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容温驯乖巧地再次一福,低头碎步走出,轻轻地坐在那塌上。

  陈元收回打量的目光,轻咳一声,问道:“阿容,你去了莫阳城?

  陈容轻声应道:“是。”

  “把经过详细说来。”

  “是。”

  陈容低着头,把跟陈公攘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的声音刚刚落下,陈元便是冷笑一声。

  他没有开口,一旁的李氏已是尖声笑道:“真真可笑,你一个女郎,会为了什么恩义去赴死?你别把我们都当成傻子!”

  她瞪着陈容,声音高昂,命令道:“这其中必有隐情,你马上给我说出来!”

  陈容离开塌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着头,声音坚定地说道:“并无隐情。”

  李氏尖笑起来。

  在她的笑声中,阮氏摇了摇头,她轻声说道:“阿容,我们都是女人,你有什么事,何必对长辈都瞒着?

  陈容一怔,她抬头看向阮氏,诧异地问道:“瞒着?什么事我要瞒着?

  阮氏笑了笑,不等她开口,站在一侧的李氏已经尖笑道:“还有什么事?定是你已有了某个男人的孩子,左右都没有退路,索性与那人一道赴死。”

  她说到这里,声音一提,尖声问道:“是也不是?

  陈容一呆,转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没有看向李氏,而是转眸望着阮氏,轻轻说道:“阿容还是不是女儿家,很容易弄清啊。伯母若是不信,大可一查。”

  她一个女郎,竟然主动要求别人验身。

  阮氏怔忡间,李氏尖声说道:“真真不知羞耻!”

  这话一出,陈容差点失笑出声:她们可以肆意冤枉自己,却说自己用事实证明的想法是不知羞耻。

  这思路,还真是怪异。

  陈容没有理她,她依然用那种明澈的,理直气壮的眼神望着阮氏。

  阮氏转头看向了陈元。

  这时,陈元轻咳一声,他长叹道:“阿容,你一个女郎,竟有为情赴死的勇气,了不得啊。只是,”他声音一转,颇为语重声长地说道: “此事你不但瞒着长者,还用假话来瞒骗我们。哎,要不是水落石出,伯父当真不知。陈容你说起谎言来,那是炉火纯青啊。”

  陈容垂下目光,等他说完后,她低低应道:“阿容惭愧。”

  嘴里说着惭愧,可那表情,哪里有什么惭愧的样子?陈元失望地摇了摇头。

  他再次长叹一声,倾身向前,盯着陈容,徐徐说道:“阿容,你痴慕于王七郎,还愿意为他赴死。这等情意,真是感天动地。”

  他咳了一声,抚着下颌长须,笑得好不慈爱,“伯父这一次叫阿容来,是想告诉你,我已派人向王府提亲了。”

  嗖地一下,陈容抬起头来。

  在她的盯视中,陈元笑得满脸春风,“幸好琅琊王氏的王仪也在南阳,伯父已请人把你的事情告知于他,令他们王家,便在南阳城中,以娶妻之礼迎你为贵妾。”

  他说到这里,看向陈容的眼神中,已是施恩般的得意,“阿容,以你的出身,能攀上琅琊王氏,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你跟了王弘后,定会与他们一道回到建康。到了那时,你可要恪守妇道,温驯行事,不可惹恼了王府中人。不过你大可放心,到得那时,伯父我,还有你三哥,都是你的臂助。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都是站在你这一边!”

  他说到这里,突然长叹一声,喃喃说道:“王弘身边,尚无妻妾,你若是已经怀上了他的儿子,那可多好?那可是琅琊王七的长子啊!”

  他的眼神中尽是惋惜,似乎,陈容未婚先孕,被世人指责,在王府中再难抬起头来做人的事不值一提,似乎,她只要有了这个孩子,他便会有了更多的,可以与琅琊王氏提要求摆条件的筹码。

  第093章 发誓

  陈容一直没有抬头。

  广袖底下,她的双手相互绞动着,一颗心也七上八下的,尽是苦涩。

  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难不成,两世为人,苦苦挣扎,便还是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也是因为两世为人,陈容更明白,若是父兄可靠,上辈子,她也不会落个那样的结局!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一辈子,便是走到绝路,逼到尽头,陈容也没有想过脱离家族。一来,她与时人一样,家族观念已是根深蒂固,深入血脉,二来,这样的乱世,没有了家族的庇护,不管她拥有多少财产,转眼便是被抢一空,连人也被贩卖的下场。

  想当初,王室南迁时,不知多少王公贵族被杀被毁,便是贵为皇妃,也曾在逃亡期间被人贩子拐卖,至今生死未卜的。

  想着想着,陈容苦涩的一笑,暗暗想道:罢了罢了,陈容,不要挣扎了!

  陈元望着沉默的陈容,呵呵一笑,抚着胡须说道:“阿容休要太过欢喜,琅琊王七,那可是公主们也争先献媚的对象,你就算是个贵妾,上面还是有妻的。你年纪轻,还不知道啊,人活在这世上,只有家族才是唯一的倚仗。”

  他语气中,在说到“唯一”两字时,特别加重了些。

  陈容依然低着头。

  陈元以为她是羞涩,又是呵呵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后,他慈祥的说道:“阿容,以前是南阳王苦苦相逼,伯父才不得不把你送去的。你会不会因那件事,对伯父一直记恨?”

  说到这里,他倾身向前,认真的盯着陈容。

  陈容依然低着头,好半晌,她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无力的话,“阿容不敢。”

  陈元没有察觉到异常便继续呵呵直笑。倒是李氏,警惕性的回过头来,朝着低头不语的陈容认真的打量着。

  陈元抬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光,朝陈容挥了挥手,道:“退下吧,你也得做做准备了。”

  陈容闻言,慢慢站起。

  她刚刚站起,一阵脚步声传来。

  不一会,一个有点气喘,有点呼吸不稳的声音传来,“郎主,我们回来了。”

  陈元一听那声音,便站起来,迎出门去,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你们没有见到王仪?”

  这时的陈容,刚对阮氏和李氏福了福,准备退下,突然听到“王仪”两字,不由脚步一僵。

  不止是她,便是阮氏和李氏,这时也是紧张起来。她们急急起塌,来到台阶上。

  台阶下,是十几个壮仆。站在最前面的,三十来岁,皮肤白净,五官清秀,一看就是个能言善说的。

  这仆人这个时候,却低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陈元见状,急了,他怒道:“到底怎么回事?快点说。”

  那仆人嚅了嚅,轻声说道:“奴不敢。”

  陈元心下一沉,他瞪着那仆人,缓了缓气,狐疑的说道:“是不是王仪那家伙说了难听的话?”

  见那仆人摇头,他松了一口气,不耐烦的说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照实说出便是。”

  “是。”

  那仆人朝他行了一礼,低着头,呐呐的说道:“我们按照郎主的指示,带着礼物,从王家正门而入,持请帖求见王仪王公。”

  他说到这里,瞧瞧抬头看了一下陈元,喃喃说道:“门房刚刚接过请帖,王弘王七郎的马车便过来了。他见到我们,便上前询问情况。”

  那仆人的声音更细了,他吞吞吐吐的说道:“我们见到是他,便照实说了。结果,王弘他,他要我们原路返回,还说,有一句话可说给郎主你听。”

  这时刻,陈元的心已完全沉了下来。

  他回过头,朝着陈容瞪了一眼,暗中怒道:莫非,那王弘压根就不喜欢阿容这小姑子?真是个没用的废物,生得这么妖媚风骚的,连个男人都抓不住!

  他回头之际,那个仆人便不再说话。

  陈元狠狠瞪了低头不语的陈容一眼后,回头暴喝道:“什么话?愣着作甚?怎么不说出来?”

  那仆人见他恼了,吓得缩了缩头,连声应是。

  等陈元的咆哮声一停下,他结结巴巴的背诵道:“王弘,他,他的话是这样的:尔是嫁女?还是卖女索官?节义之妇,生死之友,岂容如此轻辱?”

  仆人声音一落,四野静了。

  陈元哑住了。

  他瞪着那仆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那张端方的脸孔,有点发白,“你,你说什么?”

  那仆人望着这样的他,哪里还说得话来。当下双膝一软,伏地不起。

  只是片刻功夫,陈元的脸孔已是越来越白。

  他兀自瞪着那仆人,声音压低,不敢置信的,喃喃的说道:“不可能!王弘这人,世人都说温文尔雅,清逸超俗。他可是从不恶语伤人…”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完全的哑住了。

  这个时候,哑住的还有陈容。

  只是她虽然哑住,心情却是放松的,愉快着的。她见陈元那张端正的脸孔越来越白,渐渐的,白里还透着青,连忙脚步轻移,极敏捷极快速的从院落中消失了。

  一出院门,陈容便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才笑两句,她便以袖掩嘴,低着头,向自家院落里急冲。

  转眼间,陈容冲入了院落里。

  已经赶回来了的平妪见她回来,急急迎上时,突然脚步一顿。

  只见这时的陈容,广袖一放,放声大笑起来。

  她这是真正的大笑,清亮,舒畅,愉快!

  这笑容,平妪已是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了。

  她先是一惊,转眼跟着她笑了起来。

  陈容以袖掩嘴,狂笑了一阵后,捂着肚子哎哟起来。平妪赶忙上前,帮她揉着肚子。

  陈容靠着平妪,还在格格直笑。

  好不容易她的笑声稍止,平妪笑道:“这是怎么啦?女郎今儿这么高兴?”

  陈容享受的微眯双眼,她望着阮氏院落所在的方向,压低声音,向着靠拢的众仆忍笑说道:“刚才,陈元被王七郎怒斥了!”

  她眨着眼,一脸认真的向他们说道:“那是真正的怒斥哦。嘿嘿,王七郎的怒斥,也不知陈元经不经受得起!”

  她说到这里,见众仆还是一脸迷糊,也不想说了,便推开平妪,蹦跳着向房中走去。

  一边蹦着,她还一边哼着歌。

  上一次,陈三郎随她赶赴名士之会时,被其中一人羞辱了,结果,直到现在,他还龟缩在家中,愣是不敢去与他的狐朋狗友们游玩了。

  甚至,陈元已经着手,准备为他在建康广置良田和店面,让他就这样脱离士林,要么混个小官,要么如一个商人一样过日。

  没办法,这是个一言之贬,可以毁人一生的年代!

  现在,轮到陈元了。

  也不知道王七郎的贬损,可以造成一个什么样的后果?陈容抬起头来,一脸向往。

  第二天,陈容便知道了,当天晚上,陈元便被陈公攘关在祠堂,并正式撤消了他的家长继承权。现在,如果陈公攘不在,继任南阳家主之位的,将是商人出生的陈术。

  遗撼的是,陈元的损失也就这么大,他这种人,汲汲营营于官途,是人尽皆知的‘俗物’,本来就没有多少学识,在士林中也是名声不好。

  人家本来便不是在士林混的,从来便没有过清名,本来求的便是世俗之极的小官之位,所以,王弘的斥喝,也就是让他承受的指点和白眼更多一些。

  转眼几天过去了,冬更深了。

  这一天凌晨,陈容侧过头看向外面明亮的天容,奇道:“天这么亮了?"

  回答她的是平妪,她端着一盆热腾腾的,冒着蒸汽的热水,一边拧着毛巾,一边笑道:“是下雪了,女郎,下雪了!"

  陈容闻言,欢喜叫道:“真下雪了?"

  平妪眯着小眼晴,慈祥的脸上尽是笑容,“是啊是啊,下雪了,还是大雪呢。女郎,这下可好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有点颤。

  陈容也是。

  没有办法,这种大雪,整个南阳城的人,都期待太久了。

  下了雪,便代表着,胡人不会南下!真希望这雪能一直下下去,一直一直下下去。

  陈容侧过头,让平妪更方便抹拭自己的脸,她听着外面传来的一阵阵欢呼声,喃喃说道:“下雪了,真下雪了。”

  她明明知道,这个时候是会下雪的,可被南阳城紧张的气氛所感染,心中竟也慌乱起来。直到这场雪准时降下,她才松了一口气。

  平妪显得很开心,她一边给陈容准备着洗漱用的青盐,一边朝陈微所在的院落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女郎,昨晚我又听到哭声了。那阿微哭了近一个时辰呢。”

  陈容笑了笑,眼中闪过一抹快意。

  等陈容漱完口,平妪再次把热毛巾递过来,叹道:“要是陈公攘下令,撤去陈元郎主对你的管制之权就好了。哎,这一下子,女郎可把他们一家子得罪狠了,那天我还听说,那陈微在背地里说,恨不得杀了女郎呢。”

  陈容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

  她垂下双眸,冷笑道:“这是没法子的事!"

  平妪没有吱声。

  洗漱完毕的陈容,走到房门处,吱呀一声推开了大门。

  随着大门一开,一股彻骨的寒意一冲而入,同时入眼的,还有那雪白雪白的,一望无垠的纯洁。

  望着直把天地都染成了白色的雪,陈容笑道:“这一场雪,可下得真大啊。”

  平妪一听到她说起这雪,心情又好了,便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陈容则仰着小脸,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寒意,以及呼吸之间,可以冻僵鼻孔的冷森。

  她望着前方白中夹着褐色的土丘,还有那积了厚厚一层雪花的树干,暗暗想道:是啊,这下可把他们一家是彻底给得罪了。不过,陈公攘想来会护着我,他是顾全大局的人,明知道冉闵和王弘都对我感兴趣,断断不会允许陈元他们来伤害我。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松。

  这场大雪一下,整个南阳城都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