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护卫应道:“是。”应过后,他有点犹豫地说道:“禀郎君,原真人性子暴烈,这两个时辰里,他一直在骂人。如让他见到大夫,会不会大叫大嚷而走漏风声?”

  王弘知道他的意思,他摇了摇头,道:“此处地偏,任他骂来。”

  “是。”

  那护卫离去后,王弘抱着陈容,大步踏入寝房。

  院落树木房屋虽是普通,这房中却精致而舒服。里面幽香阵阵,粉红色的纱幔四下飘飞,纱窗处,一窗浓绿染醉了整个天地。

  王弘抱着陈容,把她轻轻地放在床塌上。

  他侧身坐在塌上,伸手扣住了她的手。

  望着她,他低低的叹息一声,喃喃唤道:“阿容,是我错了,我错了。”

  他的唇抿得死紧死紧。

  这时,一阵响亮的骂咧声传来,“治在我,不治也在我你们这些无耻匪类,难道没有听过医者不能强求?”

  接着,他又吼道:“你们是司马室的哪个王?如此折辱老夫,不可忍也”这原真人原是儒生,饱读诗书举过孝廉,却在当官一个月不到便挂印离去,从此后苦读医书,闭门三年不出,第一次出手便治好了中原无人能治的梁王绝症。他今年七十有余,一手医术炉火纯青,十年前又醉心修道炼丹之术。

  也因此,纵使是骂人,他也是文绉绉的,只是声音响亮,脾气火爆了些。

  跟在原真人身边的人,一直都是唯唯诺诺,并没有反驳半句。他们引着原真人来到房门外,朝他行了一礼,道:“真人,请”

  原真人冷笑一声,一脚踢开房门,叫道:“老夫倒要看看,是哪个无知小贼冒充匪类。”

  他的声音一落,目光便被那站在床塌旁的白色身影给凝住了。

  王弘缓缓回头,他对着瞪大双眼,一脸不敢置信的原真人,深深一礼,道:“琅琊王七见过原真人。”

  “琅琊王七?”

  “正是”

  ‘蹬蹬蹬蹬’原真人一个箭步冲到王弘身前,他低着头,朝着王弘瞪了又瞪,喝道:“绑架老夫的,是你王七?”

  王弘一礼,优雅地说道:“情非得已,冒犯之处还请原老勿怪。”

  原真人冷笑起来。他瞪着王弘好几眼,头一转看向陈容。

  看着陈容,原真人冷笑道:“这便是那个令得你不顾一切的风流道姑?”

  王弘一晒,道:“正是。”

  原真人还在瞪着他。

  王弘深深一揖,微笑道:“弘闻原老曾言,此生若遇真丈夫,拼死也愿续他三年命。王弘不才,虽有阴谋诡道之险,然,运筹帷幄,戏弄胡奴,还当得这真丈夫三个字。这一次,只求原老怜弘一腔情苦,救了这妇人。”

  原真人瞪着一揖不起的王弘,好一会才皱眉说道:“那些人不是嚼舌,说你王弘从不喜求人吗?今日怎地前倨后恭至此?”

  王弘低着头说道:“若受伤的人是弘,虽死可也。然,受伤的是这妇人,她情重于我,弘实不忍弃离。”

  原真人重重一哼,他呸地一声骂道:“不知上进的小贼”

  骂是这么骂,他还是在床塌上坐了下来,一边坐着,原真人一边气呼呼地骂道:“真丈夫?呸,世间有这么痴迷女色的真丈夫吗?”

  王弘苦笑。

  原真人见他不答,再次重重瞪了他一眼,伸手按上陈容的脉。

  他的手一搭上陈容的,王弘便一动不动了,他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原真人。

  这时,原真人搭上了陈容另一只手。

  把两只手搭过脉后,原真人站了起来,他拂开盖在陈容赤足上的被子,在她的足前上按了按脉。

  这过程并不长,前后不过一刻钟,可一直含笑着,姿态雍容优雅的王弘,他背心的衣裳,已全然汗透。

  好一会,原真人把被子重新给陈容盖上。

  他回过头来看着王弘,皱眉道:“不是说九公主对她用上了‘绵绵无休’吗?怎地不见?”

  王弘恭敬地答道:“是不曾中毒,九公主用来刺杀她的短刀,弘中途派人偷换了。”

  这话一出,原真人嗖地瞪大了眼,他白色的长眉拧成了团,“你知道九公主要刺杀你的女人,怎么不阻止?”

  王弘含笑不语。

  原真人重重一哼,厌恶地高喝,“定是你这小贼又耍了什么阴谋心思。怪不得你自己都说有阴谋诡道之险。小贼不是好人。”

  王弘抬头微笑,轻声道:“真人错矣。好人从来不会被王氏这样的家族倚为继承人。”

  原真人皱眉想了想,摇了摇头,叹道:“你倒是枭雄之心。连怀了你孩子的妇人,也舍得下手”

  他一说出这话,王弘站得笔直的身躯摇了摇,他慢慢低头,深深地凝视着陈容,王弘的声音暗哑之极,“是弘料错了…直至此刻,方知此心也会疼痛。”若是那石子用力再重些,不,他根本就错了,他应该另想法子的,应该另想法子的。

  王弘嘴角一扬,含着笑喃喃说道:“我那爷爷曾经说过,我这人阴狠薄情…他错了,我此刻,便是心痛如绞。”

  他说出‘心痛如绞’时,语气悠然平和,俊美的脸上笑意雍容,眼神清澈高远,哪有半分心痛如绞的模样。可不知为什么,原老看着他随着夜风飘摇的白裳,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的话。

  虽是相信了,一边走向塌几开完药方,拿着金针走向陈容的原老,还是冷笑道:“以后再犯这样的错,悔也无用。”

  一听他这话,王弘双眼一亮,他退后一步,朝着原老一揖不起,颤声道:“有劳原老施治了。”

  原老把手中的金针在蜡烛上烧了烧,重重在陈容的手腕内侧一插,一边拧转,他一边说道:“这得谢你这妇人,到了这时刻,她的精气神,还聚于丹田小腹…她是想保有腹中这胎儿啊。”

  王弘闻言,嘴角一扬,眼中闪过一抹晶光,他静静地凝视着陈容,低低说道:“她从来如此。”声音中,带着一抹骄傲,一抹满足,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和爱怜。

  原老再在陈容的侧腹部插了一针,一边手指飞快的搓转,他一边瞟了王弘一眼,道:“这么在意这个妇人,都能狠下心来。你这小贼真居了高位,也不知是福是祸。”

  王弘自是不答。

  随着时间推移,原老的动作越来越快,插在陈容身上的金针也越来越多。九根金针在烛光中熠熠生辉时,他已额头汗水隐隐,嘴唇紧闭,哪里还能再与王弘交谈?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老说道:“好了。”一边说,他一边抽针。

  当他抽到第五口时,一声低低的,暗涩的‘嘤咛’声似来,慢慢的,陈容的眼皮掀了掀,慢慢的,她睁开了一双茫然的眼。

  就在她的双眼睁开时,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原老骇了一跳,回头一看,却见到王弘重重地跪倒地上。他似是想站起,那只撑在地上的手,因为用力过大都青筋暴露。饶是他脸上一直含着笑,饶是跪倒在地的他,腰背依然挺直,风度依然雍容,可他一边撑了四五下,也没能让自己站起。

  原老先是瞪大了眼,转尔,放声大笑起来。

  

  第200章 誓言

  在原老的大笑声中,陈容那双迷茫的眼睛,渐渐转亮。

  她慢慢侧头,顺声望去。疑惑地盯着面目陌生的原老,陈容干枯的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侯在一旁的婢女,连忙端来一杯水,放在她唇边让她小小地抿了一口。

  听着陈容喝水发出的吞咽声,原真人点了点头,他走到塌几旁,把那药方一指,道:“如此使用一月,便可都无大碍。”

  整理完毕后,他盯向一侧地面,哼了一声,不满地叫道:“姓王的小贼,老夫要走了,你还拦不拦?”

  姓王的小贼?

  陈容双眼大亮,她迫不及待地转过头,顺声望来。可刚刚一动,便牵看到伤口,陈容只得安静下来。

  这时,她看到一片白色身影走来,那身影朝着原老深深一揖,她的郎君那温柔的苦笑声传入耳中,“真人说笑了。弘欠了真人一个人情,他日有缘,必报之。”

  “这还像话。”原真人抚着白须道:“小子,记得你今日所说的话。”

  说罢,原真人扬长而去。

  陈容迷惑地看着原真人大步离开,蹙起了眉头,在她的记忆中,还真的没有见过有人会如此跟王弘说话。

  这时,一人向她走来,他低着头,静静地靠近了她。

  陈容还没有抬头,便朝他展开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她仰望着他,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上含着笑,“七郎。”她费力地伸出手,慢慢落在他的手背上,目光眷恋地落在他灰色的白衣,沙哑无力地说道:“怎这般脏?”

  她一醒来,不曾问自己的伤势,不曾问自己的毒,不曾问孩子,却只是担心爱洁的他的衣着。

  王弘慢慢伸开五指。

  五指伸手,他白皙的掌心,伏着她白嫩的小手。慢慢一合,他把它包在手中。

  “阿容。”

  他的声音有着沙哑,“你还痛吗?”

  陈容连忙摇头,不过只摇了两下,她便晕眩得连忙止住。微笑地望着他,她低低说道:“不痛。”

  望着他,她唇动了动,好一会才轻轻问道:“我,我怎么还活着?我这般活着,可会连累于你?”

  依然是不问自身,不忧自身,只担心他的安危。

  王弘闭上了双眼。

  他慎重地捧起她的小手,低着头,他吻上她的手背,说出的声音,沙哑中似带着鼻音,“我很好。”顿了顿,他低低说道:“阿容。”

  他抬起有点泛红的眼眶,认真地看着她,轻轻说道:“我宁可被你连累,也要你活着。”

  陈容哪里想到,王弘有一天,会跟自己说出这样的情话?

  她眨了眨眼,不见血色的唇向上一扬,灿烂一笑。只是这么说了几句话,她已很疲惫。陈容把头落实在玉枕上,手指紧紧地勾着他的手指。好一会,她轻轻应道:“恩。”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幸福地轻应一声。

  王弘垂眸。

  他把她白嫩的手背,摩挲着自己的唇,吐出的声音,低而缠绵,“阿容,我以后不会用你受伤。”

  被王弘异于常时的温柔情话震得说不出话来的陈容,只是疑惑地眨着眼。好一会,她想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苍天不绝我啊。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低低的,软软地应道:“恩。”

  他一根一根地分开她的五指,怜惜地把那白嫩丰腴的指尖含在唇瓣间,王弘看向陈容的眼睛,因泛着红,闪着晶光而媚色流露。不知不觉中,陈容看痴了去:这便是她的郎君啊,她的郎君真是美好无双。

  王弘的红润的双唇,含着她白嫩的小指头,低低的,含糊地说道:“阿容,你要永远如此爱我,不论何事,不论何时,你都要永远这般爱我。”他的声音还带着鼻音,这个俊逸清华的男人,用他那双清澈中闪着晶光的双眸,温柔如水地望着她,墨发飘拂,高贵如神祗般,却说着这样近乎孩子气的话,还这般执着。

  陈容双眼一眯,虽是说话太多,有点晕眩,她还是快乐的,忍俊不禁地应道:“恩。”

  “你立誓。”

  王弘却异常执着。他执着地盯着她的双眼,眼巴巴地等着她开口。

  陈容忍着笑,温柔的,虚弱地说道:“我陈氏阿容发誓,我会永远爱着我的七郎,不论何事,不论何时。”

  得到她这个誓言,王弘孩子气地咧嘴一笑。只是笑着笑着,他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埋在了陈容的掌心中。陈容刚疑惑着,便感觉到掌心一凉,接着,几滴泪珠儿顺着她的指缝,缓缓流下。

  陈容一惊,她用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软软地说道:“七郎,别伤心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中带着甜,含着美,带着欢喜…终于,在她视若珍宝的男人眼中,她也是珍宝了吗?

  听着陈容的软语安抚,王弘一动不动。

  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向后一倚,慢条斯理地从婢女的手中拿过热毛巾,王弘缓缓的把脸上的泥土和灰尘拭干。

  然后,他站了起来,张开了双臂。只是一转眼间,刚才脆弱的,怜惜的,温柔无比的王弘已然不见。这般张着双臂的他,宛如一个帝王,雍容,高贵,不可攀及。

  他一站起,几个婢女同时上前,把他弄脏的外袍脱下,重新换了一套崭新的白袍。给他把凌乱的墨发重新梳好。

  几婢退去时,眼前的王弘,又恢复了风姿绝伦的谪仙模样。

  他低着头,温柔地看着陈容。

  陈容仰望着他,对上他虽然清澈平静了,却依然温柔如水的双眸,陈容虚弱的一笑。

  陈容望着他,轻唤道:“七郎。”

  “恩。”

  “你可好?”陈容的眼神有点紧张,“你没有做什么事吧?”

  王弘慢慢摇头。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着陈容的长发。一边梳理,他一边低低呢喃,“有点结了,恩,你身上有伤,呆会我帮你抹洗一下。”

  一听这话,陈容不由摇了摇头,只摇了一下,她便因为晕眩得厉害止住了,“不要。”

  “为何?”

  为何?自是因为不好意思。陈容咬着唇,瞅了他一眼,羞涩地说道:“唤婢女便可。”

  王弘看出了她的羞涩。

  他上前一步,轻轻把陈容扶着坐直,然后,他坐在她身后,让她半靠着自己。靠着他,陈容喃喃说道:“我身上有血腥味,会熏了七郎。”

  王弘却是不理,他把自己的脸搁在她的颈侧,久久一动不动。

  就在陈容好奇地想要回头时,他含着鼻音的声音再次传来,“卿卿,终弘一生,将不再负你。”

  …

  陈容完全给惊住了。

  她瞪大双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过了好久好久,她颤声的,哽咽地问道:“你说什么?”

  顾不得眩晕,她回头仰望着他,流着泪求道:“七郎,你刚才说了什么?请你再说一遍。”

  她睁大双眼,任由泪珠儿从明眸中流落于颊,“七郎,求你了,求你再说一遍…你,你不能让我胡乱猜想,我猜想不起啊。”

  王弘低头,他的唇贴着她的额心。

  温柔地贴了好一会,他轻轻的,吐词明白地说道:“卿卿,我已不再是我了…这一日,我尝尽世间诸般烦恼。”

  他移开她的脸,温柔无比地望着她,闭上双眼,吻上了她的唇。

  两舌交缠,刚一接触王弘便慢慢分开。他再次望着她,低低地说道:“我说,此生必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