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落地,陈容哽咽出声。

  她把脸埋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着。在一下又一下地抽噎中,泪水转眼便浸湿了他的新裳。

  泪水横溢中,陈容连疼痛也忘记了,她只是紧紧地偎着他,忍耐地哭泣着。

  王弘五指如梭,穿过她如缎的长发,低声说道:“我没有报复任何人。”听到这句话,陈容的哽咽声一止,她开始抽嗒地倾听着。

  他的声音宛如微风,轻微而昵喃,“九公主死了,不过皇室众人也以为你难逃一死。”

  听到这里,陈容伸手推开了他,她仰起泪痕俨然地脸,神情中的欢喜和幸福,慢慢转为凄楚。

  望着他,在王弘询问的眼神中,陈容低声说道:“七郎可知,我中毒了?九公主说她在刀上,涂了剧毒,无药可解的剧毒。”

  这时刻,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今日的王弘这般反常,又是当着她的面流泪,又是向她许诺,给她这么美的期待…他定然也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吧?

  陈容说出这句话,见王弘低眸不语,不由轻轻一笑,她笑得格外灿烂和阳光,侧过头,陈容漫不在乎地说道:“七郎休要在意,我这条命,本是捡来的。上天真人收了去,也就由得它了。”顿了顿,她的声音转为低弱,“七郎不必因为怜惜我,说出这样的承诺。”她吃吃一笑,又说道:“一月便只三十日,哪有一生那么漫长难熬…不过七郎说此生必不负我,这话阿容听了真是欢喜。”她因太过激动,说的话太多,一时之间眩晕难当,便慢慢躺平,慢慢闭上双眼。只是那眼角,两滴泪水如珍珠儿一样,缓缓滑落,一直沁入了王弘的衣襟。

 

  第201章 王弘的解释

  在陈容的哽咽声中,王弘垂眸,他轻轻抚着她的长发,低声说道:“你没有中毒。”他的声音很轻很轻,“那刀上,不曾有毒。”

  陈容的抽噎声,瞬时而止。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泪痕犹在的脸上又是震惊,又是狂喜,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王弘抚着她的墨发,唇印在她的额头上,低声说道:“你不曾中毒。”

  这一下,陈容终于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颤着声音,喃喃说道:“我不曾中毒?”她把脸埋在他怀中,喃喃不休,“我没有中毒,没有,我不用死。”

  一时之间,能够活着的狂喜,如惊涛一样冲撞着她。

  陈容又哭又笑了一会,在王弘的强行按制下,才躺平身躯,闭上双眼。

  便是闭上双眼,她还在欢喜地自语道:“原来,我不用死啊。”

  …

  语无伦次了好一阵,情绪过于激动的陈容慢慢平静下来。她重伤刚刚有好转,这一激动,带发了伤势,咬着牙忍了一阵痛后,陈容在王弘地温柔注目中,缓缓闭上双眼,进入睡眠中。

  这一睡,不知几个时辰。

  当陈容再次醒来时,王弘依然倚在塌边,依然温柔地看着她。对上她睁开的双眼,他微微一笑,笑容满足而放松。

  她的手,也被他轻轻握住。五指交缠,她都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汗湿。

  陈容朝着王弘回以一笑,好奇地问道:“七郎,那九公主明明跟我说了的,她那刀,涂了剧毒。她本是有备而来,怎地好端端的又弄错了呢?以她的性格,不至如此啊。”

  她的声音清脆,放松,语气中尽是疑问。

  王弘依然垂眸。

  此刻的他,墨发披肩,俊逸清华,容光焕发的脸上贵气逼人,一袭白裳一尘不染…听到陈容的问话,他的睫毛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陈容等了一阵,也听不到他的回话,不由盯向他,奇道:“七郎怎地不答?”

  王弘的眉心跳了跳。

  许久后,他低声回道:“我亦不知。”

  原来也有七郎不知道的事啊。

  陈容眨着眼,转眼,她又说道:“我杀了九公主,司马氏便这般放过我?”

  王弘摇了摇头,道:“不是。陈氏阿容已中了毒,不知泯灭于哪个角落了。你现在,只是我王七郎的卿卿。”

  这一下,陈容完全怔住了,她惊叫道:“你是说,世人都以为我死了?”那她的道观,陛下赐给她的庄子,良田,还有大兄,平妪,都没了?

  她,从此后不能再出现在世人在前,便这样无声无息的过活着?

  越想,陈容的脸色越是苍白,她盯着王弘,盯着他,唇动了动,又动了动。半晌,她闭上了双眼。

  陈容并不蠢,事实上,身经两世,每一个都在勾心斗角中沉浮良久,她对于世事的推理,对于人心的掌握,还是有一点经验的。这时的她,只恨自己头脑太过清醒。清醒得稍一思量,便发现百般辩护都是无力,只有一种解释说得通。

  王弘感觉到盛在掌心的小手,开始变冷,连忙握紧,他低低的,不安地唤道:“阿容?”

  陈容放在被中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沉默了好一会,她低低的,茫然的声音响起,“七郎,刚才那白发老头,是大夫?”

  “是。”

  陈容慢慢侧头,她静静地看着他,低低问道:“那七郎可知,我怀孕三月了?”

  所她所料的那样,王弘点了点头。

  望着安静的他,陈容低哑的一笑,她喃喃说道:“令我假死,是七郎临时起意,还是,”她的声音异常干涩,“还是七郎早有预谋?”

  他刚刚回答她说,他亦不知,这一转眼,陈容便直白无比地问出了这个疑问,而他,已无从逃避。

  王弘的喉结滚动着。

  他低下头,任由墨发如缎,披落在陈容的被上,长长的睫毛下,他眸光闪动。

  他没有回答。

  陈容低低一笑。

  只是笑了两声,她的声音便哑住了,便涩在咽中。她干涩的唇动了好几下,才低低的,艰难地说道:“那刀本是有毒的,是七郎换走的么?”

  王弘慢慢的,慢慢地抬头看向她。

  他看着她,目光依旧明澈高远,还有温柔怜爱。

  他握紧她回缩的手指,徐徐的,姿态雍容地说道:“自南阳归来。不,自我们的身影出现在建康城外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已盯上了你我…我两败慕容恪,已名动天下。便是下了王氏继任族长之位,长者中也有不少支持者,百姓中,清流中,名士中,更被拥戴。阿容,这时的我,便是怒骂王氏族长之位只是腐肉,便是表明了我没有当族长的野心,也有人不放心的。更何况,晋人什么都不少,就少了运筹帷幄的良将帅才。而我这良将帅才的出现,也打破了各大家族苦心维持的平衡。再加上我这些年来行事任性,得罪了许多人。”

  他静静地望着她,轻轻抬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媚眼如丝地瞅着她,他的声音沙哑而缠绵,“我名声在外,又是王氏嫡子,便招人恨,亦相互牵制,无人敢动。他们唯一能动的,便是你。动了你,可令我进退失措,说不定还能令我怒发如狂,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后,彻底被毁去。”

  说到这里,他垂眸,倾身,在陈容的眉心印上一吻后,他温柔的声音宛如春风般,徐徐传荡,“当此之时,爱我的,恨我的,都想置阿容于死地…我唯一能做的,是顺势而为,让卿卿就此死去。”

  他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喉结动了动,低低的,慢慢地说道:“是,我的人已经禀告说,九公主想杀你,我派人换了她的刀,我派人在她行刺你时,用石子打偏了刀锋,令你不至于被刺中要害。便是谢鹤亭派人去叫大夫,也是我安排的吴大夫上阵,好传递假消息给宫中。而原真人,则被我引开了。我只是,”他的声音干涩,艰难,“我只是不知道,你会伤得这般重,昏迷了整整一天。”也不知道,你会为了给我避祸,亲手杀死九公主

  陈容望着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低低地问道:“孩子,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有孩子的?”

  王弘再次垂眸,随着他低头,一缕墨发垂下额侧,轻轻晃荡。

  好一会,他轻轻说道;“你不来天癸,我便知悉。”

  陈容的脸色苍白一片,她喃喃说道:“你早知道了一直都知道我怀了孩子?”

  “是。”

  陈容哑声一笑,有点无力,也有点难过地说道:“七郎,你便不怕那一刀,把孩子给弄没了?”

  王弘却是笑了笑,他轻轻回道;“没了就没了,我只要阿容。”

  这话一出,直让陈容给惊呆了。

  她瞪着他,两行泪水缓缓流出,声音也是十分苍凉,“七郎,那孩子是你的骨肉。你不想要它么?”他觉得她不配生他的孩子么?他不怕她这般被伤后,从此再也生不出孩子么?

  “不是你想的。”

  王弘摇了摇头,他静静地看着陈容,说道:“当今之世,生者多苦,劳者多悲,庸碌者可杀…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活在这让人无力的世道。”

  抚着陈容的唇,微微笑着,墨眼流转间,尽是媚意和妖娆,“再说,阿容有了孩子,必不会如以往那般爱我重我。我不喜欢。”

  陈容张着嘴,不敢置信地瞪着王弘。瞪着瞪着,她苦笑道:“没有孩子,我怕连做你的妾也不够格。”

  不等她说完,王弘哧笑一声,打断她的话,“那是世俗之人地看法,不是我的。”

  他望着她,眉头微蹙,一字一句地说道:“丈夫一诺,千金不易,何况一誓?阿容,我已跟你许过诺,立过誓,此生必不负你的。以后有些话,再也休说。”

  他的态度异常的坚决冷漠,陈容唇动了动,终是不再问。

  她转过头,怔怔地看着屋梁…被九公主那刀刺中时的剧痛,听闻刀上涂有剧毒时的绝望和恐惧,还有拔出胸胁的刀,还刺九公主时的绝然。这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列列在目。可这所有的一切一切,他居然早就知情。虽是为了让自己退出,虽是为了救自己一命,可他的做法,怎么让人思量起来,倍觉心凉?

  陈容闭上双眼,直觉得疲惫到了极点。整个人沉得很,重得很,连抬起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

  直过了许久许久,陈容才再次睁开眼。就在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她瞟到了盯着自己的王弘,那眼中的不安和惶然。不过这眼神转眼便消失了,再定神看时,依然是高远清澈,不染尘埃。

  这时的陈容,也无力细究这些。她慢慢抽出他掌中的手,低声说道:“我倦了,七郎也休息一会吧。”说罢,她慢慢侧过头去,再也不向他看上一眼。

  塌边的人一直没有动。

  过了许久许久,在陈容依稀要睡去时,她听到一声低低的,无力的叹息。然后,脚步远去,房门被轻轻带上。

 

  第202章 王弘的痛

  这一夜,陈容几次痛醒,又干呕了两次。

  前几个月,她怀孕没有半点征兆,现在受了伤,那胃中的不适,便怎么也掩不住。

  折腾了几次,直到丑时许她才迷糊睡去。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陈容再次醒来。

  她干呕两声后,听着外面的鸡鸣和人语声,望着那淡淡的晨色,再也睡不着了。

  侧过头,望着那天空,陈容一眨不眨。

  晨光淡淡,一层薄雾笼罩在天地间,树影幢幢,透过纱窗看到的天空,灰蒙蒙的寥阔无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悄无声息的脚步声向她靠近。

  陈容眨了眨眼,不曾回头,只是这般望着外面,沙哑地问道:“七郎起得好早。”

  脚步声在帷帐处停了下来,王弘低而同样沙哑的声音传来,“我睡不着。”

  他的声音轻而飘渺,似从遥远的天空传来。

  陈容没有回头,她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这声音,很淡很平静,仿佛那一直以来,刻入她魂魄的痴情,已在悄然淡去。

  王弘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白色的衣袂,在晨风中随风飘荡。

  好一会,他向她走来。

  轻轻走到塌旁,他的声音软绵绵的,“卿卿,睡里面一点。”

  陈容慢慢转头。

  她看着王弘。

  她那深黑深黑,每每看到他,便不由自主地欢喜着的眼神,这一刻宁静得仿佛古井。

  陈容似是看着陌生人一样的看着王弘,好一会,她唇动了动,喃喃说道:“我想要这个孩子。”

  她垂下双眸,慢慢掀开被子,然后,她抚着自己的小腹。望着那依然平坦的地方,陈容低低地说道:“我想要它。”

  王弘的声音异常温柔,“好,我们要它。”

  陈容慢慢摇了摇头。

  在她摇头时,她清楚地感觉到,房中空气一冷。

  摇着头,陈容低低地说道:“我只想自己要它。”她似是下定了决心,说完这句话后,她抬起头,对上脸色白得刺眼,眼眸异常幽黑的王弘,静静地说道:“七郎,我们…”她才说了这四个字,王弘腾地一声右手重重一挥,打断了她的话。

  他盯着她,右手嗖地一伸,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他扣得如此紧,直勒得她疼痛不已。

  紧紧地扣着她的手,王弘的声音却异常温柔,不但温柔,还很轻很轻,“卿卿,你太累了,睡吧。”

  陈容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

  她没能抽动。

  几乎是刚一动,王弘的手握得更紧了。他的脸色很白,雪白一片。抿着唇,他幽黑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陈容。盯着盯着,他低哑地一笑,轻轻说道:“卿卿…我都已经放弃了族长之位,也准备了归隐后的一切,我还算好,陪着你这里呆上一阵,暗中理清此处诸事,再悄然离城,我们去我故友那里赏风赏月,侯着我们的孩子出世。到了那时,建康城里的人应该相信,我王弘真有离世之意,而杀不杀你,已无关紧要,然后我们再成亲。”

  他的眼眶有点红,笑容却格外格外的温柔,“我都准备好了,也计划好了…卿卿却还是恼了么?”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他的眼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他的笑容无比无比的温柔。

  陈容低下头来。

  她望着自己的小腹,慢慢闭上双眼。

  她唇动了动,又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时,王弘绵软的声音再次传来,“卿卿,让一让。”他松开了陈容的手。

  陈容小心地向里面挪进少许。

  王弘掀开她的被子,躺到了床塌上。他靠着床柱,右手伸到后面扶着陈容的腰,低下头来,青丝如墨,“卿卿,我错了,我真错了…那件事你忘记好不好?便当不曾发生好不好?”

  他的声音真是温柔,温柔中还有着软软的鼻音,这撒着娇的语调,直可让人靡荡到心底。

  陈容垂眸,她望着自己的小腹,好一会,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在这一刻,沙哑哽咽,“七郎。当日九公主刺中我这里,”她指着伤口,眼中泪花滚动,“那时,我真的很疼,很疼。那血不停地流下,她那短刀还插着,我想拔,可又不敢。接着她又跟我说,这刀上涂了剧毒,她不会让我侥幸得生。那时,我好怕,七郎,我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我还怀了七郎的孩儿呢?我的七郎如此美好,他的骨血,一定极聪明极俊的。我怎么能不让他生出来就死了呢?”

  两行泪水顺着她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孔流下,沁入锦被中。

  “当时,我眼前都花了,也站不稳了,我好想睡下去。于是我恍惚着又想,这些年我很累的,也许死了更好。这样想着,我就更想睡了。可就在这里,我记起来了,我的七郎若是知道我死了,可有多伤心?他那么要强,那么霸道,他怎么会允许九公主这样白白地杀了我?于是我想,不行,七郎如果再得罪了皇室,会走投无路的。我便冲了上去,在靠近九公主时,我怕她警惕,我还笑着。我终于靠近了她,用她刺我的刀,刺进她的胸口。”

  她睁大明媚的双眼,泪水如珍珠滑落,一滴一滴,一串一串。

  哽咽着,抽泣着,陈容无力的,苦涩地,喃喃地说道;“七郎,你不知道我会痛么?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与我的这个孩子么?”

  她这时的声音有点恍惚,眼神也有点空洞,似是在对着空气说话。明明王弘就在她身边,明明他就拥着她,她却寂寞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王弘望着陈容,心中大绞。他伸手重重按在胸口,转眼,他松开手,双臂搂向陈容。

  小心翼翼地搂紧她,他低头吻去她脸上如串珠的泪水,以唇相就,一颗一颗吞入腹中,王弘喃喃说道:“阿容,我错了,我真错了。”

  从昨天到今晨,他这句认错,已说了好几遍。恍惚中,王弘记得,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认错。以往,不管他做出多么出格的事,他都没有想过要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