容。”

武祯很小的时候就成了‘猫公’,那时候正是调皮的年纪,整个雁楼被她闹腾的没个安生,所有能引起她好奇的东西都被她悄悄倒腾过了,包括小白蛇那个白蛇手镯,斛珠的珍藏,当然也有神棍的这本无字书。从那时候起,神棍就再不敢把自己这本书乱放了,必要随身携带。

如今这个年纪,武祯对这本无字书的好奇已经没有从前那么严重,于是只架着腿催促,“好了没,不就是看个姻缘吗,哪里要这么久,从前让你给我算点什么,也不用这么麻烦啊。”

神棍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埋头翻书,嘴里嘀咕:“不简单啊,不简单。”

武祯等了一会儿,见神棍还在翻,只能无聊的抛起竹筒玩,“好了没?”

“快了快了。”神棍头也不抬。

武祯的耐心不好,就在她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神棍终于抬头了,他合上书,神情严肃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眉开眼笑起来,一片老父亲的欣慰慈祥道:“恭喜,这次你的姻缘到了,可以嫁了。”

说罢,却见武祯并没有露出什么欢喜神色,淡淡的,无悲无喜的哦了一声。

神棍把不准她在想些什么,这孩子从小就这样,笑嘻嘻的时候不一定是开心的,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不一定就是不开心,总之难以捉摸。

“发生什么事了,忽然想测姻缘?”神棍正色问。

武祯忽而皱了皱眉,说:“我本来早该死了,不,我那时候确实已经死了,是上一任猫公救活了我,把我变成这样。”

“我这样,不适合和普通人在一起,姻缘不该强求。”

“算了,不说这些,没趣。”

武祯站起来,甩了甩腿,一跃上了高墙,又低头往下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下去。“喏,去买双新鞋,脚趾头都露出来了。”

神棍伸手一接,是个莲花型的金锭子,够他买两百双新鞋。猫公明明有钱的很,就爱昧他那几文讨来的钱,纯粹就是手贱无聊。

武祯走在人家的屋脊上,她夜间散步的时候从来不爱走寻常路,就爱往屋顶屋檐上走,可能是当猫的时日久了,也就越来越像猫。

她稳稳的走在人家屋脊上,低头看着下面灯火璀璨的街道,觉得有些没意思。这里的每一处她都熟悉,没什么好玩的了。

溜达了一会儿,武祯离开妖市,决定去平康坊找自己另一位副手斛珠,她那里热闹,有许多娘子们唱歌跳舞。不过,她路过平康坊一家妓馆的时候,听到了个耳熟的声音,便停了下来。

她是把人家屋脊当路走的,屋里有什么动响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此刻她脚下那屋子里就传来一阵猫叫似得呻.吟。

武祯当然知道这声响是什么,她蹲下来,掀开几片瓦往下看。下头屋子里一男一女在办事,人间乐事。男子正是和她不对付的吕家郎君,就是从前差点和她定亲,又因为斛珠和她打了一架,后来还不断找她麻烦的那位。

这位吕郎君也是个将妓馆当家住的主儿,武祯瞧他吭哧吭哧的办着事,也不急着走了,一屁股坐在屋脊上,手指间转着一片瓦片,听着底下的声音。等到觉得差不多时候到了,她忽然压低着嗓子朝那小洞里面大声吆喝了一嗓子:“不好了着火啦!!”

底下响起一阵慌乱惊呼,还有什么东西摔倒的哐当声。武祯将手中瓦片一扔,不管下面房中的兵荒马乱,拍拍屁股跑了。

所以吕郎君被惊天霹雳一嗓子吓软又摔下床磕着腰,不得不捶床怒骂的时候,武祯正坐在一堆相熟的漂亮娘子中间,和她们一起行酒令。

第6章 第六章

暖风徐徐,城南玉带池上,画舫游船三三两两,行人走在岸边都能清楚听到舫中靡靡乐声,悠扬婉转,令人熏染陶醉。

玉带池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渠,并不如何宽,大约只得四五艘船并行,但长度可观,乘船绕一圈,一日时间差不多就没了。这会儿其实不是玉带池最热闹的时候,最热闹的当属前段时间,那会儿玉带池两岸种植的桃李杏花开的正好,远远望去,笼着一层烟雾云霞般,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几乎铺满玉带池的水面,而行船更是多的几乎将玉带池堵个水泄不通。

风流才子诗人,踏春女眷,上至贵族下至平民,人人都爱往玉带池这边观花赏景,享受大好的明媚春光。但如今,花都已谢了,只剩下两岸连绵的青青杨柳,在风中浮动,不时落下一些纷然柳絮。

武祯倚在一艘画舫的二层窗边,眯着眼睛打盹。她那些小弟们都在一层,隐约的打闹声和琵琶乐声不断,让她睡的有点不太.安生。

没过一会儿,有轻快的脚步声上了楼来。武祯睁开一只眼睛,瞄了一下。是梅四郎君,他抱着两张画,兴冲冲的跑过来,“祯姐,找到你了!你怎么又一个人躲在这睡觉!”

武祯坐起身,靠在栏杆上,困倦的道:“昨晚听歌听得太晚了,一大早又被我家那位老父亲喊起来,困死。”

她晚上偷溜去平康坊玩,快天亮了才偷溜回家,往日都得睡到中午起,今日可好,豫国公在家,早上全城钟声刚响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将她喊起来用早食,接着把她拘在家里训.诫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偷溜出来,准备在这补个觉,却睡不好。

想到父亲武祯就要叹气,这回老头是铁了心的要让她嫁人,也不回寺了,说要等她和梅家大郎的婚事定下来之后再回寺,可以想见,这段时间,她是要不得自由了。

梅四不清楚自家老大遇到了什么,献宝一样的将手中的画展开给她看,“祯姐你看,我新画的,你给品鉴品鉴。”

武祯展开一张一看,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嗯,不错,瞧着挺凶的。”

梅四小少年胸脯一挺十分骄傲,“这是我按照《妖鬼札记》里描述的‘青面獠’所画,若世上真有青面獠,定是长得如同我画中一样!”

可惜,并不像。真见过青面獠的武祯心中暗道。

梅四这个少年酷爱看那些野史杂记,尤其喜好各种鬼神故事,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而他生平最崇拜的人,除了武祯,就是《妖鬼札记》的著者‘白蛇郎’。虽未见过,但梅四总说自己与白蛇郎神交已久,若见面必为知己。

总之,因为太喜欢《妖鬼札记》,梅四决定将这本札记里描述的所有妖鬼全部画一遍,待最后集结成册,再亲自去拜访白蛇郎,将画册送与他。其他人都不耐听梅四说这些神神鬼鬼的,家中人更是斥他不务正业鬼迷心窍,唯有武祯,不会因此笑话他。

梅四一聊起这个就有说不完的话,武祯还以为这次又要听这小子聒噪一下午,谁知没一会儿,他忽然停下了话头,站起来往岸边一指:“啊!是姓柳的那群人!”

武祯转头一瞧,看见岸边一棵大柳树下一圈围起的帷幕,里面坐着几位少女。一般贵族女眷出门游春踏青,便会这样用帷幕围出一片空间,避免被人打扰。

那几位少女好像也发现这边画舫上的他们了,凑在一起对他们的画舫指点了几下,不知说了什么,又一同笑起来。

“她们肯定又在说我们坏话!”梅四愤愤哼了一声,二话不说转头下了楼,不一会儿,他们这艘画舫就靠了岸。武祯一动不动,就靠在画舫二层栏杆上瞧着,梅四带着刚才楼下听曲的几个少年少女,大步朝那片帷幕靠了过去。

武祯不用看都知道会发生什么,果然,那帷幕里面几个少女瞧见梅四几个去者不善,也不甘示弱纷纷站起,然后两方人马就各自叉腰隔着帘子互相骂起来,场面热火朝天。

武祯眼神好,能看到那边被几个少女挡在身后的女子,她沉静的坐在上首,一脸平静的望着杨柳,仿佛压根没看见眼前的骂仗。她也实在是和武祯一样,对这种场面见惯了。

这端坐在一旁的女子名为柳太真,父亲乃是御使大夫。柳御史是让皇帝都头疼不已的一位厉害人物,为人正直,用皇帝私底下的话来形容,就是茅坑里的臭石头。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谏,更可怕的是他曾当过国子监祭酒,教出过一批与他一般无二的死脑筋,如今整个御史台的御史都向他看齐,一大群二愣子走出去简直可怕。

而柳太真就是这可怕柳御史的宝贝女儿,柳御史疼女儿人人皆知,所以整个长安,就没人敢惹柳太真——除了武祯。

如果说武祯是长安一群显贵纨绔子弟的老大,带着这群人一起玩闹,那以柳太真为首的一群贵族女子,就是端庄知礼的典范,两方人马互看对方不顺眼,后来就演变成,但凡看见对方就要来一场骂仗。其实这事本来很简单,就是几年前,武祯与柳太真吵了一场架被人发现,双方小弟都想为老大找回面子,于是就愈演愈烈,变成如今这个情况。

到了现在,梁子结的大了,互骂变成习惯,连武祯喊停也不管用,她只能由他们骂去,反正也闹不大。

武祯瞧着那边,忽然眉头一挑,因为她看见柳太真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骂战正酣的双方,没有一个人发现坐在一边的柳太真不见了,她避开众人单独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背后,而原本在画舫上的武祯,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她身边。

传说中身为仇敌的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气氛平和。

“长安城里混进来了脏东西。”柳太真一上来就说,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庞冷漠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