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没有理会。

  陈容无奈,把他朝后一拖。这一下,倒是轻轻松松把他拖动了。拖着王弘来到被铁链固定的塌几处,把他按在塌上,陈容四下看了看,没有寻到衣裳,只得继续从背后温暖他。

  怀中的男人,又是一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出。

  陈容心下不安,连忙也坐在塌上,把他的头搂在怀中。一边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一边用另一只手划着舟向回返去。陈容埋怨道:“怎么连个仆人也没有带?”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伏在她的怀中,月光下,那双轻轻闭着的眼眸,流露出一线脆弱和无助。

  陈容低下头来,在他的眉心轻轻印上一吻,刚刚吻上,她想到眼前这人的可恨之处,不由气呼呼地说道:“明明又坏又霸道,又自命不凡,偏偏生了病便似孩子。”

  男人动了动,在她怀中反驳道:“我连号也没有,不曾成年。”

  不知怎么的,听到他这么一说,陈容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她实在克制不住,那笑声越来越欢。

  就在这时,陈容止住了笑声,迅速地抬起头来:她听到了划水声,

  抬着头,眯着双眼,朝着那声音传来处看去。渐渐的,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了几叶扁舟。

  “有人来了”

  陈容朝着王弘低声说道,她的声音有着警惕。

  王弘没有回答,而那几叶扁舟,竟是直接朝她驶来。

  陈容坐直身躯,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些人。转眼间,几舟飘尽,不等陈容开口,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可是郎君?”

  这声音有点耳熟。

  陈容正寻思着,她怀中的男人,清润悠然地开了口,“过来吧。”

  声音一落,几个粗豪的汉子同时欢叫,“是郎君”他们划着舟,三不两下便靠了过来。

  与陈容的轻舟靠近时,王弘已施施然站起。几个少年一围而上,在陈容还有点不解中,他们给王弘披上了外袍,筹拥着他朝那几个扁舟靠去。

  王弘没有动,他回过头,扔来一件外袍,温柔道:“披上。”直是等到陈容披上外袍,他才伸出手牵着她的手,朝那巨大的扁舟中走去。

  两人一过来,几叶巨舟便同时点燃了火把。众汉子把火把插在舟头舟尾,一时之间,只有那腾腾的火把燃烧声,在夜空中响起。

  这时的王弘,笑容淡淡,目光明澈,举止中,透着他惯有的老练和睿智,更重要的是,连喷嚏也没有再打一个…陈容有点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不过想着这个男人如此骄傲,断断不会在自己面前耍这种小伎俩,便不再胡思乱想。

  几个壮汉同时使力,巨舟走得飞快,荡起的水花成白线,一缕一缕地延伸到天边。

  走着走着,正看着风景的陈容突然叫道:“走错了。”

  她朝着壮汉们叫道:“走错方向了。”

  建康是在东南方,从北斗七星可以看出,这舟是朝着西北方向逆流而驶。

  陈容的叫声,众人却是充耳不闻。

  陈容一怔,转头看向王弘,对着火光下,他那俊逸高贵的面孔,陈容叫道:“是真地走错了方向。”她朝着天空一指,道:“看,北斗七星在那边,我们应该是朝相反的方向走,才能回到建康。”

  前世时,她跟着冉闵奔波过。冉闵是将军,对天时地理必须精通,陈容为了与他有共同语言,也对这些最基本的知识,知道一二。可以说,她比起建康城中的大多数贵族,都要博学。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诚挚,语气太过自信,王弘缓缓转过头来。

  他悠然明澈,如雪山高峰的双眸,静静地望着她。

  他微微一笑,以一个上等贵族才有的雍容华贵的姿态,望着陈容,说道:“没有走错。”

  在陈容瞪大的目光中,他优雅地说道:“我们不需回建康。”

  说罢,他别过头去。

  陈容大愕,她低叫道:“什么?”咬着唇,她又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王弘伸手从塌上持起一杯酒,送到陈容的面前,淡淡的,漫不经心地一笑,说道:“不必惊慌,我们今晚不回建康。”

  “那这是去哪?”

  陈容微微前倾,压抑着怒火地问道…这时侯的她,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对这种高贵优雅的作态,已经没有感觉了。她,终于从下意识中,便不再觉得自己卑微,终于不再是别人一个眼神,便低下头去,别人一句话,便连口也不敢开了。

  她没有注意到,王弘却是注意到了。

  他静静地看着怒形于色的陈容,嘴角一扬,道:“去南阳。”定了定,他轻言细语道:“我们现在去的方向,是南阳城。走过这一截水路,有马车在侯着。”

  陈容磨了磨牙,低怒道:“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因为气愤而颤抖,“这是去南阳?谁要与你一起去南阳?”她声音一提,忍不住喝叫道:“王七郎,你给我说清楚我,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你要去南阳?”

  在她的怒目而视中,王弘自顾自地抿了一口口酒。见他久久不答,陈容怒极,伸手便把他的酒杯抢过。

  酒杯被抢,王弘也不介意,他向后自顾自地一躺,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明月,他回道:“陛下那人,我最知道。”

  没有想到他会提到皇帝,陈容不由按住怒火,倾听起来。

  在她的目光中,王弘说道:“他这人做事,有点冲动,冲动时,恨不得把事情一下子做完。他也没有长性,任何事任何人过了一二个月,便会甩到角落去。”

  他转向陈容,月光下,目光明澈中含着笑,“阿容没有听懂么?他现在对你的事,管得太多了。我想带着你到南阳避避祸,过上一二个月再回来。”

  陈容气结。

  王弘望着气得咬牙切齿的陈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瞪着他这样的笑容,陈容又气又恨,她磨了磨牙,又磨了磨牙,再也控制不住,一个纵身扑了上去,扼上了他的咽喉。

  说也奇怪,她这般扑上去,紧紧扼着他的要害,那些大汉们却当没有看到,不但不管,还一个个转过头去。

  陈容十指一收,磨得牙齿格格作响时,“阿嚏——阿嚏阿嚏”王弘不住地打起喷嚏来。

  陈容恨极,她咬牙切齿地喝道:“别装了,我不会再上当。”

  回答她的,还是那阿嚏阿嚏声。

  不知不觉中,陈容松开了扼着他脖子的手,低下头向他看去。

  哪知她刚刚低头,身下的男人便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太猛,都呛得咳嗽起来,

  连说的话,也带着咳笑,“阿容果然爱我至深啊。”

  陈容恨极,头一低,咬向他的颈,刚刚接近,便听到男人笑道:“喂,别咬耳朵,上次你咬在肩膀上,我光解释便用了半天,这次要咬了耳朵,我都没有说辞了。”

  陈容怒极,她喘了口粗气,忍不住尖声叫道:“我不是在跟你玩闹”她把他重重一推,背对着他。因气得太厉害,她的眼眶都红了。

  这时,她的背上一暖,却是男人伸臂搂着她。他搂紧她,下巴搁在她的秀发上,温柔之极地劝道:“阿容何必生气呢?”他低低一笑,“你呀,就是固执,明明爱我,还要气恼,明明知道逃不开我,还要去挣扎。”

  他搂着她的背,摇晃着她,软软的嘟囔道:“我真不喜欢这个昏君,他管天管地我都不理,凭什么他对你的事这般感兴趣?呸还赐美少年给你总有一天我火气来了,杀了这个多管闲事的昏君”

  陈容这才知道,搞了半天,他还是为了这件事。当下又想笑又想气。

  转眼间,陈容想道:陛下要是再也想不起我,倒也是好事。至少,他也不会心血来潮地收回对我的赏赐…对于皇帝,她还是怕他的喜怒无常的,今天与他相处,她直是流了几身冷汗,那种伴君如伴虎的恐惧,已根植于心。

  再说,如今木已成舟,生气也没有什么用。

  陈容想着想着,收起了怒火。

  她伸手扯开男人扣着细腰的手,问道:“你真是到南阳?”

  “自然。”他越发扣紧了她,声音是懒洋洋的,“有所谓狡兔三窟,我在那地方购置了一些田产店铺。”

  不知为什么,陈容听到这话,突然觉得有点发冷。

  王弘微笑地盯着腰背挺直的陈容,继续说道:“如今胡人已转移了目标,南阳城已是安全之地,便想去看看春耕了没有。”

  他凑近陈容,朝着她耳洞吹了一口气,低低笑道:“卿卿以为然否?”

  陈容没有理会他。

  这时,身后的男人低叹一声,喃喃说道:“在建康埋了些珠宝,这是第二窟。那第三窟,得设在哪里才好呢?”

  他转向陈容,笑意盈盈,“卿卿觉得第三窟设到哪里的好?”

  陈容声音平淡地说道:“我不知道。”

  男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细腰,径自说道:“也是没法啊。那南阳的田产,可以记在一个人的名下,建康的庄子,可以记在另一个好友的名下,第三窟,得记在谁的名下才保险呢?”

  说到这里,他又转向陈容,问道:“卿卿觉得记在谁的名下为好?”

  陈容抿了抿唇,淡淡回道:“我不知道。”

  王弘哈哈一笑,哧声道:“卿卿真不聪慧,竟是什么也不知道。”

  陈容突然扑哧一笑。

  她回眸望向他,笑靥如花般妖艳,声音也是软绵绵的靡荡天成,“七郎真是的,还是天下间有数的名士呢…这般在意铜臭之物,就不怕侮没了你的英名?”

  王弘咧着雪白的牙齿一笑,他伸手拔了拔河水,笑眯眯地说道:“这个阿容就不知道了…大丈夫处事,没虑成,先虑败只有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把一切看得个分明,才能在应变到来时从容处事,才能想进就进,想退就退,不惧于人,不惧于事。这也是名士风度呢。”

  他双手一摊,松开陈容,仰望着天空上的明月,笑得云淡风轻,“如此明月,如此佳人,阿容,给为夫奏一曲。”

  他的声音一落,一个壮士抱着琴盒,放到了陈容面前。

  陈容正是对王弘生气时,当下倔着颈项回道:“没心情,不想”

  王弘却是一点也不生气,他悠然一笑,道:“卿卿没有心情,为夫的心情,却是甚好的。”

  说罢,他坐直身子,接过那壮士递来的琴,修长的手指一扬,一缕琴声开始传荡。

  正如他所言,他的琴音,充满了悠然自在,自得其乐,还有一抹洋洋得意。

  陈容听着听着,实在忍不住,回头朝他狠狠地剜了一眼。

  王弘没有看到。

  他垂眉敛目,俊逸清华的面容,既高贵,又脱尘。那明澈地双眸,仿佛不染尘埃。

  仿佛被他容光所慑,三五点萤火渐飞渐近,围着他的双手旋舞。

  这时,一个壮士轻声道:“噫,这么晚了,怎么也有行舟?”

  陈容转头看去,果不其然,在另一条河道处,转来了一点灯火,定睛一看,也是一叶扁舟。

  琴声悠然传出。

  几乎是突然的,那扁舟中,传来一个清亮的,中气十足的声音,“何方高士在此奏琴?佼佼明月清风,怎夹有洋洋之乐?惜乎,足下琴声,本已当世罕有,奈何喜乐中,有轻浮之气。”

  如此静夜中,那声音洪亮之极。

  王弘眉头也没有抬一下,他双手优美地一抚,琴声渐收。

  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王弘清声一笑,回道:“这位君子偏颇了。美人在怀,有如愿之喜,自是琴音洋洋,轻悦飘然。”

  他这个回答一出,那人先是一怔,转眼哈哈大笑起来。

  

  媚公卿 第173章龙有逆鳞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如愿之喜,好一个如愿之喜,实实是某偏颇了。”

  站在舟中,那人朝着王弘遥遥一揖,大笑中,舟身已荡向相反的方向。

  王弘含笑不语,也没有问那人的名姓,那人也不在意,只是大笑着越去越远。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条支流,几叶轻舟荡开,同时朝那右侧的支流驶去。

  陈容以手枕头,侧缩在王弘身侧,学着他那般望着天上的白云。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臂搭上了她的细腰。

  陈容没有拿开,不但不拿开,她还向他的怀中滚了滚,更加偎近了他。

  头顶上,一个温柔的,戏谑的声音传来,“卿卿因何近我?”

  陈容望着天上的浮云,漫不经心地回道:“想近,就近了。”

  这话一出,笑声传来。

  陈容一眼瞟去,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直是笑里藏刀,“七郎忘了,阿容我可奉旨蓄养美少年啊”

  声音和缓如风,不经意地飘出。

  可它就在飘出的同时,王弘俊脸上的笑容便是一僵,而四周,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而发出这些声音的壮汉,在王弘和陈容看去时,不约而同地低头避开,只是呛咳声越发响亮了。

  陈容弯着双眼,欣赏着王弘那僵硬的笑容,“七郎休恼,建康中,只怕如此想来的人不少”她笑眯眯地说道:“你恼也没用。”

  陛下许她蓄养美少年,而她来来去去,也就是与眼前这个美少年有暖昧,来往得密切些,而且,这般夜深了,还相依相偎…这可不合了陛下的旨意?

  王弘盯了一眼笑意盈盈,双眼特别明亮的陈容,哼了一声,决定不理会小人得志的她,侧头专注地看向天边。

  陈容见他不战而逃,大是得意,扬着唇格格一笑,越发偎紧了他。她抱着他的手臂,自言自语道:“我是你的外室,你是我的面首,七郎,这样的你我,在他人眼中,算不算得是奸夫yin妇?”

  她笑得轻巧,语气也很温柔,因此,那鄙俗的‘奸夫yin妇’四字,愣是少了几分粗野,多了几分打情骂俏。

  王弘抿着唇,又是轻哼一声,他干脆翻过身去,理也不理陈容。

  陈容见状,笑得更欢了。

  她还是第一次令得他哑口无言呢。

  在陈容格格的欢笑声中,几乎是突然的,背对着她的王弘冷冷说道:“卿卿莫要乐极生悲”

  陈容的笑声更响了。

  约走了大半个时辰后,扁舟开始转向,朝岸边靠去。

  转眼间,轻舟靠了岸,陈容望着月光下,那条一望无际的官道,望着那停在官道上,浩浩荡荡的车队和人仰马嘶声。轻叹一声,嘀咕道:“居然来真的。”

  在她嘀咕际,那个白衣翩翩的身影,已广袖一甩,步伐雍容地朝前走去,陈容见状,连忙快步跟上。

  车队的马车,便有二三十辆,各式驴牛车无数,陈容盯着这支看不到边的车队,说道:“这是运送粮草的?”

  她转向王弘,目光炯炯,“此刻青黄末接,南阳城刚刚经过劫难,定然渴粮渴得紧。在这个时候运粮到南阳城去,那是十倍之利啊。”说到这里,她好不遗撼,若是早知道王弘有意去南阳,她怎么也得准备几十车的粮草。

  陈容寻思时,却没有注意到,四周好几双看向她的惊讶赞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