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半点不手软,武祯好奇,“那你以前管教小师侄也是如此?”

梅逐雨摇头,“不,在观中用召鬼术召不出鬼,寻常鬼怪也吓不到他们。所以,不听话,打便是。”

‘打便是’,这轻飘飘三个字,足见梅小师叔之心狠手辣。武祯想起自己幼时,突生心虚,咳嗽一声说起其他事。

白日娘子们在一起时,有人问武祯,是如何与梅郎君相识相知,感情如此之好。武祯回答不出,仔细想想,她也不清楚是如何变成如今这样的,回想一遍,只能说似乎是水到渠成,她都没多想。

不过,武祯着实好奇,郎君为什么这样喜欢自己。她并非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梅逐雨对自己的心意,还有回忆当初,父亲说两人的婚事是梅逐雨先开口求的,这就令人费解了。

武祯猜,郎君可能之前见过自己,但一直没有问起,今日她这份好奇又冒出来,于是转头挨到郎君身边,拽着他的衣带问道:“郎君,听说我们的婚事是你先提起,那你之前认识我?”

梅逐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事,有些不自在的模样,低声道:“是。”

是,然后呢,没有了?武祯干脆趴在他肩上,越发来了兴致,连声追问:“是什么,你说说看。”

梅逐雨却闭口不谈,武祯没法,只好换个问法,“郎君是一年多前来的长安吧,是哪一日到的长安?”

梅逐雨这回答了,“花朝节。”

武祯一愣,回想了一番忽然合掌笑道:“我知晓了!”她侧头去看梅逐雨,颇有些挪揄问道:“你是不是一到长安就看到我了,第一次见我,就看上我了?”武祯还记得,去年的花朝节,她好像是大出了一场风头的。

梅逐雨不答,他入长安城那一日,确是恰逢花朝节,也遇到了武祯,但那其实不是他第一次见武祯,到长安之前,他是见过她的。

梅逐雨自下山,路途上遇过许多恶妖,一路往长安而来,不知杀了多少,就在距离长安一日路程时,他又被一只恶妖袭击,那恶妖不敌他,躲入山中。梅逐雨从来除恶务尽,当即追入山中,要将那恶妖完全铲除干净,以绝后患。

就在他进入那片常有人打猎的山中时,在山中一片清溪下,他看到了武祯。

第一眼,梅逐雨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山鬼。清溪兰草畔,浴身的女子肌肤如雪,墨发披垂,面容姣好干净,浑不似凡人。那时梅逐雨满身风尘,袍角溅满污泥,手中长剑尤带血迹,正满脸冷肃的寻找负伤恶妖,却不防乍见这一场活色生香,愕然一瞬发现那是个普通女子后,他立即想也不想的避身躲开,远离清溪。

只是防着那恶妖嗅到人类气息过来伤人,他守在不远处,等看到清溪里浴身的女子穿戴整齐,牵着马和猎物离开了那处,他才再度离开去找那恶妖。恶妖被他杀了之后,他在城外一个道观里又暂住了两日,休养了一番身上的伤,这才进了长安城。

梅逐雨小时在常羲观,每年爹娘都会来看他,对于爹娘口中那个繁华的长安,梅逐雨并无印象,或许小时候对那笙箫管乐不歇,明灯长街不夜的举世繁华之地有过向往,但习惯了山中清寂之后,那份儿时向往便如烟岚消散。

西岭山下也有城镇,梅逐雨年少时曾与师兄师侄们一同去过,恰逢节日,街上人流如织,也很热闹,只是这热闹,梅逐雨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贪恋的,只作寻常。

而那一日,他到长安,恰逢花朝节,人流往来,摩肩擦踵。宽街阔巷之间满是衣裙鲜亮的游人,有人发间佩花,有人手提彩灯,长街两边的树上也挂满了花神灯。有小贩吆喝叫卖,有马车粼粼慢行,头戴帷幔的贵族,衣饰斑斓鲜亮的胡人,举目望去,拥挤众生。

街心有长长一队迎花神的队伍,足有两人高,扎满了鲜花红绸的精美花神像摆了十几个,形态各异,而迎花神的乐伎打扮得花枝招展,赤壁裸足,腰系长鼓,手拿金铃合着鼓乐起舞飞旋。

笙箫声中,一匹红马疾驰而至。马上女子一袭红裙,披帛在风中飘摇,鬓间海棠垂挂,如一片彤云迤逦而来。她逼近这一列迎花神的队伍,却不曾减慢速度,在周围人惊喝声中,马上女子扬唇一笑,手握缰绳,控马纵身一跃,轻巧的从众人头顶跳过,引起一大片吸气声。

女子在马上大笑,对那一队花神招手,“我赶时间,惊吓诸位,对不住了!”声还在,人已远去。

那一灼人眼球的红,带着清冽香风,与站在街边的梅逐雨擦身而过,就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女子头上那一支海棠花终于受不住这疾驰,飞落而下,被风送到了梅逐雨身前,又被他下意识伸手接到手中。

那娇艳海棠,落在他掌中,而那女子背影,在一片繁花映衬下,越来越远。

梅逐雨站在原地,忽然认出来,这女子便是前日自己在山间溪中撞见的那女子。不知怎么的,梅逐雨没有扔下那一朵意外接住的海棠,一直握在手中。而当他走到双雁桥,意外的再次看到了那女子。

这一年的春来得格外早,是个暖春,河边遍植的桃花杏花梨花,已经开的如火如荼,粉云白雾一般罩在头顶。梅逐雨刚走上双雁桥,就见到那女子站在一艘彩绘画舫上,被一群少年男女包围着。

她手执一把长弓,长箭顶端包着圆鼓鼓的红绸,正对着岸边树下摆放着的小鼓。一箭射出,只听咚的一声,小鼓竟然炸裂开来,迸出无数花瓣,似乎还有铜钱。于是每一个小鼓破裂,画舫中以及岸边上都是一阵欢呼叫好。

河中不止一艘画舫,也不止她一个执弓而立的人,但唯独她,是众人视线的中心,因为她笑容自信且张扬,手中长弓飞快射出,咚声不绝,箭箭不落,将其他人抛在身后,比到泥里。

岸边船上和桥上,不知多少人目光灼灼的盯着那女子,可她在这种瞩目中,谁也看不进眼里,只专注盯着那些小鼓,意气风发,骄傲煞人。

蓦地,站在桥上的梅逐雨脑中,对于‘长安’最初的印象,就此定格。

见了她,便知长安。确实是极热闹美好的,从前无法触动他的一切,好像都鲜活了过来,借由那一日的暖风,吹进了他心里。

后来,他定居长安,听说了女子的名字,武祯。豫国公府二娘子武祯,唯一的姐姐乃是当朝皇后,身份尊贵,性格不羁。后来,他入了刑部,也常常听人提起她,偶尔还会远远看见她,每每她都骑着马来去匆匆,好似如风一般永不会停留。

“郎君,你在想什么呢?”武祯挠了挠梅逐雨的下巴,让他回过神来。那双明亮的,曾照不进任何人的眼睛里,清楚的倒映着梅逐雨的影子。

梅逐雨忽然抓住她的手,突兀的说:“请婚那一次,我以为你不会答应。”但那可能是他此生第一次想要去强求些什么,不论能不能得到,为了心中魔障般的念想,他仍是主动去求了。

他想,若不得,便是无缘,今后也不要再想了。可是他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应了,就像那一朵阴差阳错落进他手里的海棠花,落到了他身边。

武祯靠在他肩上笑道,“可能是你来的太巧,人我也喜欢。”

“我第一次见你,我是说我变成猫去见你的时候,你给我洗干净沾了墨迹的爪子,伸出袖子让我擦了擦,我那时就想,这郎君真有几分意思。”

“后来我潜入你家中寻找不化骨,被你发现,扣着手腕从床底拖了出来,我当时想,好一个敏锐的郎君。”武祯低低笑了两声,“我还是第一次如此狼狈。”

梅逐雨:“…”看不出狼狈,反而一直十分从容的样子。

武祯揽着他的脖子噗嗤笑了:“结果你比我更狼狈,主人家比‘小贼’还要紧张些,差点摔倒。”她那时就想,啊,这郎君莫不是对我有意思?

一路想,武祯一路笑,越想越乐不可支,倒在了梅逐雨怀中。梅逐雨将她抱起,望着头顶不知何时升起的明月。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郎君为什么这样喜欢我。”

梅逐雨看了怀中武祯片刻,忽然伸手掩住了她的眼睛,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哑声诵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等他诵完,武祯拉下郎君的手,问道:“九歌,山鬼篇,郎君为何要吟此歌?”

可不论她如何问,梅逐雨都不肯再多说了,只耳下不知为何有些微红,一向清明的眼神也有些闪躲。

一轮明月下,私语渐息,夜阑人静,唯红烛高照。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七月七过后没几日,便又到了七月十五。七月十五, 道家称中元节, 佛家称盂兰盆节。上元、中元与下元三元之节, 都是极盛大热闹的节日, 长安城一年之中, 也就只有到这三节时,才会暂罢宵禁, 允许人们夜间走在大街上。

不过上元节有三日可免宵禁, 而中元与下元,都只有一日。中元这一日夜晚,各处的城门都是不关的, 因为这一夜乃是‘鬼门关’, 鬼门最后一日大开的时间,世间众生,要在这一日送走死去的亲人鬼魂,若是关了门,怕贪恋人世的鬼魂们回不去。

早在前两日, 长安城内大大小小上百座寺庙就已经香火鼎盛,到七月十五这一日,各大寺庙门口更是人声鼎沸,那殿门前的大香炉插满了香桩, 后来人的香都插不进地去, 冲天的烟气, 直熏得四处一片沸沸然。寺内的念经声, 一连好些天都没停过。

上至皇亲贵戚,下至平民百姓,但凡有余裕的,在这一日都会来寺庙供奉。像那好几个衣着鲜亮的仆人,手上抬一个莲花状大盆,盆内放着鲜花与各色瓜果点心,还有各式素菜,这便是有钱人家这一日送到庙内的供奉。平民人家则用小盆,装着面食果子,这大大小小各式盆子摆满了寺庙,用作这一晚的供奉。

就算是武祯,这一日也会乖乖到庙里,让人抬一大盆供奉,然后为逝去的娘亲点一盏明灯,请寺内的大和尚为娘亲念几遍经文,做一场法事。

今年是梅逐雨陪着她一道去的寺里,到了地方之后,武祯才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你是道教中人,来佛教地盘是不是不合适?你若不喜欢,先回去好了。”今日那些道观里,也是会打醮做法事的,郎君一个道士,跟她过来佛寺的法会,似乎不太好。

梅逐雨正在看一旁摆得整齐的供奉大盆,闻言摇头,“无妨。”实在是之前已经陪她来过了,而且他也没有排斥他教的想法。

趁着大和尚们还没有来,武祯侧头在郎君耳边轻声说:“待会儿咱们再去找个道观做场法事。”

梅逐雨:“…”

武祯拍了拍他的肩,挑眉笑道:“总得给你几分面子。”

梅逐雨只以为她又在开玩笑,谁知在这寺中供完了盂兰盆,她还真的又拉着梅逐雨去寻道观。

长安城内道观略少于寺庙,但也着实不少,逛了一圈,武祯偶然见一道观藏在小巷后面,门口长的两棵松树模样奇特,竟如昂首立着的两只仙鹤一般,于是指着那道观道:“就选这个了。”

这道观门外看上去寻常,内里却大有乾坤,俨然是红尘中一处宝地,踏入之后便觉清静悠然,虽身处闹市,仍有出尘之感。武祯看得顺眼,便大手一挥,阔绰的请观中做一场法事。也许是因为她出手太大方,这一场竟是观主亲自来主持的。

那观主五十多的年纪,看上去敦厚和善,一双眼睛清透明澈,穿一身简单而干净的道袍,看上去极易让人心生好感。观中的小弟子对他也格外恭敬信服,武祯旁观了一场,觉得此人也是个有道行的道士。

法事结束后,武祯与梅逐雨两人在观中一棵树下暂歇,武祯说起那观主,与梅逐雨打趣道:“都是道士,你可认识那观主?我瞧着他也是有道行的,虽比不得你这样,但看上去也有拜过名山正经修行过。”

梅逐雨未答,扭头看去,只见观主含笑朝两人走来,在他们面前站定,然后突然对着梅逐雨行了个晚辈礼,口称:“小师叔。”

武祯:“…”

梅逐雨从容的朝他点点头,两人很是客气的交谈了两句。等梅逐雨带着武祯走出这道观,武祯才琢磨过味来:“你竟然真的认识那位观主?”

梅逐雨如实答道:“是观内大师兄早年收的一个弟子,只在门中修行过两年便下山了,我之前并未见过他,只是下山前,大师兄知晓我要到长安,便与我说过,他也许给这位观主送了信。”而能认出他,可能是因为他们修行之法出自同源。

武祯摇头失笑,“随便选了一座道观,也有这样的渊源,这样看来,方才观主亲自出马,并非是因我出手阔绰,而是看在小师叔你的面子上了。哎呀,今日可多谢小师叔了。”说着,武祯朝自家郎君玩笑的拜了一拜。

辈分摆在那,纵使梅逐雨入门晚,年龄小,还是有许多比他年纪长上一大截的老道士要称他小师叔。梅逐雨被武祯一路调笑的有几分无奈,牵着她回去。

两人都有要供奉的亲人,傍晚时,在门前摆上大盆,给已逝的亲人烧纸锭。黄纸叠成元宝形状,一个个的穿在一起,投入火中烧了。这边大盆内烧着黄纸,门口还要竖一只转灯,风一来,这灯便旋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据传,这灯每一次旋转,都是去世的亲人在伸手转灯,告诉家中人,他们回来了。作为能看见鬼怪的人,不论是梅逐雨还是武祯,自然都知道这说法不对,因为他们都从未见过亲人的鬼魂,但仍旧是摆出了这转灯。

盆内火焰照的四处明亮,烧完的灰黑纸屑被风卷着,被火焰托着,一直往天空上飞去,而转灯呼呼转动,发出的声音仿佛真的有什么人在触碰。

梅逐雨与武祯站在门口,眼看着盆内的最后一丝火光湮灭,就如同天边最后一线夕阳湮灭。

七月十五的夜,到了。

阳光完全退去的那一刻,武祯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她抬目透过那重叠的屋檐,望向远处天空。还未完全黑沉下的天空,在普通人眼中,仍可称得上明亮,但在武祯眼中,已经是一大片的黑暗笼罩。

实在是这一日的鬼怪乱舞,太没拘束,什么平日里躲着藏着的东西都借着鬼门这一场余威跑出来兴风作浪,哪怕不是想干什么坏事,也要出来透口气。

每年这一日,武祯总得忙上一整夜,因为这一日普通人的世界与属于妖物鬼怪的那个世界之间,隔阂变得十分薄弱,一不小心就容易出问题。作为猫公,她得负起责任,监督长安城内百鬼与众妖,不让非人之物在这一日闹出大事。

活动了一番手腕,武祯抓住身边郎君,朝他一笑,“走,今夜我带郎君去玩。”

听她说玩,梅逐雨愣了一下,“你之前不是说今夜会很忙乱?”

武祯淡定,“忙归忙,也不耽误玩,可以一边做事一边玩,两不耽误。”

梅逐雨从未听过这种歪理邪说,但出自武祯之口,他还是试着去相信了一下。反正不管是去玩还是去干活,他都准备今夜一同去帮忙,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夫人一个人辛劳。

入夜后,四处亮起了灯,因为今夜没有宵禁,四处大街上都挂上了灯,还有不少人提着灯走出大门,走在大街上。各家门口都有燃烧过后的纸屑,还有些人家仍在烧纸锭,灯是挂的白色,那便是今年有新丧的人家。

每一个坊门口,都立起了一座高高的灯塔,旁边也烧着纸锭,那是与孤魂野鬼的纸钱。武祯走过旁边时,往那纸盆边看了一眼,立即就有几只正在往火盆里捞的小鬼吓得一溜烟钻到了灯塔后面,见武祯没有过来找麻烦的意思,这才回到火盆附近,继续往火里捞。

中元节不像上元节那样,有很热闹的夜市,但这一晚出来卖东西的摊子也不少,最多的摊子是两种,一种是卖的鬼面。因为此时鬼门还未关,众鬼还在人间游荡,而据说人如果这个时候在外游荡,很有可能被鬼找上,所以就要戴上这种鬼面,让鬼认不出来,或误以为你也是鬼,如此大家便能相安无事了。

还有一种摊子,是卖的花灯,与人手中提着的花灯不同,这种花灯大多做成莲花形状,乃是河灯,几乎人人都要买上一两盏,去到河边湖边,将灯放到水中,让它顺流而下。

正所谓,上元灯连天,中元灯接地,中元节的灯是用来给回归幽冥的鬼魂们照亮去路的,而幽暗的水,连接幽冥,将灯放入河水中,便是给鬼魂引路。若没有灯,水路如此漆黑幽冷,鬼魂们走在路上,看不见前路,要多受许多苦楚。而且这灯,寄托着人世间的思念,鬼魂看了,就知道留在人世的亲人爱人们,仍然念着自己。

武祯在路边买了两个鬼面,自己戴了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将另一只白鬼面扣在了梅逐雨脸上。白鬼面有些滑稽,似笑非笑的样子,武祯见了好笑,笑声在面具下显得闷闷的。

两人走到东市门口,武祯见到灯塔下站着一个身穿晴山蓝长裙的女子,与戴着鬼面的大多数人不同,她只戴着一顶帷帽,纱幕长到腰下。在明亮的灯火映衬下,她的身影窈窕而朦胧,几乎有些半透明。

武祯从背后悄无声息的接近,刚想吓她一吓,那背对着她的女子就冷冷道:“太慢了。”

武祯依旧坚持哇的大叫了一声,那女子透过帘幕淡淡看了她一眼,即便看不清晰,武祯也知道那肯定是一双写满了‘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的眼睛。

她不以为意的哈哈笑了,一把揽过女子的肩:“小蛇,今年怎么说,还是我在外面巡视,你守着妖市?”

柳太真冷道:“不然呢,你不是都决定带着梅道长去看那东西吗,我不留在这里看着,你留下?”

武祯用力摇了她一把,“好了好了,明年咱们换一下,不然之后三年中元都让你在外面玩,我守着妖市还不成吗。”

柳太真:“行了,赶紧带人走,快开始了。”

武祯比了个手势,扑向等在一边的梅逐雨,牵着他飞快的跑过了街角。而柳太真身后的东市上方,竟然隐隐浮现出另一个灯火辉煌的夜市,那正是平日里普通人绝看不见的妖市。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街上很热闹, 几乎所有人都走出了家门, 不过人人面上都戴着恶鬼面具, 若非熟悉的人, 很难认得出身份。

人都认不出来了,非人之物就更认不出来了, 有不少妖怪趁着这一天出门,光明正大游街。能完全化成人形的,就混在普通人堆里,化形不太纯粹的,也能挑着偏僻昏暗些的地方, 戴上面具遮掩脸,完全没问题——前提是不遇上猫公等人。

“这位郎君。”

听到声音,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转过头去, 露出一张虎面面具。在看清出声的人时, 高大男子的身形一缩,看上去马上就想跑, 然而那人已经伸手一把拉住了他,哥俩好的将他拉进了旁边一个偏僻的角落。

偷溜进城还没来得及干坏事的虎妖, 只觉得今日运气实在不好,竟然撞上了那位最不讲道理的猫公, 被身不由己的挟着推搡到墙角,连反抗都来不及, 就对上了硕大的拳头。

只听角落里传来一阵闷哼, 一会儿后, 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武祯大步走了出来,她拍了拍袍角,腰间挂着的一个朱红色荷包,看上去又鼓了一些。

戴着白面鬼面具的梅逐雨在一旁等她,见武祯来了,他指向人群中一个纤细婀娜的人影:“那还有一个。”

武祯一瞧,果然又是个偷溜进来的,身上带着血气,说明害过人,这就必须管了。于是她又神出鬼没的出现在那女子身后,故技重施的将她拖入黑暗角落揍了一顿,与刚才那只虎妖一样塞进了腰间锦囊。

等今日过后,如果这些妖怪还算听话,她就会把它们给放回到城外去。否则,只能让它们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不愧是中元节,武祯和梅逐雨这一路上不知道看到了多少个混迹在人群中的妖怪。拥有妖市印记的妖怪,都是没有危害的,武祯一般不理会,倒是他们认出了武祯后,都会笑着点点头,还有两个妖怪化成人样,在街边摆摊卖莲花河灯,见到武祯两人,热情的硬是给她们送了几盏灯。

如果混迹在人群中的妖怪没有妖市印章,武祯就会看对方身上是否有血气,有没有害过人,以此来决定是抓是杀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譬如那两位披着羽衣的少年,脸上戴着两个简单面具,一副好奇打量着周围店铺的模样,一看便知道是山中哪位清修上人座下童子,再看两人身上清气,显然是白鹤仙鹤所化,这就不需管。

再譬如那长相粗犷,一手挽着个粗壮妇人,一手抱着只小牛犊的男子。普通人看了只会觉得他奇怪,出门逛街竟然抱着只牛犊,但换了武祯就知道,男子是个牛妖,旁边妇人同样,至于他怀里抱着的牛犊,是他们的儿子,还不能化形,只一双圆溜溜的牛眼,好奇的左右探看。这一家三口虽然也没有印,而是外来的,但他们无害,显然只是来城里开开眼界,武祯也不去管。

在周围两个坊逛了一圈,武祯没有再去抓偷渡进来的妖怪们,事实上这事是属于斛珠神棍四个副手的,她们今日各有各的任务。斛珠四人维持秩序,避免发生影响大的恶事,而因为今夜结界薄弱,妖市很有可能与人世发生重合,妖市若是不稳,会酿成大祸,所以柳太真镇守妖市。

至于武祯,她的任务则是——送灯护魂。

长安城内好几条水域,城中百姓平日最爱游玩的乃是曲江池与玉带池几处,但放灯,却年年固定两条渠,永安渠和清明渠。

这两条水域几乎横穿全城,一条经由景曜门,在外连接着太液池,一条更是从皇城内流出,两条河渠流经四十多个坊,互相之间是两条相对的长线,相隔倒是不太远。

武祯拉着梅逐雨来到永安坊的福明寺,福明寺也是长安城内备受追捧的大寺庙,占地广阔,因为距离皇城很远,没有忌讳,寺内有三座塔建的极高,站在上面,几能眺望大半个长安城。

居高临下往左看,是流经西市的永安渠,往右看,则是出自皇城的清明渠。往日这两道河渠就像两条闪亮的长线,串联着左右两边的房舍。而今日,武祯和梅逐雨能看见两道水渠上慢慢汇入了无数光点,映照出的红光,将两条长长的河渠映照成两条光脉。

在暗夜中,万家灯火都昏暗,这偌大一座城,所有的鼓噪喧嚣都在底下,站在高处能看到的,就只有点点辉光,在这些光中,两条光带如此显眼,是普通人一辈子都看不见的美景。

梅逐雨也从未见过这种场景。无数河灯聚成的光带,慢慢连接成一线,还不断的有人在渠中放灯,街巷中,也有如流的人群,提着灯慢慢聚集在河渠边,远远望去就像是水流脉脉流动。

出神的感叹了片刻,梅逐雨扭头去看身边的武祯,正对上她一张笑脸。她却是没有看下面的美景,而是瞧着他,见他望过来就开口问道:“怎么样,好看吗?”

梅逐雨:“好看。”

“很好看。”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美景。”

好歹得了他三句话,武祯这才满意了,坐在高高的塔上,一条腿垂在半空中晃晃荡荡,“这样的场景我看了好些年了,是我最喜欢的场景之一,所以今天特地带你来看。”

梅逐雨闻言心中温软,但他仍旧有点担心,担忧武祯一心带他来看这个,误了自己的工作。不怪梅逐雨有这种担忧,实是武祯她就是个能‘烽火戏诸侯’的。

武祯把自家郎君的性格摸了个透,哪能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他这人有些认真过头了,又非常负责任。从和他成亲,她就成了他的责任之一,发现她是猫公之后,郎君很有些要把她身上的责任全都全盘接受的意思,比她这个猫公还自觉。

武祯性子恶劣,越是看得出来,越是一副悠闲的样子,稳稳的坐在原地与梅逐雨说笑,就是不动。

梅逐雨耐心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有点忍不住了,问道:“你不是有事要做?”

武祯:“哈哈哈哈哈~”

梅逐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笑成这样,肯定又是憋了什么坏。所以说,了解是双向的,梅道长也并非全无长进。

武祯拍了拍郎君的肩:“别急,等着吧,那些东西还没来呢,不然我们先下去把灯放了?”

两人下了高塔,寻了个人少的河渠边上,将之前得到的河灯点亮放进河里。只是一盏造型简单的灯而已,漂在水里的时候,还打了个转。武祯伸手拨水,将这盏灯送向远方。

普通人看不见,但武祯和梅逐雨都能看见,就在灯点亮入水的那一刻,岸边一团白光落在了点亮的灯上,因着这一点重量,灯入水时才会打了个转。这种白光,岸边还有很多,这就是一般而言的鬼魂。不过,并非全部都是人魂,还有动物的魂魄,甚至植物山石,世间万物都有魂魄,只是样子不同罢了。

这些魂魄都是因为某些缘故滞留在人世,找不到去处,只能到处游荡,时日久了,有些会直接消散,有些倒霉点的会被一些人或妖抓走用在非正途上,而厉害点的会变成地缚灵,水鬼恶精之类,到那时,武祯见了就会直接挥挥手灭了这些害人的东西。

它们唯一的机会,就是中元节这一日,借着河灯引路,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河灯虽然多,但这些游魂更多,这会儿都聚在河边,想找一盏空着的灯,有些被挤下了水,轻飘飘浮在水面上,像一片无根的浮萍。

武祯瞧着,一气将身边剩着的好几个河灯全点了扔到水里。那些被挤到水里的游魂,见到空灯,忙就爬上去了,还不忘对着武祯怯怯的拜上一拜。

点完了这白得来的几盏灯,武祯拍拍手,结果一扭头,看到郎君抱着一大堆新买的河灯站在身后。

武祯和他对视片刻,啧了一声,伸手拿过他怀里的灯,一盏盏的点着了,坐在这放了一大片的河灯。

附近岸边的鬼魂们见了,都凑了过来,可怜兮兮,眼巴巴的望着武祯手里的灯。虽然很渴望得到一盏引路灯,但他们感受得到武祯身上的气息,不敢太靠近,还有一个梅逐雨,身上气息更令他们畏惧,因此两人周身都空出了一大圈。

放完了最后一盏河灯,武祯背后长了眼睛似得一把抓住梅逐雨的衣袍下摆,“别买了,再买我也不放了。”

河灯大多染成红色,武祯点了太多灯,手指都被染红了。梅逐雨看着她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又看看自己被她用来擦手的衣摆,忽然一笑,直接伸手,穿过夫人的腋下,将人直接从河渠边石阶上抱了起来。

武祯咯咯的笑,顺势搂着郎君的脖子,用仍带着红色的手指在他鼻子上一点,印出一道浅浅的绯色印子。

“噗咚——”

“哈哈哈哈!”

梅逐雨和武祯的动作同时一顿,脸上眼中的笑收敛起来,他们扭头,见到几个孩童嬉笑着跑到附近,有两个手中拿着小石头,扔着河中流动的河灯,将那些亮着的河灯给砸沉了。河灯沉了,上面的游魂又没了方向,茫然的浮在水面上,徒劳的划拉。

岸边两个孩子还在打闹着用石头去砸河灯,笑得开怀,对自己所做的坏事浑不知觉。

武祯挑眉,跳下梅逐雨的怀抱,上前几步一手捞住一个孩子,顺手将其中一个孩子扔到梅逐雨手里,抬手把另一个到提着摁在怀里,结结实实的揍了一顿。

“敢砸老子的灯,我看你屁股是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