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逐雨眺望远方,略有些出神,一会儿才道:“我从小到大,日子都很寻常无趣。”

他说无趣,武祯却更觉得好奇,一歪身子凑到他眼前笑道:“说说看。”

梅逐雨见她这样无形无状的懒散样子,眼神一缓,想了想后开口说道:“我不太记得三四岁之前的事,四岁之后,我被爹娘送入了常羲观才真正开始记事,虽然因为一些缘故,我只是算作挂名的弟子,但师父与众位师兄都对我极是关照。”

说到这,梅逐雨就停下来,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观中生活着实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说了武祯可能不爱听,所以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捡着自己觉得稍微有趣些的事说了。

“山上落雪很早,每年十月岭上就会有积雪,我十岁时曾受过伤,浑身发热需要冰雪相激,就在岭上休养,有一日风雪太大将我的屋子吹倒了,我想回山腰的观中去,半途却因为风雪太大迷路,就在我不知道方向时,遇到了一只雪狼。那雪狼通人性,不仅没吃我,还将我一路带回了观中,只是它将我带到观中时,忽然散落成了一堆雪,后来师父告诉我说,那是西岭山神,它偶尔会化作动物,指引在山中迷路的人找到方向。”

梅逐雨一口气说完,本以为武祯会好奇山神,谁知她却是眉头一挑,问道:“怎么受的伤?”

梅逐雨愣了一下才道:“与师兄下山,遇到了想吞吃我的妖怪,虽然逃脱了,但也被它所伤。”

武祯不太满意他这个简洁的回答,之前的故事讲得倒是比较详细,怎么这个就说的简单。

梅逐雨不知是不是看出来她在想些什么,又详细的解释了几句,“是三师兄说我小小年纪总待在山上,没有看过山下的热闹,所以就趁节日偷偷带我下山去玩,但在半路上就遇到了一只口衔火焰的大犬,在我的腰腹上咬了一口,留下了火毒。”

武祯有些恍悟的将目光往他左腰上一瞟,“原来那里的伤痕是这样来的,当时伤的是不是很重?”

梅逐雨一摇头,“不太重。”其实他那时瘦小,被大犬那张巨大的嘴一咬,几乎撕开了腰腹,腹内的肠子都差点流出来,好大一个血口,若不是师父去的及时,他恐怕会死在当场。

武祯忽然说:“我猜你小时候肯定很守规矩,你师兄带你下山,你应该是不想去的,我猜的对吗?”

她猜对了,梅逐雨那时候确实不想下山,被师兄硬是抱着下山了,所以后来他遇险,三师兄很是自责,哪怕他并不在意,三师兄还是在大殿里跪了一个月,谁劝都不肯起来。后来三师兄收了徒弟,也会耳提面命让师侄们日后要听他的话——霜降就是三师兄的弟子。

武祯忽然蹭过来,坐在栏杆上,往前一把抱住梅逐雨的腰。梅逐雨怕她摔下去,伸手在她身后揽着,两人这个亲密的姿势,在地上投出一片交融亲昵的影子。

武祯搂着郎君的腰,下巴搁在胸膛上抬头看他,问道:“你是从小也能看见那些东西对吧?”

“对。”梅逐雨低头与她对视,不自觉笑了一下,“但是观中不见妖怪,整个西岭山中都只有一些无害的精怪,只有偶尔下山时,我才会遇到那些想害人的妖怪。”

“那你被送进常羲观,就是为了避祸的?”

“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梅逐雨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说,反过来问她,“你在长安,时常能看见那些妖,想必很辛苦。”说到这里,想起之前那个看到妖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梅逐雨就觉得心疼无比。

武祯:“辛苦?没有啊,能看到那些东西我觉得很有趣。”

梅逐雨:“…”

可是,她之前不是还吓得瑟瑟发抖?

武祯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在当猫公之前,我打不过那些来找我麻烦的妖怪,肯定怕,但后来我成了猫公,能打得过它们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事实上,当她成为猫公后,情况就完全相反起来,从前吓唬她的妖怪,都被她吓得再也不敢出现,曾经想害她的妖怪,有一个她抓一个,全都变成了石像放在妖市坊门前,妖市里的小妖怪们都习惯了把那些石像当凳子坐。

武祯从小到大有仇报仇,就是不招惹她,她心情不好也要作妖,主动招惹了她,还想全身以退?做梦。

历代猫公中,武祯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但是她却飞快的适应了这个身份,并且没有被那些层出不穷的麻烦与大妖怪击倒,凭借着那股天生的‘熊’劲,将一群试图捣乱的妖怪们治理的井井有条。

主要是得到了猫公传承的武祯,就是个拿到了利剑的熊孩子,杀伤力比起大人还要可怕,因为她不讲道理,只凭喜好,偏偏小丫头还喜怒无常的,都摸不准她的脾气。那段时间妖市没人敢惹这个小霸王,不知道被她玩死了多少来长安捣乱的妖怪。

梅逐雨不知道她当年的丰功伟绩,他对于‘一个不过几岁的小孩子成为猫公管理妖市肯定会被欺负’这个想法深信不疑,心中满是怜惜。哪怕听到武祯这么说了,他仍是觉得她幼时无人护持,吃了大苦。

武祯看他脸色,眼睛一转,心里暗笑,不再试图解释,反而叹息一声偎进郎君怀里,低着头说:“其实,我虽然是猫公,但从前年纪太小,不能服众,曾经有大妖怪听闻此事,想借机来长安生事,那次,我脑袋上破了好大一个洞。”

她脑袋上是破了个洞,但那个来生事的大妖怪,整个脑袋都没了,现在头骨还在雁楼里摆着,被她用来插花。

梅逐雨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怒意与疼惜,都忍不住挂在脸上,显然如果此时那个打破武祯脑袋的妖怪在此,他绝对要在那脑袋上开上十几个洞。

武祯心里嘻嘻笑,再接再厉,脸颊贴着郎君的胸口说:“长安地气与其他地方不同,人又多,很容易生出各种秽物精怪,常常需要我们处理,以前我每晚都不能好好休息,得出去趁着夜晚解决那些东西。”

“因为要遮人耳目,就是白日里我也不得不常常到处游走,有时为了解决问题,行事就有些出格,于是日久天长,我跋扈纨绔的名声在长安无人不知…”

她轻轻一叹,叹的梅逐雨的心都抽紧了,一把抱住她低声道:“我再不会让你这般辛苦,日后有什么难事,我替你做。”

武祯摸着郎君的腰,心想,这么好骗的郎君,以前肯定吃过不少亏。想着,她手往下摸到了郎君的臀,捏了把。

梅逐雨:…

他迅速退后,面红耳赤,欲言又止,武祯坐在栏杆上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摇摇晃晃几欲从栏杆上摔下去。梅逐雨看着看着,还是不得不上前,将她牵了下来。

“为什么笑得这样高兴?”郎君有些无奈。

武祯捏着他的手指,含笑答道:“因为…忽然觉得甚是爱你。”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你还未见过妖市吧, 不如今日我带你去看看?”

武祯这么一句话, 将梅逐雨带到了妖市。眼望着东坊坊门在即, 梅逐雨略迟疑道:“我入妖市, 可会有什么麻烦?”就他所知,长安妖市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武祯却浑不在意,挥挥手道:“没事没事,我带着你能有什么事。”

即将进坊市的时候,武祯忽然心里冒起了坏水,她侧头看了眼郎君,笑道:“郎君, 你平日将周身灵气掩饰住,像个寻常人, 但这里是妖市,我怕有不长眼的小妖对你不敬, 不如你不要掩饰了, 大大方方的显露出来。”

梅逐雨一皱眉, “这样有些不妥,万一引起混乱…”他身上灵气毕竟出自正统道家,与妖不是一道。如此进入妖市,绝对会引起注意。

武祯就是想吓唬一下众妖好看热闹,哪里会被他劝住, 上前揽住梅逐雨的手臂轻晃了晃, 双眼晶亮的瞧着郎君, 于是很快‘不妥’就‘妥’了。

东市妖市有十二位守坊妖将, 平日只是化成十二丈巨型金身,呈拱卫状立在坊门两侧,若有法力高强的闯入者,才能劳动它们出手,若是法力不强的闯入,他们几位大爷是连眼睛都不屑睁开的,反正光是妖市里那些妖们都能直接将闯入者给拿下了。

这两年,长安妖市越来越太平,好久没出过大事,这些妖将都睡了许久没睁过眼,连金身上都长了草。这一日,他们感觉到了有一股与妖市相斥的清正灵力闯入,这灵气激得众妖将很快醒来,齐齐睁开了眼,其中一位眼大如铜铃的妖将刚刚醒来,还未看清来人便是一声怒喝,“何方浑物,敢来妖市放肆!”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女声笑道:“瞎叫唤什么呢,声音那么大,吵死人了。”

巨大的妖将低头一看,正见那折腾死妖不偿命的小猫公在自己脚下,抬头笑盈盈的看着自己。一见她那笑脸,妖将就感觉自己脑壳一阵疼痛,忍不住回想起从前被小猫公折腾的恨不得钻进土里躲起来的日子。

再一看那将自己与众妖将吓醒的清正灵气来源,不正是被小猫公牵着手的那男子吗。

众守门妖将面面相觑,脑袋上长的小树如同杂草一般随着他们转头的动作摇摇晃晃。沉默片刻,有一妖将犹豫问道:“猫公,不知你身旁这位…”

武祯正等着他们问呢,当下大大方方的拉着梅逐雨退后两步,展示一般的让他们将梅逐雨看个够,然后道:“这是我的郎君,我前些时候嫁人了,喏,将他带来给大家看看。”

怎么有人敢娶猫公,不怕被他折腾死吗!众妖将同时睁大双眼,再转眼,看见梅逐雨身上浑厚灵气,顿时明悟,如此修为,难怪敢娶猫公,实在是艺高人胆大。

牵着郎君走过这一堆妖将的灼灼视线,进入妖市,立刻又是引得一片喧哗吵闹,人仰马翻。

在妖市生活的众妖们在这一天,感受到了逼近的那股属于道士的气息,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有道士杀进了妖市,愕然的转头望去,却瞬间变得更加惊愕。

知晓猫公嫁人的妖怪是有的,但知道那人到底是谁的,仅是极少数,所以见猫公如此亲密的牵着一个男子,还神情软和,如何能不受到惊吓。

发现那个可怕气息的道士是被猫公带来,众妖心中害怕稍减,但好奇更甚。

日子过得平静了,妖怪们也无聊,如今好不容易有点事发生,不管是在店里吃东西的,还是在家中玩乐的,全部都跑了出来,站在大街两侧,从店铺门窗探头往下看,还有在二楼栏杆上挤着往下瞧热闹的,几乎是片刻间,坊市四处都站满了满脸好奇兴味的妖怪们。

梅逐雨确实遇见过不少妖怪,因为他体质特殊,从小就有许多恶妖想吃了他,能活到如今,他自然是杀了不少觊觎自己的妖。但,就算是他,也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妖。

看那些穿着短衫,颈间搭着汗布探头探脑的黄鼠狼;头戴钗环首饰,穿着簇锦鲜花裙子的兔妖;戴着草帽扛着一大麻袋货物正往车上堆的山鼠;腰缠开花藤蔓,躲在树后怯怯看过来的花妖…等等,若不是某些地方异于常人,与往日在东西两坊看到的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

武祯丝毫不为自己这种惊吓众妖的行为感到羞愧,相反,她格外兴致高昂的走在大街中央,对着周围的人大声介绍自己身边的郎君,于是一阵阵潮水般的惊叹声,哇声不绝,然后是一片片嗡嗡的议论声,两人堪称万众瞩目。

梅逐雨被这么多妖怪的各色目光盯着,也有些不自在,抬眼往那些打量的目光望回去。顿时,被他看过去的地方就是一静。妖怪们被他灵气所慑,成片僵直在地,梅逐雨眼神转过一圈,周围安静不少。

他依旧一言不发,唯有武祯,看看傻乎乎的众妖,又看看身边郎君,笑容越发灿烂。

不过,等围观的妖怪们越来越多,武祯忽然脚步一停,脸上笑容一收,往周围扫视一圈,沉声道:“我今日带郎君来介绍给大家,大家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

妖市常居的妖怪们见她这表情,就知道不妙,当下立即有个白胡子老头呵呵笑道:“没有没有,当然高兴,猫公看重的人,也是我们的贵客,小老儿开了家店,山珍汤还算拿得出手,猫公若有时间,不如带郎君来小店里喝上一罐。”

有这精明的何首乌老妖在前,其余妖怪也不甘落后,于是很快街道两旁就是一片的热情招呼。

还有更机灵的,见猫公对梅逐雨态度甚好,干脆直接跑上来送礼,小臂粗一根参热情的塞到梅逐雨手中,宛如质朴农人随手塞了根萝卜。

接下来又是一片的混乱,梅逐雨只不过行出去五步,手里已经莫名其妙多出了不少东西,还有后来者见他手中堆满了,直接将东西往他肩上挂。

一句拒绝都没能说出,活生生被挂成了一棵彩绸树,梅逐雨第一次发现,原来妖怪还能这么热情。

当然也有些妖怪看不顺眼道士,在后头咕哝,“这么巴结他做什么,丢妖怪的脸。”

这话却不敢说大声,万一被听见,且不说那看上去十分厉害的道士会不会生气对他出手,就是猫公听到了,心里不高兴也得将他折腾个半死。

不敢惹不敢惹。

武祯眼见郎君转眼间被挂满,举步维艰,闷笑两声终于开口阻止,“谁塞的东西都拿回去,都让我郎君拿了,他不累吗。”

众妖:“…”看样子,这是猫公难过美人关。不对,再看看道士的脸,怎么也称不上美人,反过来说那道士难过美人关还差不多。

将梅逐雨从妖怪堆里拉出来,武祯将他带进了雁楼。一进雁楼就清静了许多,再没了那些灼灼目光。

武祯的副手斛珠坐在楼上,一片绯色的袖子从栏杆上垂落下来,见两人相携到来,她在楼上抿唇一笑,声音娇软,“猫公~怎的将梅郎君带来了~”

她本体是狐,如此一靠一笑,媚态天生,极是诱人。即便她没有故意勾引人的意思,仍是勾魂夺魄。

梅逐雨与武祯向她看来,梅逐雨上次见过她,知晓她是武祯的副手之一,同时,他也想起自己从前听过的传闻——有人说武祯比起郎君更爱擅舞乐的妓馆娘子,尤以名满长安的斛珠娘子为甚,常带她出游。

斛珠身子忽的一僵,背后汗毛直竖。她心里一突,对着梅郎君那凌厉的眼神,很是不解,为什么梅郎君突然这么看着自己,她好像没惹这位吧?想起之前击杀瘟神时梅道长的狠厉姿态,斛珠不自觉的坐直了身体,严肃了表情。

梅逐雨这才收回了目光。

武祯看到他们的眼神来往,心里猜到郎君为什么如此,险些没笑出来。

恰好,今日另一位副手神棍也在,他往日都化成老头孩童壮汉那些容貌寻常的,今日却是化了个清秀少年相貌。武祯熟门熟路过去与他打招呼,态度多有亲昵,神棍无字书嘴角一抽,刚想问猫公为什么今天对自己这么亲热,就见武祯身后的梅道长多看了自己两眼,那眼神…

无字书立刻站起来,抱着自己吃饭的家伙往外走,嘴里念念有词,“今日卜卦,我有一劫啊,需得离猫公远一点才能化解,无字书先走一步!”

柳太真今日也在,她仍旧是在自己那楼上写书,武祯与梅逐雨过去,柳太真头也未抬,语气冷淡,“搅得妖市如此热闹,你开心了?”

武祯:“开心呀。”

柳太真哼了声,放下笔,抬起头来。与梅逐雨的眼神对上时,两人是相同的疏离与审视。从袖中掏出个印章扔给了武祯,柳太真冷声道:“赶快用,用完了赶紧还我。”

武祯嘻嘻一笑,“果然小蛇知我!”她是特地带郎君来印这一个章的,有了猫公与蛇公的两个章,他日后才能自由出入妖市。

拉过梅逐雨的手,武祯将柳太真那章在郎君手背上一印。落下的金章痕迹光华一闪消失不见。武祯将印章抛回给柳太真,又从自己袖中掏出个印章,左右看看,摇摆了一会儿后忽然伸手拉开了梅逐雨的衣襟,在他锁骨之下,近胸口处印下。

柳太真嘴角一抽,低下头提笔继续写书,同时忍无可忍开口赶人:“出去,别在这碍眼。”

眼睛都瞎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七夕佳节, 梅逐雨的宅子里迎来了十几位客人, 从梅逐雨住进这座宅子后,还从未一次来过这样多的访客, 而很显然,以梅郎君的人缘, 这些并非是他的客,而是这宅子另一位女主人武祯的。

往年七夕, 武祯认识的娘子们都要寻一个地方一同聊天玩闹, 每家的宅子都去过了,今年武祯待在梅逐雨这边,连豫国公府也少回,与她交好的众位娘子们对此早有耳闻, 一直想来看看, 如今恰好有这机会,便将聚会的地点定在了这, 因此一早就有马车络绎不绝到来。

身体较弱或是带着孩子的娘子们,都是乘坐马车,那些性情豪爽些的干脆骑着马就来了。众人来得太早,武祯还在睡梦中, 梅逐雨被一群娇客嬉笑围观的有些抵挡不住,难得有些落荒而逃的回到房中把夫人从被子堆里挖了出来。

武祯早就把这事忘的干净,被郎君从床上挖起来还迷糊着, 抓着郎君的手胡乱亲了两把哄道:“我再睡一会儿, 乖, 别吵。”

梅逐雨真是无奈,还待再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一阵笑声。

“二娘,起得这样晚,我们都来了,你怎么还在这与郎君厮混。”

“祯姐如今是得一如意郎君,万事足矣,可不就把我们这些人给忘到脑后啦~”

“今日可是七夕,哪能让她这么赖着,赶紧的咱们进去把她拖起来!”

这一群娘子们与武祯混惯了,互相之间认识许多年,关系亲近,在这里也十分随意,说着,就有两个穿着男装的娘子推门进来了,一人将梅逐雨往外推,口中道:“郎君且去,让我们姐妹们自己相处。”

又有两个娘子嘻嘻哈哈的将半醒的武祯拉扯起来,门外还站着几个抱孩子的娘子,脸上都带着揶揄笑容,还有打趣问梅逐雨,“郎君看我家这孩子,是不是长得十分可爱?”

等梅逐雨点头,众娘子便齐声笑道:“即是可爱,怎么不叫二娘给你生一个。”

梅逐雨当真招架不住这些娘子们,应该说能与武祯交好,多多少少身上都有些不拘小节。他在各种打趣中显得左支右绌时,房内传来武祯带笑的大喊:“你们干什么呢,别欺负我郎君,小心我回头去欺负你们郎君去。”

众娘子一阵哄笑,连声讨饶,“不敢不敢,我们哪敢欺负二娘的心上郎君。”

等武祯收拾停当了,一群娘子们带着仆从浩浩荡荡的出了门,梅逐雨宅子所在的常乐坊与东市很近,众人干脆弃了车,步行出门。

七月七这一日,各坊都摆起了大大小小的乞巧市,就是卖些瓜果鲜花,彩络银针彩锻等女子乞巧用的物事。东市这边临时摆出的乞巧市比一般坊市的大上许多,不仅卖些乞巧物事,还有许多女子喜爱的钗环首饰胭脂水粉等物。

这一日,就是平日里再忙的娘子们都会休息,与邻里妇人或是交好的姐妹相约出门游玩,逛一逛各处摆出的乞巧市。因此今日的长安格外热闹,随处都可见到脸上带着笑的女子,成群成堆的簇拥在一起,娇声笑语不断,往乞巧市里走一圈,只感觉鼻端嗅到的都是脂粉香味。

武祯一行人在这些人流中半点也不显眼,从这一家店铺走到那一家小摊,几乎将整个市仔仔细细逛了一圈,跟着的奴仆手中都拿满了东西,一群娘子仍嫌不够尽兴。

梅逐雨原本在武祯身边,但走着走着,就被挤到了身后。那些拿着精巧钗子,拿着锦缎样子凑到武祯面前询问哪种比较好的娘子们,此时此刻眼睛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那一大堆好看的东西,哪怕她们郎君现在在场,也会被她们一把挥开怒斥不要碍事。

七夕乞巧市,着实是女人的战场。等武祯脱身寻找梅逐雨的时候,发现郎君手上拿满了东西,走在队伍最后,不注意都看不见他。而他看着周围兴奋莫名的娘子们,眼神中有两分敬畏。在这种拥挤无比的地方,这些娘子们竟然身形灵巧如同游鱼一般,硬生生在水泄不通的地方钻了过去,梅逐雨深觉自己的身法在此都施展不开,实不如她们。

一行人收获颇丰的回到梅逐雨的宅子,立即着人搬来长长案几与长凳,地上铺了席子,周围挂上帷帐,垂挂驱虫香囊,买来的各色瓜果零嘴摆上案几,鲜花插瓶,更有人寻出武祯藏在家中的好酒,摆出酒筹要玩游戏。

在场的娘子们只有三位显得性情温柔些的坐在一旁闲聊,其余的已经踩着桌子凳子吆喝起来,其中一个肤色微黑穿着大翻领男装的娘子格外大气,手边单独摆了一壶酒,当水喝。据说这位之前是随着郎君驻守边镇的,小股外敌犯边的时候,她都提刀去杀过人。

这些人中,梅逐雨只认识一个,就是之前下雨时被武祯带去避雨换衣的那户人家中,叫傅娘子的圆脸娘子。

众娘子将梅逐雨打量够了,直接将他赶到房内去,说是不许他来掺和女子间的密会,梅逐雨从善如流的避开了,将地方让给这群娘子。不过,他的房间离她们摆开案几的地方很近,只隔了一道墙,他能听到那边传过来的各种笑声。

梅逐雨翻看书卷,偶尔听到属于武祯的声音,便停下细听一会儿,武祯不出声了,他就认真看书。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梅逐雨忽然感觉什么东西朝自己砸了过来,眼还未抬就伸手一接,接到了个巴掌大红彤彤的桃子。梅逐雨抬头望去,在墙头上看到了一个笑眯眯的夫人。

她手里抓着个果盘,见梅逐雨抬头往自己这边看来,又抓起一个桃子扔过去。

“这桃很甜,郎君尝尝。”武祯趴在墙头上笑道。

梅逐雨依言咬了一口,确实甘甜可口。就在这时,武祯一声惊呼,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那边有谁抓着她要把她拉下去。见状,梅逐雨往前倾身,下意识想站起来去扶,但武祯已经摔了下去,正在那一边围墙下大骂。

“好你个王阿蛮!裙子都险些给你扯掉了,你给我等着,站在那别跑!”

有大笑声和脚步声传来,一人道:“诶,不可如此,说好了今日咱们自己玩,怎么的你就半点离不得郎君,爬墙也要去说话,这可不行!”

“是是是,祯姐要是再爬墙头,大家就再给她拽下来!”

武祯骂了两句,之后果然就没有再爬墙了。梅逐雨缓缓坐回原地,把那两个武祯扔过来的桃吃了。

墙那边始终很热闹,午睡的几个小童醒了之后就更吵了,几岁大的孩童正是不听话的时候,似乎是几个小童吵了起来,哭声此起彼伏,还有娘子们的呵斥声,但并没有什么用,一个男童始终在扯着嗓子哭嚎着,越嚎越大声,几欲震破人的耳膜。

不过一会儿之后,梅逐雨瞧见墙头上人影一闪,武祯抱着个兀自挣扎不休的男童跳过了墙。

武祯奔到梅逐雨身前,将暂停哭泣,观察着情况的男童往梅逐雨身前一放,“这小子欺负两个小妹妹,很不听话,又吵闹烦人,郎君你看着他。”说完就跑,完全没有给郎君找了个麻烦的自觉。

少了这个麻烦精小童,墙那边重新欢声笑语起来。而发现自己被娘亲小姨她们抛弃了的男童,一愣之后就地翻滚起来,一边滚一边大哭撒赖,打定主意要闹个翻天覆地。

梅逐雨冷眼看他,忽然放下了手中书卷。对于熊孩子,除了上回的武祯小姑娘,他还从未遇见过不能解决的。

墙那边众娘子们口中说笑,耳朵却都竖着听梅逐雨那边的动静。听到那边男童大哭声,一个娘子皱起眉,她正是那男童的亲娘,她迎着周围同情的目光翻了个白眼,嫌弃的低声道:“真是太调皮了,气死我,都想把他送人去。”

口中说着把调皮孩子送人,眼里却带着担忧,轻声问武祯:“不然我还是把他抱回来,不然吵着你家梅郎君了。”

武祯悠然的架着腿,抿了一口酒摇摇头,“没事,等着吧,我家的郎君最会教孩子,放心。”

就在这当口,那边哭声戛然而止,之后再也没有响起。众娘子面面相觑,有一个问:“怎么了,那小子每次哭起来能掀掉屋顶,要哭上许久才肯罢休,怎么突然就不哭了,不是被你家郎君给打晕了吧?”

又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动静。墙头上慢慢冒出好几颗脑袋,偷偷往另一边看过去,这一看,众娘子瞠目结舌,只见那顽劣小童坐在梅逐雨身前,趴在小几上,抓着一支笔在写字,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着。那张玉白的小脸皱着,黑葡萄似得大眼水汪汪,看着非常可怜可爱,而梅逐雨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冷声淡道:“坐直。”

小童打了个哭嗝,努力板起了身子。

众娘子纷纷扭头看向武祯,齐齐露出羡慕的表情,“原来二娘你不是说笑啊,梅郎君真的会教孩子,他到底怎么做的?”

武祯笑吟吟:“可能是郎君刑部任职,板着脸太吓人了。”

一直到众娘子尽兴而归,那小童才被梅逐雨放过,受了天大委屈似得往自己娘亲那边扑过去,抱紧娘亲大腿又想哇哇大哭,但随即想起什么,往后一看,对上梅逐雨看过来的目光,浑似看到了阎王,马上不敢哭了,老老实实贴在亲娘身侧。

这家伙如此乖巧模样,看的他娘亲暗暗称奇,心中暗爽,盘算着什么时候他再不听话,就把他送过来待一天。

第60章 第六十章

入夜之前, 人全都走光了,梅家宅子里又恢复了往日宁静。院中果皮碎屑都已经被仆从清理干净,重新摆上了小几长榻和瓜果鲜花。

小几上一炉香碧烟袅袅, 散发出清浅的香味, 夜烛照花, 闪烁流萤。

武祯卧在榻上,手执一把小团扇轻晃着, 遇上闪着微光的小虫, 便用扇子去驱赶玩闹。梅逐雨就坐在她身后, 拿着一条布巾替她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女子在七夕夜用兰汤沐发, 这是风俗, 不过从前武祯极少遵守,往年与众娘子们玩闹过后,她也是耐不住寂寞到处跑的,不过今年, 梅逐雨都已经将兰汤准备好了,她也就欣然领受,让郎君帮忙沐发。

这兰汤加了桃枝熬煮, 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武祯不喜欢,于是又清洗了好几遍才罢休。等到月亮出来了,她还要按照习俗拜月, 这才算是囫囵过完了七夕。

等月亮出来的间隙, 武祯与梅逐雨坐在榻上闲聊, 说起白日那个小童,武祯问道:“你怎么吓得他?”

梅逐雨道:“召鬼术,噤声咒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