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逐雨看了一眼崔守元, 这人之前没与他说过几句话,不过在刑部的人缘要比他好上许多。因为崔守元是个喜欢邀人上妓馆乐坊的, 而且出手大方豪爽,惯会与人称兄道弟。梅逐雨与他来往不多, 因此态度冷淡的对他点点头就要走。

谁知那崔守元竟然不依不饶的跟了过来,“大郎啊, 今夜我们相约去平康坊蔡娘子那里玩玩,你要不要一起去啊。”

梅逐雨摇头:“多谢邀请,我不去。”

崔守元诶了一声,“不是我说你啊,大郎,你家那位是个不羁的, 去妓馆乐坊去的比我还勤,你难道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我可是知道的, 她虽说和你成了亲但压根就住在豫国公府, 都没到你那宅子去住, 可见心也不在你这里。这也正常, 武二娘子, 谁不知道她那性子啊,你心里的郁闷我也能理解,但男人嘛,就是要大气一点,岳家选得好将来能得多少助力,这一点不痛快算不得什么,我是与你同病相怜,觉得能与你成为知己好友,这才来邀你的…”

崔守元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梅逐雨一直没什么表示,等他话音停下,才道:“别在这妨碍我,回你自己的地方去。”

梅逐雨说得直接,崔守元一时之间还未反应过来,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顿时被他的态度气的一个仰倒,脸上和善的表情一沉,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扭头就走,嘴里低声骂道:“以前还以为是个沉默耿直的,现在看也不过是个不知好歹的玩意儿,以为攀上了豫国公府就神气了,呸。”

梅逐雨也不管他,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从与武祯成亲或者说从他们婚事传出去之后,总是有许多这样那样的声音,成亲后,更是有不少闲话传出。说他攀附权贵不惜娶一个嫁不出去的娘子,说他脑子糊涂选错人不想好好过日子,说他管不住夫人全无男子脸面,有当面冷嘲热讽,也有背后讥笑,梅逐雨很清楚,但他不在意。

武祯如何,他自己清楚,他人如何说如何看,都影响不了他,他本就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只是总有人自以为是,想来看他笑话。

想到武祯,梅逐雨手中的笔一顿,抬头看向窗外郁葱的一片绿意。他有好几日没见到武祯了,端午过后几日,武祯回了豫国公府,这几日都没出现过。

端午前后那几日,武祯一直陪伴在他身侧,短短几日,他几乎就完全习惯了那样时时刻刻目光追随她的感觉,武祯回豫国公府后,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宅子冷清寂静,明明是习惯了的地方,却因为少了个人,让他突然觉得空旷起来。

和武祯在一起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会不习惯那种冷清安静的日子。

下值回去时,梅逐雨听到崔守元在与两个刑部官员聊天,正说起他。崔守元语气很是不屑轻慢,充满了讥讽:“姓梅的有什么用,连个女人都管不住,我可是知道的,那个武二娘子这几日都在斛珠馆呢,从没听过女人在外寻欢作乐,家里男人不管的,瞧瞧,那梅逐雨可不是没用,他是不敢管呢,也就只能忍气吞声了。”

梅逐雨没有多听,也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听过就罢,他正打算着回去画符,有好些日子没有练习过,恐怕会手生,恰好没什么事做,也好清清心神。

不过,武祯就没有他这么好的心胸了。说来也巧,这夜崔守元与人相约去平康坊妓馆玩乐,喝多了酒,满腹牢骚就怎么都忍不住了,跟人说起梅逐雨的坏话来。而武祯又那么恰好的在附近,听了个正着。

“你们别看那梅逐雨在刑部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私底下说不定多愤恨,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女人在外拈花惹草的,可他除了个贵妃姑姑,拿什么和人家豫国公府对上,只能忍气吞声,亏他还装出一副大度不在意的样子。”

“瞧他平日里不屑与咱们同流合污,其实呢,不也是为了豫国公府的权势甘愿娶那个武祯吗,可别说啊,他可比咱们这些实心眼的会钻研多了,只要能忍受武祯在外头勾三搭四,他日后就能升官发财,这哪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武祯站在二楼栏杆后,往下面大放厥词的崔守元一指,冷笑问:“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哪来的。”

斛珠哦了一声,有点幸灾乐祸,同情的看着下面的崔守元,“那是刑部四司之一的司郎中崔守元,与你那小郎君同一个职阶,常来平康坊这边玩乐的,你可能对他不怎么熟悉,不过他娶的是单阳王府的郡主李玉幽。”

李玉幽武祯倒是认识,从前也一同玩过几次,不过那李玉幽行止放荡,养了好些个男宠,武祯不耐烦看她每次都带着好几个男宠亲亲我我的烦人腻歪模样,就没再和她一道出门游乐了。

斛珠见猫公冷笑拧眉的模样,出声宽慰她说:“不过一个不入流的东西,就算他说了些混账话,你听着不高兴随手整治一下也就罢了,不值得这么生气。”

武祯摆手,有些头疼的按了按额头,“不是,我是在想其他的。”

斛珠:“什么?”

武祯神情有些复杂,“我那郎君性子平直冷淡,看人看的清楚,但不在其他人身上多费心思,这些人这样骂他,平日肯定也没少被他撞见,这些话他听着…”

斛珠了然,“哦,心疼啊,担心你家郎君听了这话怀疑你?”

武祯:“这倒不是,他那么喜欢我,什么事都不在乎,我觉得他不会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斛珠:“那你还担心什么,你家郎君又不会因为这事怀疑你什么,你平时这种话听得多了,也不在意的,管他们的呢。”

武祯又冷笑,“我是听多了那些人说我如何如何,但当着我的面我说的郎君,那就不能忍。”

斛珠:“人家哪里是当面,他要是真当着你的面,哪敢说这些话啊,你的恶名也不小呢。”

武祯:“呵,被我听到了就是当面。”

“那你想怎么办?”斛珠有点好奇。

武祯抱胸笑道:“怎么办?我恶名远播,还能怎么办。他让我不痛快,我当然让他也不痛快了。”说罢,她下了楼去。斛珠一见便知有好戏,兴致勃勃的靠在栏杆上往下看。

那崔守元醉的不轻,武祯走到他身后时,他还在说着梅逐雨不识抬举,见两边坐着的友人看着他身后露出见鬼般的神情,他才浑浑噩噩的扭过头。

见到武祯,崔守元的酒吓醒了一半,打了个哆嗦,青着脸道:“武、武二娘子…”

武祯一抬手,崔守元旁边那人就赶紧起身坐远了点,她在崔守元旁边坐下,靠在桌边扯着嘴角斜睨他,语气很和善,“我已经嫁人了,叫什么武二娘子,我郎君姓梅,不如你叫我一声梅夫人好了…崔郎君是吧,你知道我郎君是谁吗?”

崔守元哪能不知道,他刚才还在骂骂咧咧的,骂的不正是那梅逐雨吗。硬着头皮尴尬的笑了两声,崔守元企图蒙混过去,给武祯倒了杯酒,“这,我可能喝多了酒,醉得厉害,刚才说了点什么都不记得了,要是有冒犯的地方,我给武…梅夫人赔个罪。”

崔守元家世算不上顶尖,不过因为娶了个郡主才得以跻身上流权贵圈子,但平日里来往的还多是些低级官吏,哪里敢得罪武祯,这位主深得皇帝皇后喜爱,宫中的大小主子都跟她关系亲密,长安权贵几乎半数子弟都和她有来往,真惹怒了她,他怕是要倒霉。

崔守元心里忐忑,想着给她伏低做小赔个罪也就罢了,毕竟刚才他骂的都是梅逐雨,只话音里顺带捎了她一点,武祯应该也不会那么生气。崔守元这会儿还觉得武祯对梅逐雨没那么上心,之所以过来一副要找他麻烦的样子,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根本不会为了一个梅逐雨大动干戈,本来嘛,他们都知道,这武祯乐坊里不知道多少相好的,那梅逐雨容貌寻常性子又不温顺,武祯能喜欢他才怪了。

然而,崔守元被一杯酒给浇醒了。他茫然的看着武祯,见她放下酒盏,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她浇了一头一脸的酒水。

“这…”

崔守元一个字没说完,武祯忽然变脸,起身一把抓起他,将他往外拖去。崔守元被她拖得踉踉跄跄,只觉得她力气惊人,自己完全挣脱不开。下一刻脑袋又是一凉,崔守元被武祯将整个脑袋按进了栽种睡莲的水池里。水池中的各色鲤鱼被惊得乱窜,而崔守元在最初的愕然后,开始下意识的挣扎。

武祯却不管那么多,按着他的脑袋埋进水里,气定神闲的过了一会儿又抓着他的头发拽起来,不等他好好呼吸两口空气,又一把将他按进水里,如此来回几遭,崔守元已经瘫软如泥,狼狈万分,眼泪鼻涕混着池水和绿萍,形容一塌糊涂。

当武祯终于松手将他扔在一边的时候,崔守元已经完全醒了酒。他心里又气又恼,但最多的还是恐惧,缩在地上喘着气颤抖。

武祯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擦了擦手上的水,“下次记得,看见我家郎君梅逐雨,就绕道走,再让他看见你一次,我就打你一次,再让我听到你说他一句不好,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地里说的,只要被我听到了,你就等着我的‘招待’。”

不管那崔守元怎么吓得屁滚尿流,武祯出了一口气,就去妖市找了柳太真。

“小蛇,这几天我处理了不少脏东西了,剩下的你去处理。”

柳太真恹恹的,不太有精神。端午前后,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雄黄酒的味道,柳太真原身是蛇,最不爱这气味,虽然不怕,但觉得很臭,就像人闻到秽物臭味也觉得不能忍耐一样。所以这些天柳太真不爱出门,妖市的事务全是武祯带着斛珠和神棍四人在处理,忙的白天黑夜到处跑。

听武祯这话,柳太真问道:“怎么,你有事?”

武祯说得理直气壮:“我可是成了亲的人,好几日没去见我家的郎君了,外头有人风言风语给他气受,我得去好好安慰他。”

第40章 第四十章

“崔郎中请了好几天假, 说是犯了恶疾,可我昨晚还瞧见他在平康坊呢, 怎么一晚上就出事了,还谢绝探望, 该不会是…”说话的小吏欲言又止, 但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一时之间众人脸上都露出了微妙的怜悯混合着鄙夷的神情。

梅逐雨依旧是万事过耳不过心,对这些每日都有的闲话流言置之不理,只一径淡然的收拾东西离开官署,准备回去。

可是他这副冷淡神情在看到官署门口等待着的人时, 变成了掩饰不住的欣悦。虽然表情还是那个表情, 但沉着的目光骤然亮起来的时候, 谁都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改变。

武祯今日难得的没有穿着男装,而是穿了身雪青色对襟襦裙,裙边上绣了大片的菖蒲花,一条黄色宫绦系在腰间, 压了块圆形的白玉佩。就那么简单的往那一站,其柔情卓态, 妩媚天成, 如明珠之辉,有兰草之芳。

她在各种好奇目光中走向梅逐雨, 对他伸出手, 梅逐雨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

武祯:“郎君, 与我一同去一个地方。”

梅逐雨:“好。”

武祯感觉到围观众官吏的目光变幻, 唇角扬了扬,凑近梅逐雨轻声道:“是去妓馆。”

梅逐雨:“…好。”

武祯笑开了,拉着他往外走。两人并肩而行,挨得很近,袍角裙角偶尔会交缠在一起,武祯特意轻声说话,而梅逐雨一只手背着,另一只手被武祯拉着,低头与她说话,声音比对其他人要柔和许多,两人如此低声交谈,格外显出别样的亲昵之感。

有从未见过他们二人同处的刑部官吏见状,都怀疑起那个梅逐雨武祯夫妻不合感情冷淡的传言。瞧这模样,哪里不合了,根本就柔情蜜意。

出了刑部官署,武祯捏了捏那只宽厚的男人大手,拽着他的指尖道:“这些日子我听到些不太好的流言,郎君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有没有人来找你麻烦?”

梅逐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事实上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能欺负他。见梅逐雨摇头说没有,武祯爱怜的又摸了摸郎君的手,“脾气这么好,被人欺负上门了也不说。”

梅逐雨:“…?”可是真没有。

武祯不知道自己多想了些什么,又瞅了他一眼,语气和缓安抚的说:“没事,以后不会有这种事的。”

说罢她转开话题,说道:“先前端午赛龙舟得了不错的名次,你得居头功,崔九他们说要邀你聚聚。我这几天有点忙,一直没回家,今天正好有时间,就约在今天了。明日你不用去上值,刚好晚上能玩的晚一些。”

梅逐雨嗯了一声,专注的看着她。武祯侧了侧头,见他只盯着自己,好笑道:“眼睛一眨不眨,不过几天没见,有这么想我吗?”

梅逐雨略有些窘迫,只得移开目光,但转了一圈,从天上的鸟到地上的树,最后又转回了武祯身上。武祯被人看习惯了,也不多说什么,就大方让他看,偶尔回一个含笑的目光,纵容的很。

梅逐雨生平第一次进妓馆,是被自己夫人带进去的。她对这里果然很熟悉,到了平康坊后,就有等在坊门前的两个奴仆恭敬的上前来,热情的将他们引到一处宅院。这院中遍植花木,开凿水渠,还建了个浮于水面的平台,平台上是一座能容几十人围坐的六角大亭子,六角有六根红漆石柱,拱着一个八宝顶,翘起的檐角下挂着两尺长的大灯。红柱之间有垂挂着竹帘轻纱,在渐暗的天色中,数盏灯火透过纱帐朦胧的映照在水面,波光荡漾。

亭中放置着小几软垫和屏风等物,已经有人坐在那,都是些熟面孔,崔九梅四赵郎君等人,还有一位孙娘子。见武祯二人来了,他们都招手道:“终于来了,快来坐。”

梅逐雨要与他们一一打招呼,武祯却不让,一把将他拉到一个位置上坐下,“多礼什么,随便点就好。”

对梅逐雨说完,她执起一根小锤敲了敲小几上摆着的一个金钟,铛铛声响后很快有人快步进了亭,武祯道:“给郎君来一盏银龙羹,配细丝雪面,记住,要你们马娘子亲手做的,还有蜜仙人和玉露团两样,我记得你们十五会煮十花汤吧,恰好,也端一份来。”

奴仆记下了,点头很快又跑了下去。武祯对梅逐雨道:“先简单吃点,这里的马娘子有几样拿手好菜,我吃着不错,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若喜欢下次咱们再来,点上一桌。”

虽是妓馆,但不得不说,这里与梅逐雨先前所想的并不一样,景色宜人令人舒心,且没有脂粉佳人陪伴,唯有他们几人,自在的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那边梅四跟他打了个招呼之后,就一直在屏风后的桌上埋头画着什么;崔九正在调试一把琴,时不时拨一下弦;赵郎君在摆弄一盒子酒筹,嘀嘀咕咕着什么;孙娘子坐在香炉前,身边摆着许多零碎的大小盒子和瓶子,偶尔会挑一些粉末放进香炉里;还有人靠在柱子上喝酒,有两人点着灯在下棋,总之人人都是一派的自娱自乐。

武祯则用一把小匕首在切瓜,她的刀用得好,表皮洁白的玉瓜被她轻巧的削去了皮,切成一块块摆放在盘子里,最后推到了梅逐雨面前。

“你是就这么吃,还是待会儿拌了乳酪蜂蜜一起吃?”

“这样就可以。”

武祯一手撑在案几上,托着下巴瞧他,“不用拘束,我只是带你来看看我平时在这里做什么而已,也好让你知道,我没有像那些人说的一样乱来,我来妓馆一般就是听曲看舞而已。”

她说的大方,梅逐雨则点头,毫不犹豫,“我知道。”他是会看面相观气的,武祯气息纯粹眼神清正,没有丝毫浑浊,是个磊落光明之人。

“不用在意流言,那些都不可信。”梅逐雨道。

武祯:“这是我想对你说的。”得,多虑了,郎君确实不在意那些外头的胡说八道,亏她还以为郎君要生个小气吃个小醋什么的,谁知道郎君这么信任她又这么胸怀宽广。武祯认识的朋友中,也有成了亲的,她问了问,发现几乎人人都会和家中郎君或者娘子闹点小矛盾,因为双方总有些小误会小摩擦,口角几句很正常。

可是到了梅逐雨这里,武祯发现他们一直就没有过任何不快与口角。别说口角之争了,她这郎君就没对她说过一个不好。不管她怎么对待他,疏远也好亲近也好,他都安之若素的。见了她会欣喜,见不到她也不会主动来找,让她觉得自由的和婚前没什么两样。

武祯忽然觉得以郎君这心态,都能去修道了,如此定力克制,定然能有所成就。

确实是个厉害道士的梅郎君吃完了奴仆送来的饭食,就是之前武祯替他点的那些,味道很好,饶是梅逐雨不重口腹之欲,也觉得这等手艺长安城少有。

饭后,武祯与他闲聊几句,吃了些瓜果,天色就完全黑了下来。

有奴仆来点灯,本来此处的灯火已经不少,但十几位奴仆过来将角落无数盏小灯以及中间一盏会旋转的大灯全给点着了。除此之外,还有在水面上点的灯。这水不深,只有到小腿肚的高度,在岸边放的灯,会随着水流全都聚集在亭边,照的亭内亭外都明亮如昼。

远远的传来环佩叮响,一队身穿轻纱的舞者你推我搡的进来了,还有好几个手执乐器的娘子。

为首的娘子气质绝佳,穿一身绛紫罗裙,她坐下后,微笑着对武祯点了点头。舞者们就在亭子中央站好,随着那娘子的一声琵琶响,舞者们扭动起腰肢。

亭中微风徐徐,翩然舞动的娘子们水袖招摇,影子映在中间的大灯上,更显纤细窈窕,如同水中舒展的青荇,她们身上细细的铃儿轻响,随着轻飘的裙裾飞扬,如花如雾一般朦胧美丽。

琵琶娘子的琵琶也极为悦耳好听,几乎融入这夜与风中。武祯托着下巴,眯着眼听,手指点在几上的白玉盘壁,偶尔会发出一点点轻响,好像品咂出了些滋味。场上众人,不管先前在做什么,这会儿都细细听着曲,欣赏着舞,只有梅逐雨,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武祯身上,没有分给其他任何人一毫。

这样轻软美丽的歌舞,并不能让这位冷静的道长坚如磐石的心动上一动,他依旧专心的在解自己的相思之苦。

曲罢,琵琶娘子叹息了一声,问众人道:“菀娘这新曲如何?”

崔九赞道:“很是不错啊,菀娘子技艺越发精湛了。”

众人都点头夸赞,但菀娘脸上并不见喜色,反倒带着忧愁,最后她看向武祯,“二娘子,你怎么看。”

武祯就摇摇头,“不行,有几个地方听着凝滞了些,你这回的曲子曲意与之前不同,但终究没能完全改变,落了个不上不下,粗粗听着还好,但细听还得琢磨。”

菀娘听她这么说,反倒眼睛一亮,身子不由前倾道:“不知道能不能请二娘子指点一番?”

当今推崇舞乐成风,就连皇帝陛下都沉迷此道,民间更是如此,而武祯这鉴赏功夫,乃是皇帝都肯定的,她自然也有些道行,但让她点评可以,亲自动手的机会很少。不过,武祯瞧瞧身边的郎君,今日是带着郎君来玩的,她弹奏两曲助助兴也无不可。

武祯起身,坐到了灯下。她不与其他乐者一样坐在软垫上,而是抱着菀娘递过去的琵琶,坐在了一张胡床上。她姿态不甚端庄,很是随意,垂首弹拨琵琶的模样,却令人移不开眼。

先前那一曲没能入梅逐雨的耳,这一曲,则让梅郎君那磐石之心下长出了一簇花儿。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武祯一手扶琵琶, 一手拨弦,披帛垂下挂在手肘,顺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明亮的灯盏照亮了她半张脸颊, 那肌肤蒙蒙生辉。舞者与乐者们都停下动作,围坐在四周仰望着她——她像是富丽堂皇的锦簇花团中, 那一朵最显眼的花。

武祯将菀娘这一曲稍作修改弹奏了一遍,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不远处郎君的目光,整个人一怔。她的郎君坐姿端正一丝不苟,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 好像盈满了辉光,专注的看着她, 就好像这世间所有人都不存在, 只有她一人。

心里一动,武祯忽然想,郎君这一双眼睛生得好, 平时只觉寻常,但偶尔灵光湛湛时, 很是摄人。

她本想一曲罢放下琵琶, 可这会儿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手腕一动, 琵琶声再起。这一回, 她不只是弹奏琵琶, 口中还轻声唱了起来。

“郎年少, 玉树琼枝风流才貌,琼燕芳草,兰轩迢迢…”

“…不道神仙好,与君共偕老…”

梅逐雨听着一愣,耳下有些微红,但依旧眼神明亮的望着武祯。她不像刚才一样垂着眼睛自顾自的弹奏,而是时不时抬头与他对视,那目光流转间,简直令他心神颠倒,手中不由握紧,用以克制心绪。

时人歌舞多大胆奔放,武祯这一曲是个传唱颇广的曲子,名为《贺新郎》,武祯一开口,调子一起,众人就不由看向梅逐雨,挤眉弄眼的露出挪揄笑意。

‘祯姐这是调戏小姐夫呢?’

‘哟哟我都听不下去了祯姐怎么一边唱还一边往梅家大郎那边看,这不是故意惹人不好意思吗!’

‘没眼看,我怎么突然有点羡慕呢。’

用眼神互相传递了意思后,众人还嫌不够,等武祯一曲再唱完,好些个人同时咳嗽起来,还有人拍着掌叫好,“大郎听到没,你的面子大,祯姐平时可不轻易唱的,这会儿是特意给你唱的一曲呢。”

“唉唉,这么多人瞧着呢,武二娘你收敛一点!”还有人故意笑着打趣。

武祯放下琵琶回到梅逐雨身边,眼神瞟过一圈乐颠颠的家伙,手一指,“去,一人给我唱一曲,今天我都唱了,你们一个人都逃不掉。”

又有人笑:“那梅大郎君要不要唱?”

武祯挑眉:“当然不唱,我的郎君回家唱给我听,你们别想了。”她都不用想就知道,郎君肯定不会唱这种曲,带他来玩,可没想让他被人看笑话。

她这样护着,这里也没人不给她面子,当即说说笑笑的陆续就有人上去唱曲,当然有人唱得好有人唱的不好,但大家彼此熟悉,打趣说笑不断,人虽不多但十分热闹。

在一起玩了这么一回,梅逐雨与他们的关系又好了不少,武祯隔日歇在梅逐雨的宅子里,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与他说起自己认识的人。

“刑部的官员我认识的不多,但刑部尚书的儿子和侄子我都认识,以前也跟我一块儿玩,有几分面子,还有你们那个许侍郎我也认识,从前帮过他一个大忙,你要有什么麻烦可以去找他,我跟他打过招呼了…”

梅逐雨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武祯会以为他在刑部被人欺负,但她如此关切用心,他心中自然高兴,什么都顾不得,只眼神柔和的望着她,低声应着,不去拂她好意。

而武祯,她还是头一回这么对人周到细心的照顾着,有时候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奇怪,明明当初只是觉得无所谓多个郎君,可现在却是不自觉的护上了,怪不得交好的某位娘子打趣她说是被狐狸精迷住——武祯忽然抬手捧住梅逐雨的脸颊,凑近了看,纯男性的硬朗脸颊,寻常容貌,能说一个端正,但绝对称不上好看。

哪有这么貌不惊人的狐狸精。

武祯顺手挠了挠梅逐雨的下巴,然后就见那喉结微动,接着抄书的郎君就下放了笔,握住她的手凑近,颇克制的亲了亲她的额头。

武祯一只手被他牵着,感觉到额头滚烫的被亲了一下,又笑咪咪的伸手去挠郎君的喉结。梅逐雨仰头呼出一口气,又抓住她另一只手。武祯被他抓住双手,也不挣扎,玩闹似得凑近往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男人根本经不起撩拨,更何况撩拨他的还是自己的心上人,是拜过了祖先天地的夫人,若不是梅逐雨实在定力好,这会儿就已经忍不住厮磨到一起去了。

可外面阳光明晃晃的,而武祯显然也并不想做那种事,她那双眼睛里都是玩闹一样的神色,她是觉得他这样有趣。梅逐雨拿她没办法,又越来越不能相信自己的自控力,于是他忽然站起来,抱着书卷往外走,躲到后面窗下的台阶上去抄了。

武祯自己单独待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虽然小郎君不爱玩闹,但他在的时候,她就不觉得无聊,也是奇怪了。武祯年纪虽比梅逐雨要大上几岁,但性子使然,和人亲近熟悉了之后就容易任性,她爬起来又跟到了窗下的台阶。

那里长了一丛竹子,细碎的阳光在竹影缝隙里跳跃,落了一些在梅逐雨的头脸上。他坐在青阶,背影在青翠竹子的映衬下格外好看。武祯踱步过去,折了一小根新长出来的青竹枝,接着趴到了梅逐雨的背上。

梅逐雨被她压得猝不及防往下一弯,他感觉到后背贴着的那个柔软的身躯,垂着头默不吭声抄写。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抄不抄都无所谓,但是…他若手中不找些事做,注意力就会忍不住一直放在武祯身上,若人多了还好,只有他们两个单独相处,他会忍不住想一些不太、不太光明的东西。修道人寡欲,但他如今…实在太过违背他多年的修习习惯。

从发现自己也有欲望,到直面接受这种不受控制的欲望,梅逐雨还在努力,如今只求自己不要太过唐突她,至少不要时时刻刻只想那种不可言说的事。

武祯趴在郎君背上,探头去看他写的字,只觉得那字和郎君本人有些不一样,他这郎君在她看来平和中正,表情不多但宽厚仁善。可他这手字却锐气逼人,与他不太相符,若武祯只看字,都会以为写出这字的是一个冷漠锋利的危险男子。

人说字如其人,这样看来,也不尽然。武祯心里想着,拽拽梅逐雨的耳垂,“起来吧,回房里去写,在这里你也不觉得难受吗。”

见梅逐雨迟疑,她又笑,“我不闹你了。”

把人拉回书房里,武祯将手里把玩的那根翠绿竹枝,顺手插在了书案上盛放清水的小缸里,然后自己起身要走。梅逐雨见她要走,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

武祯本想出门,但见他露出些不舍,又很快察觉收敛的模样,心里一软,就临时改了主意,说:“不去哪,我在旁边睡个午觉,你不用管我。”

她果然就到了窗边睡午觉去了,这边窗户大开又背着阴,外面有池水,凉风习习碧草芬芳,倒是个不错的歇午之地。

白日无所事事,晚上厮磨到半夜,武祯笑着打趣梅郎说他一到晚上就变了个人。如此过了两日,武祯被蛇公柳太真一纸传书叫回了妖市。

“怎么,又有什么事了?”

柳太真递给她一封红纸书信,让她自己看。武祯接过一目十行的看完这封措辞诚恳谦逊的书信,啧啧两声,“难得,举家搬迁到长安妖市,一下子多了四十多个妖,难怪你要叫我来呢。”

放下那张红纸,武祯问道:“都调查过了没,这一大家子的狐狸精,为什么要突然举族搬到长安来?真像他们写的那样?”

柳太真道:“差不多,他们本来生活在渠州那边,原本奉养他们的人类大家族覆灭了,他们没了供养,而且最近渠州那边不太平,好像出了什么闹事的大妖怪,这些狐狸精力量不强,想要庇护族人,干脆直接搬到长安来,毕竟这里有我们护着,一般妖怪不闹事都能好好过日子。”

武祯:“那你答应让他们搬进来了?”

柳太真用笔杆子指指一旁的一口紫檀木箱子,武祯过去打开看了看,点点头,“嗯不错,挺有诚意,那就让他们搬进来吧。”

毕竟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市,人口众多,妖怪也不少,还有猫公蛇公护着,自然不能随便一个妖怪都能住到妖市里来,首先得保证不做危害普通人的事,不能闹事,然后当然也少不得知情趣有眼色一点。

渠州那边有个狐狸精小家族,四十多个妖怪,千里迢迢搬到长安城,武祯和柳太真看在那箱子东西的面上,态度不错,亲自去带他们进妖市。

想要住进妖市,得在身上加盖两方宝印,两印由猫公与蛇公两人持有,在身上盖了这两方印后,就能自由出入东西妖市,而不会被当做偷入者,再者,有这两方宝印加盖,万一他们在长安被害,猫公蛇公都会察觉,乃是个护身符。

长安寂静夜色中,一盏红灯笼照亮了周围方寸,提着灯笼的是一个穿着白色外衫的黄皮狐狸,在他身后还有四个个头稍小的狐狸抬着一个轿子,里面坐着只三尾的白狐,轿子后头则跟着些抱盒子抬箱子的大小狐狸,虽是狐狸的模样,但瞧着动作神态都与人类无二。

这一行狐狸在黑暗的东西坊市门口停下,轿子里的狐狸出来,对着坊门行了个礼,接着只见光华一闪,一行狐狸消失不见。再出现,他们面前已经是东西妖市的热闹场景,来往皆是非人之物,坊门下站着两个高挑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