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她,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直是白得刺眼。那嘴又被口脂涂得红红的,小小的,至于眉毛和额侧的头发,更是被精心修剪过。在她的太阳穴上,还贴着两片小小的花黄。

  这哪里还是她了?只怕王七郎和孙衍见到自己,都不认识了。

  陈容迷糊地忖道:健康城中的女郎,要都是这样地打扮,那,那还真是不合自己的眼光。转眼,她又忍着把脸洗净地冲动,看向镜中的自己,忍不住问道:“这,这是健康城流行的妆容?”语气中,尽是不敢置信。

  两婢见她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蹙的蹙眉,摇的摇头,其中一婢回道:“女郎长相不好,敷了粉还是只见庸俗。”

  另一婢笑道:“还是可人的。行了,走吧走吧”

  第088章 王弘赏她一盆清水

  陈容坐上马车时,天色已晚,陈公攘的马车已经上路。

  尚叟驱着车,跟在陈微的马车后面,缓缓驶出了陈府。

  这一天晚上,明月刚好,清风如水。陈容掀开车帘,望着街道中来来往往的行人,这些行人中,已有不少衣衫褴褛之人,这次孙衍从莫阳城突围时,举动太过突然,有许多士人,连行李都顾不上携带,便跟在后面匆匆跑出。

  来到南阳城后,在城中有家族的,还能混个三餐温饱,没有家族在南阳城的,那日子已过得相当拮据。

  在这样的世道,如陈容这种,能托庇于家族护佑之下的,少而又少。

  马车向王宅驶去。

  一来到王宅大门,便见屋檐下,树枝上,街道侧,到处都燃烧着火把,挂满着灯笼。

  大开的正门中,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个个盛装打扮的女郎,一辆辆熏着香的马车,给宁静的夜晚,增添了一分繁花似锦之象。

  马车在广场上停了下来。

  陈微在婢女的扶持下,碎步向那笙乐传来处走去,她的脚步有点轻浮,双眼明亮得异常。

  陈容走到她身边时,陈微都没有注意,她只是眼睁睁地望着殿中,嘴唇紧紧抿着,那扶着婢女的小手,紧张得有点僵直。

  陈容望着她,慢慢收回目光。

  这时,陈公攘已在几个士大夫的簇拥下,大步跨入殿中。

  陈容快走几步,紧跟在他身后,向里面走去。

  一入大殿,所有人,包括陈容在内,那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主塌处。望着那个方向,陈容第一次明白蓬荜生辉的含义。明明灯火也就是那灯火,明明处处都是衣履风流的士人,可那个方向,却特别的明亮,它明亮得灼眼,明亮得让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去…那方向,有王弘。

  陈容收回目光,跟在陈公攘身后,在左侧第三排塌几上,那最靠角落的地方坐下。

  坐下后,她的目光,再次转向王弘。

  这个男人,不管在什么时候看到,永远是那么清风朗月着,似乎这尘世间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陈容望着望着,目光有点失神。

  就在这时,淡淡笑着的王弘,抿了一口酒水,目光瞟向了陈公攘,也瞟向了她。

  他的目光在转到陈容身上时,明显怔了怔,慢慢的,他右手向后一挥。

  一个仆人快步走近,恭敬地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端一个装了清水的脸盆来。”

  “是。”

  不一会,那仆人便端着水盆,来到王弘身后。

  望着那仆人,王五郎好奇地笑道:“七郎这是要做什么?”

  王弘只是一笑。

  他慢条斯理地朝着陈容所在的方向指了指,淡淡说道:“送给那个女郎。”

  那仆人应道:“是。”

  他端着水盆,向陈容走去。

  要知道,王弘本是士人关注的重点,他虽然声音不大,动作也寻常,可无数双目光,还是向他,也向那端着水盆的仆人看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仆人端着水盆,大步走到陈容面前。他把水盆朝她一放,温和有礼地说道:“女郎,这是我家郎君所赏!”

  一言吐出,嗖嗖嗖,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陈容身上。

  刷地一下,陈容敷了厚厚白粉的脸上,嗖地一下变得紫红紫红。不过她脸上的粉实在太厚,那红色没有从脸上透出来,倒从她的颈项一直延伸到被衣襟遮挡的胸锁处。

  她抿着唇,好一会才低声回道:“多谢你家郎君。”这话仔细听,颇像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

  众人还在盯着她。

  这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了王弘的意思。

  陈容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

  她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把小手伸入水盆中:看这情形,她不按照王弘的意思把事情做了,只怕大伙会一直这样盯着她不放。

  伸手入盆后,陈容掬了一把清水,拂向自己的脸蛋。

  她在这大殿中,在盛宴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奈地洗着脸时,陈公攘皱了皱眉,他向旁边问道:“这是谁给她化的妆?”声音依然温厚,不满之意却溢于言表。

  那仆人低声回道:“是陈元的妻子。”

  陈公攘轻哼一声。

  陈容在这里洗脸时,一侧的陈微,还有坐在角落里的十几个女郎,都有点坐立不安了。

  她们不时伸手抚向自己的脸,犹豫良久后,一个一个地悄悄离去。

  众女的这个变化,王五郎看在眼中,他四下顾盼了片刻,喃喃说道:“这一盆水,整个建康都要被影响了!”他的语气中,或多或少,含着酸意。

  这时的王五郎,在看向陈容时,目光依然复杂,不过没有以前那么火热。

  不一会,陈容把脸洗得一干二净。

  那仆人把水盆端起了。

  众人的目光,还是锁在她的脸上身上,殿中响起的私语声中,都是一些关于她的事迹。

  在这种种火热的目光中,陈容一直低着头,这时,另一个王家的仆人送来了一把熏了香的干净毛巾,陈容接过,把脸上的水滴拭去。再接着,一个婢女把一面铜镜摆在她的几上,她自己来到陈容身后,便在这大殿中,把她梳好的头发打散,梳理,直到她那秀发齐齐整整,清汤寡水地垂在肩膀上,众婢仆才退去。

  这期间,总共花了两刻钟——如此华宴之上,便为了她这妆容,足足耽搁了两刻钟!

  婢仆们一退,笙乐再起,一个个婢女端着酒肉,开始迤逦而入。

  而众人的目光,也终于从陈容身上移开了。

  直到这时,陈容才吁了一口长气,她睁大眼,恨恨地瞅向主榻上那个言笑晏晏的男人,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恼怒,又是羞臊。

  酒肉上几时,众女郎也回来了,她们此时与陈容一样,脸上的妆容都洗得一干二净,头发也打散了,披在肩膀上。

  陈微也是。

  她伸出手,在脸上捂了捂,瞅着白里透红,洗过脸后更见润泽的陈容,有点妒忌地问道:“阿容,我的脸会不会太黄了?”

  陈容看向她,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轻声回道:“没有,甚是清美。”陈微大喜,连忙昂起头,信心满满地打量着四周的女郎们。

  第89章 再提婚事

  这时刻,王府的婢女们,开始忙着给女郎们挡上屏风。

  四面屏风一挡,陈容便是松了一口气,刚才众人目光灼灼,害得她很不自在。

  她低下头,拿起几上的酒杯,小小抿了一口,一边这般抿着,她一边瞪着屏风后,身影模糊的王弘。

  就在这时,殿门 喧嚣一片,众士人纷纷站起,便连王弘也站了起来,笑着迎出。

  陈容一怔间,旁边的陈微,低低的,欢喜地叫道:“啊,他来了。”因为紧张,她的声音直颤抖着。

  冉闵来了?

  陈容转过头看去。

  透过屏风,她只能看到那个大步而来的模糊身影,灯火飘摇中,他高大的身影如一座山一般高大伟岸。

  在王弘地陪伴中,冉闵一边沉声说着话,一边大步向前走去。

  不一会,他便在陈容的前一排榻几上坐下。

  饶是冉闵已经坐下,众士族也还围着他不放,喧嚣声中,恭敬地示好中,陈公攘站了起来,他朝着冉闵深深一揖,朗声道:“南阳安危,系于将军。将军能够前来,我南阳众人,实在是欢喜啊。”

  陈公攘德高望重,他一开口,众人便是一静。

  在大伙地注视中,冉闵笑了笑,他的声音有点疲惫和沙哑,“公何必多言?”

  陈公攘哈哈一笑,道:“是,是,何必多言,何必多言?将军早就心中明了。”他广袖一甩,返回自己的榻几坐好。

  这时刻,陈微向着陈容一凑,低低地说道:“阿容,我的心跳得好快。”

  陈容盯着那个高大轩昂的男人,笑了笑,慢慢说道:“姐姐,慌乱没有哦那个的。”

  陈微轻应力一声,她喃喃说道:“可我就是慌着。他上次见我时,我表现不好,也不知他会不会再也不喜欢我了?”

  这个问题,陈容是无法回答的,她也没有回答。

  她只是望着冉闵身侧,见跟在他身边的人中,并没有孙衍那秀美颀长的身影,心中有点失望。

  这时刻,有身份的贵族已来得差不多了。乐声中,婢女们开始穿花般入内,在众人的榻几上,摆好酒肉。

  在给陈容和陈微的榻几摆上酒肉时,围着她们的屏风,不可避免被移开。

  陈容刚刚抬头,便与陈微一道。迎上来冉闵扫来的目光。灯火通明中,他的目光如刀如电,只是一眼,陈微便下意识地一缩,小脸羞得通红。至于陈容,也被他的目光盯得一凛。

  转眼,屏风再次移上,男人也移开了视线。

  只见位置在主塌上的王弘,突然端着酒,大步走到冉闵旁边,他毫不客气的手一扬,说道:“备塌。”

  “是”

  一声应诺中,两个仆人搬着他的榻几,摆在了冉闵的对面。

  王弘坐下后,举起酒杯朝着他一晃,笑道:“这一次若不是有将军的二千人马,王弘已死在莫阳城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饮此杯。”

  说罢,他仰天一饮而尽。

  冉闵哈哈一笑,他端起几上的酒 ,也一饮而尽。

  把空酒杯朝着几上一覆,冉闵盯着王弘,突然问道:“却不知,那慕容恪为何一定要得到七郎的人头?”

  他的声音不小,一时之间,无数颗脑袋,嗖嗖嗖地转过来,原本喧闹的大殿,也是一静。每个人都在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王弘却是一笑,他淡淡地说道:“他心胸狭小,输不起而已。”

  这话一出,议论声四起。

  冉闵也诧异地问道:“输不起?你怎么会与他打过交道?”

  王弘笑而不答。

  见他不愿意回答,冉闵再次哈哈一笑,他给自己和王弘各斟了一杯酒,道:“来,再干一杯。”

  他们在这里喝着酒,主塌上的王仪,却是眉头微皱,他朝冉闵不屑地瞟了一眼,向左右问道:“七郎怎与这个两姓匹夫如此交好?”

  仆人们一怔,好一会,一直跟随着王弘的那中年士人,才轻声应道:“七郎为人,向来我行我素,公何必管得太多?”

  这句话有点不客气,王仪朝那中年士人瞪了一眼,见他虽然低着头,却毫不畏惧,不由哼了哼,道:“只是一个胡儿奴仆,七郎与他交好,没的有辱身份。”话是这样说,他的声音还是放低了不少,自始至终,都没有让冉闵听到他所说的话。

  这时刻,满殿的士族们,开始举着酒杯游走在大殿里。喧嚣热闹中,陈公攘却一直坐在自己的榻几上,。

  他前面的冉闵和王弘,这时已携手走出。

  在众人地招呼声中,陈公攘笑容可掬,却一直都没有向王仪走去。一个仆人凑到他身后,低低说道:“郎主,为什么不去跟王公说一说?”

  陈公攘与一个士族家长对饮料一杯后,温和回道:“说什么?”

  那仆人一怔,他朝着陈容的方向望了一眼,道:“昨晚时,郎主不是应力陈元的所求吗?此刻七郎不在,王仪身边无人,阿容那小姑子也来了,正好提一提啊。”

  陈公攘放下酒杯,他徐徐说道:“王索,你收了陈元多少粮栗?”

  那仆人王索一惊,转眼他慌乱了,支支吾吾一阵后,他轻声回道:“一匹绢。”

  陈公攘点了点头,温和地说道:“你新娶了一房小妾,少了不花销也是正常。“

  他这话说的十分温和,可那王索已是汗流如注,他白着脸,颤声说道:“王索不敢,郎主,王索再也不敢了。”

  在他急急的,苦巴巴求饶的目光中,陈公攘依然温和着,他和和气气地说道:“刚才王七郎不是给阿容那小姑子送了盆清水吗?说明他把这小姑子视为囊中物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再提把阿容送给王仪,不说王仪不会收,便是那七郎,也会对我们陈府记恨在心。子术那人,目光短浅了,性格也急躁了,他的话,以后不要听了。”

  王索闻言,忙不迭地应道:“是,是是,郎主所说甚是。”

  这时,王仪已然站起下榻,他一走动,各家家住都围了上去。陈公攘也举起酒杯,走了过去。

  仆人王索望着他的背影,再次伸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表情依然惴惴。

  他们的对话,坐在角落里,还隔着几个榻几的陈容和陈微,都没有听到。

  陈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再次向陈容靠拢靠,望着她,不安地说道:“阿容,你说我待会见到冉将军,可与他说什么的好?”

  这时刻,她已把隔着自己和陈容的屏风移开,也把榻几向陈容移了移。

  陈容对着陈微求助的眼神,笑了笑,这笑容有点假。

  她垂下双眸,摇头说道:“我不知。”

  三字一出,陈微有点生气了,她急急说道:“你不是他知己么?怎会不知?”陈微的声音一落,陈容便盯向她,严肃地告诫道:“阿微,知己两字,可不是随便说出的。我与冉将军,男女有别,地位有差,怎么着也成不了知己。你这样说,不但于冉将军,便是于我,也是清名有损。”

  陈容的语气中,含着少有的认真和坚持,陈微不由一怔。转眼,她红了眼眶,抿着唇,恨恨地说道:“便是你不说,我也知道怎么与他说话的。”说罢,气呼呼地扭过头去。

  就在这时,陈公攘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阿微。”

  陈微一听,迅速地转过头去,应道:“在。”

  “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