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挑眉望来时,一阵掌声响起,‘啪啪’脆响中,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文士大步走来,他盯着陈容,赞叹道:“好一个十倍之利大才啊”

  说到这里,他转向王弘,唤道:“郎君,此女商才过人,可否转让于我?”

  陈容跟在王弘身侧,虽是做女郎打扮,可她面容姣媚,定当是个姬侍。姬侍最得宠也只是姬侍,如是上等贵族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当着她主人的面求欢,调戏。

  这文士虽然不是上等贵族,也有些身份,因此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可这一次,他的声音一落,便敏感地发现,四周的气氛有点僵滞。

  那文士朝着众人看了看,慢慢的,那脸上的笑容开始僵住。

  一阵沉默中,王弘懒洋洋地开了口,“你说她?”他嘴角一扬,慢慢说道:“她,你可要不起。”顿了顿,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妇人,无人可以要的”

  说到这里,王弘大步朝着车队前方走去。

  他一走,众人连忙跟上。

  一个王府家仆稍稍落后,等王弘走远后,他走到那文士面前,压低声音同情地说道:“扬子休,这次我帮不了你了。”

  扬子休大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时,他颤声说道:“便是贵为公主,也不至于因一句话,便绝人后路吧?”

  那王府家仆摇了摇头,低低说道:“龙有逆鳞。”丢出这四个字,他对着软倒在地的扬子休叹了一口气,“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在建康出现了。”

  说罢,他衣袖一甩,急急跟上王弘等人。

  扬子休坐倒在地,这时的他,脸色铁青,冷汗如雨一般嗖嗖直冒,他瞪着陈容远去的窈窕身影,慢慢的,惨然一笑,自语道:“竟是他的逆鳞?如此珍视,何不藏于内室?是了,是了,他这是在杀鸡儆猴,是在警告天下人。我是时运不济啊。”

  几十年前,他们琅琊王氏的一位嫡子,在喝醉酒后,就当众脱光衣服去欺侮朋友的妻子…这样的事,众人也只是把他扯开,笑谈一番。

  这几百年来,贵族也罢,名士也罢,跑到别人家中,相中一个漂亮的女人,直接扯到偏静处强迫行事,已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

  自己只是一句话,便被王家七郎黜落,累及家族,只能说是运气不好,恰好遇到王弘想彻彻底底地护住这个妇人,不管是身体,还是尊严上,都完完全全护住时。

  便这么一个他想杀鸡儆猴时,敲打世人,提醒众贵族,此女便是他的逆鳞时,自己撞上来了…只是这么一句话啊

  陈容却是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她爬上王弘的马车,老实地在他腿边坐好,兀自伸头四下张望着。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王弘清润温柔的声音,“是了,阿容是知商事的。昔日在平城时,你明明散去了家财,到了南阳,依然置产,到了建康,依然花用不差。”

  他轻轻的,若有所思地说道:“阿容有所隐瞒啊。”

  陈容嘿嘿一笑,没有回答。

  见她不说,王弘笑了笑,他倚着她,轻声说道:“睡一下罢。”

  陈容应了一声,拉上车帘。

  这一次,因为不担心遇到胡人,众人走的是通往南阳最近的路。因此,走了不过二十来天,便进入南阳境内了。

  望着前方渐渐出现的南阳城池,王弘朝着塌上一倚,唤道:“阿容。”

  在陈容望去时,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一次,你可以好好寻思一下,怎么出口恶气。”

  陈容不解地看着他,笑问道:“什么意思。”

  王弘一笑,轻轻哼唱,“世事兴亡自有道,吉凶祸福最无常。”

  陈容还是迷惑着,见他不说,她哼了哼,把头别过去。

  望着两侧茫茫的黄尘道,还有视野尽头的巍然城池,去年经历的一切,一幕幕浮于眼前。

  几乎是突然的,陈容转过头看向王弘,问道:“莫阳城时,慕容恪为什么要围攻你?奇怪,你去那里也才几天啊,他怎么就这么消息灵通,来围了城?”

  王弘淡淡地瞟着她,微微一笑,“南阳时,我一样被围…卿卿单提莫阳之事,何意?”

  何意?自是因为,你上一世是在那里殒落的。

  在陈容一怔,不知如何说话时,王弘看向外面,他嘴角一扬,说道:“这个问题,想来这次是可以得到答案的。”

  原来,他这次来南阳的目的之一,是想调查这件事啊?

  在陈容寻思时,他伸手按上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说道:“阿容果然聪慧。”

  陈容又是嘿嘿一笑。

  车队越来越近了。

  渐渐的,沆沆洼洼,伤痕处处的南阳城,清楚地出现在陈容眼前。

  望着它,陈容目光一移,看向城门处那黑压压的人群。

  这些人群,在车队越来越近时,发出一阵阵欢呼和喧嚣声。

  渐渐的,灰尘散后,一个个面孔出现在视野中。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清瘦高雅的文士,在这文士身边,站着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这青年一张长方脸型,五官端正,肤色棕黑,一双大眼相当有神,腰背挺直,可不正是张项?

  没有想到大半年不见,他都升官了,还有资格出现在这种场合,还可以站在前面的显要位置。

  欢呼声越来越响亮了。

  渐渐的,“七郎,七郎——”地欢呼声,冲破云霄。

  马车缓了缓。

  两个仆人上前,他们完全拉开王弘的马车,让他和陈容的面前,清楚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双又一双投来的热切的目光中,叫声直是震耳欲聋。

  那清瘦文士和张项上前几步,躬身迎来,“我家王爷知道七郎前来,特令我等相侯于此。”

  行完礼后,那文士哈哈一笑,朝着王弘唤道:“这次七郎带来的粮草,可算是解了南阳城的燃眉之急了。”

  他说到这里,目光转向陈容,讶声叫道:“莫非,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女光禄大夫?”

  车队还没有进城,便有前哨先行禀报,因此,这人知道陈容的新身份。

  叫到这里,他朝着陈容深深一揖,朗笑道:“失礼,失礼了。”他这么行礼,特别是当着王弘的面行礼,那已是把她当成一个大人物单独见过了。

  这样的礼数,可真是难得。陈容先是一呆,转眼便冷笑着想道:是了,他是南阳王的人…大量士族流失,又被胡人重创过的南阳王,对我这个与陛下走得近的妇人,不得不笼络了。

  这时的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王弘会提醒她,她这次可以出出恶气了。

  张项和众人听到文士的问话,同时一呆,都认真地朝着陈容看来。

  张项的眼神,一如以往的清澈坦荡。他看着看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张大了嘴。

  想起了陈容身份的不止是他,在他身后,十几个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这光禄大夫,好生面熟。”

  “我见过她,她是那个陈氏的偏家支系之女,上次南阳城被围,不就是她带领众卒杀出重围吗?定是因那次之事,才被陛下赏识的。”

  “真真是她”

  “世事当真难料,这么一个俗艳女郎,转眼便可与琅琊王车同车了?”以那个文士朝她行的礼来说,陈容现在的身份,不是王弘的姬妾相好,而是有资格与他同车的贵族因此众人才有这么一说。

  惊讶,羡慕,议论声中,陈容淡淡一笑,她朝着那文士瞟了一眼,便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

  见她如此,亦步亦趋地跟着马车行进的文士哈哈一笑,他落后两步,朝着张项瞟了一眼,低低吩咐,“这妇人不喜我,你来接近她。”

  张项目光复杂地看着陈容,好一会才应道:“是。”

  顿了顿,他在心中说道:这个光禄大夫,应该是对我有好感的。以前在南阳王府见过时,她还特意对我笑过。

  做为男人,他本能地相信,那种笑容是不一般的。

  在他寻思际,已落后马车几步,张项脚步一提,连忙跟紧。

  这时,车队在众人地筹拥下入了城。那文士走在马车旁,兀自滔滔不绝,“我家王爷本是想亲自出迎的,没有想到感了些风寒。得罪之处,还请七郎万勿在意。”

  转眼,他看向陈容,又咧嘴笑道:“久闻光禄大夫有姑射真人之称,果不其然。这一次大夫来了南阳,可要好好赏玩一番才是。”

  在他不住嘴的介绍中,陈容已是眺望着前方,望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流,一时之间,神游方外。

  公卿 第174章 惊愕

  陈容和王弘被恭而敬之地请入了南阳府中。

  转眼,到了夜晚了。

  陈容沐浴更衣罢,跟在几个婢女的身后,朝着前方的一间大殿走去。

  这时刻,那大殿中灯火通明,笙乐不绝,这是南阳王为了迎接王弘与她,特意张罗出来的晚宴。

  不一会,陈容已来到了大殿正门,一个长相俊季的少年大声叫道:“光禄大夫到——”

  叫声一出,殿中变得安静了。

  陈容微微一笑,提步入内。

  穹形大殿中,蜡烛和灯笼的光芒相互交映,把大殿照得宛如白昼般通明。

  大殿中,数百张塌几上都坐满了人,此刻陈容入内,他们同时回头,朝她打量而来。

  肥胖的南阳王,便坐在大殿正中,他正持斟浅饮着,似是没有注意到陈容过来,也就没有抬头看向她。

  陈容见状,冷冷一笑,刚刚跨入门坎的脚步,却是停了下来。

  她便这般站在门坎上,在众人的注目中,转头问向那门僮,“七郎可到了?”声音清而靡荡,脸上笑容脉脉。

  她这声音,虽然没有刻意提高,可在座的人都在注意她,哪有没听到的道理?

  这次参加宴会的,都是南阳城的贵族,消息还是灵通的。他们知道,眼前这个光禄大夫,不但是个道姑,还是个风流道姑,她与王弘和陛下,都有着不清不白的关系。

  让他们一怔的是,这光禄大夫当真不把礼教当一回事,居然停在大殿门坎上,毫不避讳地直呼七郎名号!

  安静中,那门僮目光朝外一瞟,马上朝着陈容躬身回道:“回大人,到了。”

  陈容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

  果然,那个一袭白衣,施施然而来的美少年,可不正是王弘?

  此刻,他的身后跟着十来个美丽的女子,仔细一看,这些少女,竟一个个都是女郎打扮,看来,都是南阳城的贵族之女啊。

  王弘悠然而来,一眼瞟到站在灯火正中,大殿正门处的陈容,不由嘴角一扬,露出一抹浅浅微笑。

  笑容虽浅,却似清风拂过云丛,令得明月照空,皎亮无比。这样的笑容,配上那灯光月色下的那一袭白,当真有几分姑射真人的飘然之姿。

  陈容回他一个笑容。

  她提起脚步,在众人地盯视中,不但没有入殿,反而迎向了王弘。

  曼步走到他面前,陈容在众女郎地盯视下,伸出白嫩的手抚上他的衣襟。极其亲昵,也极其平等随意地整了整他衣襟,陈容浅笑道:“因何才来?”

  王弘目光静静地盯着她异于常日的举止,回道:“这不来了么?”

  陈容又眸一亮,灿烂一笑,腰身一转,走在他前面,“走吧,别让王爷侯得太久。”说罢,她飘然入殿。

  在众女郎地目瞪口呆中,王弘似乎没有注意到,陈容这么一个女人,居然走在了自己前面,也似乎毫不在意,她用这么一种轻佻的,平等的态度与自己说笑。

  晒了晒,王弘嘴角一扯,漫不在意地随她入殿。

  这一下,众女郎跟不下去了。她们莺莺燕燕地围着他,跟随他而来,本来是想这般筹拥着他入殿的。现在被陈容这么一搅。她们都是知道她昔日身份的,顿时,众女郎有点不甘了,怎么着,也轮不到陈容宛如公主一样走在前面,而她们,却是跟在公主身后的小婢妾吧?

  看着王弘踏入殿中的身影,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圆脸略肥的少女瞪大一双细眼。

  气恼地低叫道:“这,这,七郎怎能不恼?”

  这少女的语气中颐指气使,态度中有着天生的傲慢,她是南阳王的女儿,因醋肖其父,颇得宠爱。

  在她低叫中,众女也是气愤不平,不由叽叽喳喳地指责起来。

  在她们的指责中,陈容与王弘,已由一前一后,变成联袂而入。

  光是王弘一人,便可盖住满堂风采,何况再加上一个举止有异的陈容?一时之间,连南阳王也抬起头,眯着小眼盯起这对并肩而入的璧人。

  直到陈容两人走出五六步,大殿中才由安静变成了热闹。在一众交头接耳中,陈容和王弘来到左侧第一排塌几上,自顾自地坐下。

  王弘那是什么出身?他一举一动间自有种优雅天成。

  只是陈容?一时之间,几乎每个人都要盯着她审视,打量。越是看,南阳城的这些贵族们,越是笃定,渐渐的,连声音也给小了不少,要知道,当今之世,是‘王与马,共天下’的…而眼前这个妇人,是破天荒,举世仅见的,同时与王和马两大权力集团的中心人物关系暧昧的。众贵族是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妇人让人敬畏。

  盯了陈容一眼,南阳王那肥胖的脸上,肌肉猛然抽动了一下。

  这时,旁边一个幕僚碰了碰他,这一碰,令得南阳王醒过神来,他哈哈一乐,举着酒樽站起来笑道:“诸位诸位,来,来,干了这一杯!”

  他仰头一饮而尽后,把酒杯重新满上,转向王弘一晃,“说真情为,七郎与我南阳还真是有缘啊。去年若不是七郎打得慕容恪落光流水,断断不会有令日南阳的安宁。来,让本王敬七郎一杯。”

  “不敢!”

  南阳王重新满上酒后,再次转向的,便是陈容。

  这时,陈容的后面,婢女们已把屏风拿来。不过看到王爷要说话,便停下了脚步。

  南阳王笑容可掬地望着陈容,因笑得太欢,那肥肉中夹着的小眼睛,已成了一条肉缝。他举着酒斟,哈哈笑道:“那一日,光禄大夫冲入胡奴当中,扬我军威时,本王便知道,大夫不是池中之物。哈哈,本王所料不差啊。来,让本王敬大夫一杯。”

  他眯眯而笑,语气中既客气又亲热。

  陈容知道,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她的富贵,由南阳而起。而且,她已是有了身份的人。既是有人身份的人,自当顾及颜面,以前不光彩的过去,能遮就遮,能忘就忘。

  看来,他是见到陈容刚才那张扬的举止,敲打她,想与她一酒抿恩仇啊。

  陈容也举起酒杯。

  她嘻嘻一笑,毫不在意地把手中酒一饮而尽,饮完后,她把空酒杯倒置,只是那双瞟向南阳王的目光中,有意无意地扫向他戴在大拇指上的那块玉环。

  这玉环,也不是过是上古传来的古物。可它也是南阳王戴了多年的,一直珍爱的宝物。

  陈容的目光,南阳王和幕僚们都看在眼中。南阳王极是爽利地一笑,把酒饮尽后,坐了下来:原来她喜欢钱物珠宝啊?不错不错,喜欢钱财就好。

  放下包袱的南阳王,笑得很欢。他干脆走下主塌,与众贵族频频劝起酒来。

  王弘慢条斯理地抚着酒杯杯沿,浅浅笑道:“阿容借我之力,便是为了索些财物?”

  陈容任由婢女们把屏风挡住后,抿了一口酒,才压低声音凑近他,“索取财物是一回事,报复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