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时,随了人流进了房间,就拿眼去找他,眼神是自己不知道的那种直直的莽撞,往前看,正对面的人群中并没有他,心中便有些焦急了,不由四处里搜索,却一下碰见他的目光,那目光和平时已经不一样了,也透着那样一股莽撞劲,焦急的,用了力,却也隐忍着。目光碰着了,有些尴尬,却安定下来——原来对方还是喜欢自己的,从那眼神里便可悉知一切。安定下来便又躲开,躲开了,又急切地要找一找,就一直这样忙碌着,像惊慌的小鼠。他还是在说,说一些要求和注意事项,她听得断断续续的,缥缈得很。

出来后,发觉世界毕竟是不一样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像经过提炼一样,直愣愣地放在了笛子眼前。

天是高的,虽然没有太阳,灰蒙着一张脸,可那灰蒙也是有诗意的。冬天荒芜的景致是美好的,光的树干、枯的老树,形状十分飘逸地站在冬日动人的荒芜里,像一个归隐山林的贫穷文人,幽雅脱俗。

而风是和煦的,带着幸福的甜蜜味道,夹杂着泥土和植物还有牛粪的可爱味道。

而他,就在旁边,看上去是那样的英俊迷人,符合笛子从小到大的梦想,一个像王子一样英俊的男人,当然也就具备王子一样的坦荡和磊落,当然还有其他美好品质,这自然是不必说的——她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己的王子。

他和大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他是为了她,为了和她离得近一点。他不时用眼神,轻轻地掠过她的脸、她的眼睛,平静里带着他们才懂的汹涌波涛,那是他们的秘密。

笛子站在古栈道的木板搭成的小路上,扶着栏杆看远处的山峦。风凉丝丝地掠过,可是因为身体的劳动,并不觉得冷,而热气却像一锅蒸熟了的馒头,呼呼地向外冒着。

学生们开始找地方安顿下来,写生。大多只带了速写本,就站了,或坐了,在速写本上画线描。

笛子下意识地离开大雄远一些,站在一处僻静的地方,画下面蜿蜒的栈道。今天的线条十分的轻松流畅,在本子上流动着,流成一幅构图别致的画。

“不错。”他在她身后说,声音里有种奇怪的情绪,激越的,却也是压抑的。

其实她已经知道他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声是特别的,笛子很容易地就能判断出。

她不敢回头,低头却再不能画下去,手僵在那里,踌躇着。

他的手伸了过来,握了她放在本子上的捏笔的手,轻轻地拿着她的手,画出几道莫名其妙的横线,他没有说话,那沉重的呼吸声却雷一样击在她心上。

她僵硬了身体,一并连呼吸也僵硬了,被他握着的手变得沉重不堪,却又像有羽毛轻扫一样,痒酥酥的,那感觉缓缓地爬遍全身,让她动弹不得。

突然听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向下走来,伴着说话的声音。他放开她的手,还是一副在后面看画的样子,笛子忙乱之中,在速写本上,随着他画的那几道横线,又画了几道莫名其妙的横线。

是大雄,画好了一幅,跑过来看笛子这边的情况。

他们都走了,她看着画面上那几道横线发怔,这仿佛是一点什么证据,证明了刚才确实是发生过什么的,不然,她会以为那只是恍惚的一场梦。

玫瑰花精(四十五)

离开那个小城,是在第四天的下午。下午两点,登上中巴车时,大家依旧闹哄哄的,只是衣服更脏,头发更长了。

笛子上车迟,依旧被大雄安排在靠窗的位置上,大雄还是口香糖一样地坐在笛子的身边,还是那样一副心情愉悦、没心没肺的劲头。

中巴车在更加破旧的石子路上,艰难地行驶,像一个缺了牙的老奴隶,吭哧吭哧地抱怨主人。司机却不停地抱怨大雄给的价钱低了,因为这个路难走,磨车!

大雄不以为然地和他争执几句,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在笛子面前,他全面而周到,他为自己的能干而沾沾自喜。

中巴车开进越来越深的山里,很深的山,深得以为以后都不用出来一样。

有人惊叹:“手机没有信号了!”

所有的人都把手机拿了出来,看了说:“又有了,我的有一格了,啊!又没有了!”

中巴车在半道停了下来,前面是一段狭窄的、凹凸不平的泥土小路,无法行驶。

步行的时间不长,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山的深处,发现了一处真正的世外桃源,规整的田地,别致的有平台的农院,清凌的小溪绕过每一户的门前,溪水边,低垂的杨柳苍白着光秃的干,有鸭子和鸡在外面张狂地追逐。农舍的烟囱里,一缕轻薄的烟蜿蜒着爬上了青天。

满耳是疲倦之后被喜悦激发出的欢呼,这里真漂亮!这里好入画!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冬天的世外桃源!见过世外桃源冬天是什么样吗?就这样!

大雄跟了乔晋去交涉,拿了从县城宣传部开来的介绍信,希望得到村长支持。

老实又尊重文化的村长,很重视地把十六个人分配进了九户人家,然后每家都很具体地和住那里的人交涉收费的问题,一点不含糊。后来明白,那些半大老头身上穿的牛仔裤,都是进来写生的人留下的,收费和讨价还价,在他们已经十分熟练了。

村里没有一个年轻人,只看到年老的人和一些小小的孩童——世外桃源的人们,也向往着外面万花筒般的世界,外出打工去了。

分到和笛子一起住的女生,却不乐意。班里那三个女生像穿连裆裤一样亲密,夜里有许多的悄悄话要分享,不想离散了,并且那三个女生都和笛子关系淡淡的,再说,在这里住的时间长,和一个不是很亲密的人住在一起——一张床上,不是十分别扭吗?她于是被分走了。

笛子就一个人住在一对老夫妇的家里。

玫瑰花精(四十六)

笛子住的是那家女儿的闺房,新房,外面是石头的墙,里面却是用石灰刷的,白得耀眼,窗户开得很大,说是儿子女儿从外面看回来的新式样。一切都在改变,有钱的人家,房子也都和别的地方差不多了,进步着,失去了自我。

出乎笛子意料,房间十分干净整齐,有一张很大的床。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笑着,告诉笛子,那床铺上的被子和床单都是新换的,洗得很干净。笛子笑着表示谢意,真的很干净,比招待所里的东西干净许多倍。

下午剩了不多的时间,大家开会,重申这次出来的任务:回去以后,要办个展览,每个人都要有像样的五幅以上作品。然后重申安全的重要性和组织纪律性,不许偷农户家的鸡和小猪崽(这种事情,去年出来写生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不许买当地的山鸡皮,据说来这里写生的人,都喜欢用农户的山鸡皮回去做标本,山鸡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然后是每天*的时间、地点。

笛子愉快地倾听,一切都是应该的,都是应该做到的,至于作品,也是没有问题的,她不会让他看到自己失败的东西,她呈现在他眼前的,一定是最好的,总是最好的。

这个村庄没有电,用各种各样的瓶子装了汽油和灯芯,让火光在黑暗中一点点地燃烧。

他和大雄一家一家地登记,这家住了谁,那家住了谁,一家不漏。大雄在他旁边,带着单纯热烈的笑,说:“晚上和我们一起搭伙吧,到我们的家里搭伙吃饭,大家热闹一点。”

笛子摇头,说已经答应了这里的房东了。

“那吃过饭接你下来玩儿?”

“不了,今天太累,得早点儿睡觉。”笛子垂了眼睛,瞟他。然后看他们下了山坡,向下一家走去。

笛子向房东要求洗澡,今天太累了,走了好久的路。

房东不好拒绝,答应了,只说,烧一锅水的柴,能烧好几顿饭的。

笛子看着面前的那碗炒得没有了一点水分的老咸菜,说:“洗一次很贵吗?如果很贵,就不洗了。”

房东立刻笑起来,说“不贵的,不贵的。”然后又叹气,说现在柴太贵了。笛子笑笑,说:“是啊。”

晚饭是米饭和面条煮在一起的粥,稠稠的,笛子没有吃过,也吃不惯。菜是一碗老咸菜,房东说明天中午有青菜,今天没有割,明天去割了来,如果笛子要吃肉,还可以炒老腊肉。

吃了饭,房东就开始把风箱拉得轰轰响,把火烧得大大的,直到把一锅的水烧得沸腾着翻滚。

提到房间里,笛子顾不得大木桶不够干净,咕咚一声,就钻进了水里。

把自己埋进水里,深深地浸入,仿佛要经过那热热的水,从令人烦恼的现实世界,穿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飘在云端,没有未来,没有时间,只有现在。

用毛巾擦拭身体上露珠一样的水滴,轻轻地,然后一遍一遍地把头发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端坐在镜子前面,梳理仍然潮湿的头发。微弱的灯光下,她轻抚自己右眼睑下的黑色小痣。

她轻轻地抚摩它,觉得它是有寓意的,一定是有寓意的,如果真的像秧秧说的那样,是为谁流的眼泪的话,那一定是为他,她只愿意为他。

夜晚的乡村静谧,偶尔有远处狗吠的声音,只那样几声,就又安静下来。

她不肯承认自己坐在这里是为了等他,她也不确定他能来,她焦急地翻看着手边的一本书,又不时地照照镜子,不得安宁。书的旁边放着速写本,她到底把它打开了,看着那几道潦草的横线,怔怔的,却觉得手无端地痒起来,像有根羽毛不停地在那里挠。她又看了自己的手,单薄的手,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不远处的农舍里,不时传来高声的喧哗,是学生们在打麻将,从村长那里借来的一副小麻将。

大雄来过了,在外面高声地叫笛子,她懒懒地应着,说睡了,然后依然那样坐了,坐在跳跃着的昏暗烛光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安静地等待。

玫瑰花精(四十七)

天空渐渐放晴,变得深蓝深蓝的,没有底的那种深蓝,清澈的深蓝。一弯月亮亮晃晃地嵌在前方的窗格子里,散发着清冽的寒光,山乡的星星格外的明亮,像一粒粒撒在空中突然冻结的冰粒子,遥远而寒冷。

他又输了一把,今天老是输,心神不宁的,都不知道出了些什么牌。他下决心一样把牌一摊,说:“你们玩吧,我要休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他走出来,看着坡上那座黑黝黝的房子,心里更不安宁了,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年少轻狂的少年,有股不顾一切的傻劲儿——他向坡上走去。

但他并不敢直接去找她,他绕到了房后一个小土坡上,他看见了她的窗户里还点着灯,那灯淡淡的,忽闪忽闪的光,像只小手一样撩拨着他的心。她怎么还不睡?是在等他吗?他该怎么办?去敲她的窗户吗?他站在小土坡上,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而他身后一大堆的现实问题更让他头疼。如果她是个随意的女子,那么他会没有一点犹豫地去找她,但她不是,也因为不是才吸引着他那样的想要靠拢。他点燃一枝烟,看着那亮着灯的房间,踌躇着,进退不得。

老夫妇早已睡下。窗户上的月亮,已经升了上去,有一半,隐在了窗帘的后面。笛子把窗帘拉严实了些,那半个月亮也掩在了后面。拉拢了,又惊异地把窗帘撩开一点,看见对面小土坡上,有那样猩红的一点,一闪一闪,一闪一闪的。她看到了月光下模糊的人影,不知怎地她确定那个人一定是乔晋,一定是他。她突然把窗帘放下来,心里突突地跳得厉害,那猩红的一点像把她的心烫着点燃了一样,一下子,便闹腾开了。他是在那里等她的吗?他为什么在那里?他在犹豫吗?她清楚他们身后那样一堆现实的问题也在困扰着他。她突然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呼”的一声,把灯吹灭了。四周一片黑暗,黑暗中,却听见自己的心跳怦然作响,那暗沉沉的夜色中,仿佛也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沉寂中暗暗涌动。

他看见那并不严实的窗帘合拢了,又撩了那样小小的一角,再突然地放下,再后来,灯便灭了。他心头的疼痛——她要把他关在外面,她要放弃他,她仿佛不是现代的女孩——任性并且没有什么顾虑,她隐忍,她躲避,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有这样的性格,和秧秧截然相反的性格,但他确定她是一定做得到放弃他的。他不能再等待了,他丢了香烟,像丢掉许多的顾虑和现实,他向他向往着的那个人走去——不顾一切了。

窗玻璃上响起那轻轻的敲击声时,她像被一记重重的响雷击中了,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她明白了,其实她什么决心也下不了。

她到底还是走了出去,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了出去。

站在那里,她看着他在黑夜中的暗影,那样亲切的亲爱的人。他慢慢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她的面前,然后突然抱住了她,她的眼泪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流下来,满脸都是。

她抖得厉害,他贴在她耳边问:“冷吗?”她摇头,摇得很坚决,他为她擦眼泪,然后说:“好想你!”笛子说不出话来,任由他为她擦眼泪,然后紧紧地搂她,搂得仿佛骨头都被挤得“咯咯”直响。

他们在外面待的时间不长,笛子回来想着,真是很短的时间,他怕她冻着,外面的冷风太大了。笛子躺着,想他刚才一直说的话:“记得!我爱你!记得,笛子!”他要她记得,她一定是记得的。她还在颤抖,头枕着的枕头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一带的枕头仿佛都是用谷壳塞的,稍微动一下,就听见“沙沙”的一片响声。笛子坐起来,提起枕头,谷壳整个向下面滑去,枕头变成了一个布袋子。她把枕头放下,拍平,再躺下,并没有想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一系列的动作,做这些动作有什么样的意义。她感到嘴唇有些发麻,像是要肿的样子。她起身,拿着小镜子凑在镜子前看,太黑了,什么也看不到,便又躺下,他吻了她,她嘴角忍不住浮上一点笑容,她真想告诉秧秧,接吻的感觉真的是头晕目眩,但忽然又想起,这样的感觉,她是永远不可能对秧秧说了。但此刻她并不感到忧伤,她想着刚才回来时,他站在那里看着她,那样挺拔的身影,在暗夜中,向着她离开的方向——多么温暖的感觉,她微微地笑了,听到头下的枕头又发出“沙沙”的声音。

玫瑰花精(四十八)

居住地的附近,有画不完的美好风景,层次分明的梯田、呈色块分割的田地、田间干枯的树……像巴尔蒂斯的风景画,还有树丛中的庭院,庭院前流过的清洌的小溪,溪水边娇媚的枯树……

笛子每天一早就提了画箱,去找自己要画的风景。大雄每天清晨就早早地来了,在外面耐心地等候,他怕笛子会先走,他不会觉得笛子先走有什么不对,他不想让她因为等待而焦急,而耽误了画画的时间。

两个人沉默地走在乡间的路上。笛子是内向的,她的沉默,在他看来,是更神秘的诱惑——现在很难有这样内敛的女孩了。

下午,他们在村子边缘发现了一个小磨房,木的结构,架在小溪的上面,后面是深远的树丛。大雄很兴奋地叫:“真有意思!这块地方真有意思!”然后就坐了下来,要画这里。

笛子也在不远的地方坐了,心里却“咚咚”地跳得厉害,她为自己下意识的想法感到有些难为情,可是,却忍不住地这样想了。她偷眼看乔晋,他在离她二十米远的地方坐了,撑起了画箱。他迎着她的目光看过来,她的脸蓦地红了,以为他看到了她的内心,她那样羞于启齿的打算——他们总是没有地方好去,在笛子住的外面站着,说说话,一会儿时间就冻得受不了,这里,是可以让他们多待一会儿的。

那天夜晚,他们就去了那里。

依旧是夜深的时分,笛子的房东熟睡了,乔晋房间里的学生也回自己的房间了,或是去打牌的学生那里。

乔晋去了半山腰上的那户农舍,依旧用小小的树枝,轻轻敲打着那扇闪着微光的窗户,他明白,那橘黄色的灯光因他而亮。

然后看见她幽灵一样地闪身出来。

夜晚的水声,格外的清晰,潺潺的,欢快奔流,树丛中的小磨房就安静地立在那里,月光像给它洒了清亮的一层薄冰。

他们手拉着手,喘息着站在堤坝上,然后快步向下走去,脚下的土块儿发出沉闷而欢快的声响。

门被轻轻地推开,黑暗中闲置的大磨盘和大木杆吊着的纱布呈现在月光中。靠窗的地方,有一张铺满干草的床,床边,是在这里磨过豆腐的人留下的空酒瓶。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在月光中安静地沉睡。这里是安全的。

门在身后安然地阖上,房间里月光下的一切,都被奇迹般地激活,像沉睡的城堡在睡美人被王子亲吻以后,奇迹般地复苏,一切都生动起来。

他轻轻地扳转她的肩头,他们终于可以这样从容地注视面前这个自己爱的人了。他深情地抱紧了她,感觉到她身体微微的战栗。

“冷吗?”他抚摩着她的头发,轻声地问。

她点头,又摇头,说:“不冷。”

他拉她走过去,房的中央放着一个火盆。他蹲下去,打燃打火机,一小簇橘红的火焰在火机上跳动着,给房间突然地注入了暖融融的光亮,他们相视着微微地笑了。他突然伸手摸着她的脸,说:“让我看看你,我还没有在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好的光线下看过你呢,笛子!”

她笑了,却也局促得很,只说:“小心烧了手。”

他就拿了地上的干松枝点着,引燃劈得小小的柴,再把大一点的柴架在上面。火苗快速地吞噬着干柴,很快,便燃成了一堆熊熊的火焰。

他们紧挨着坐在火盆前的长凳子上,头抵着头。他轻揉着她还僵冷的手,揉着,又捧在嘴边哈哈气,然后又丢了她的手,紧紧地抱了她,轻轻地叹息,呢喃地说:“好喜欢你,笛子,你知道我喜欢你多么久了吗?笛子,你知道吗?”

笛子没有回答,只在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的幸福感。她在心里说:“你知道我已经喜欢你那么久了吗?”

他的呼吸在笛子耳边急促起来,对于和他的关系,她是惶惑的,想向前,又踌躇得很,更何况中间还横着一个秧秧。当他用那种仿佛失控的力量抱了她,放在窗边的小床上时,她感到害怕了,别说中间有个秧秧,即使没有,她的爱情也没有那样快的速度,她适应不了。他沉沉地压了下来,几乎疯狂地吻她的嘴,吻她的眼,吻她的耳。她抓住了他的手,她喘息着说:“不行!”低低的声音,异常坚决。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会陪着她慢慢消化他们的爱情。他停了下来,抬头看她,她看见他眼中那种陌生的火焰,和平时温柔的眼神是不一样的,那眼神让他显得陌生了,不安全感在周围弥漫开来。他又低了头,开始狂热地吻她,她突然尖叫着抵挡:“不行!”他再次突然地停止,看到了她眼中惊惧不安的神情,喘息着,从她身上滚落下来。他平定着自己的情绪,坐在床边,垂着头,慢慢地安定下来。对自己的行为,他有些懊恼,她毕竟不是他常遇见的那些女子。

而这时她又开始怜惜起他来,他低垂着头的沮丧背影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她坐起来,伸手试探着拉了拉他,他不动,她又试探着拉了拉他,再拉了拉,他回头了,脸上有些黯然的笑容。他接过她伸过来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吻了吻,然后抬头给了她一个明朗些的微笑,然后静默了一下,说:“对不起,笛子。”

她摇头,心里又一阵阵心疼。她踌躇了,低低地说:“要不,我给你?”眼神惊慌地躲避着他的注视。顿时,他心底涌起许多的感动,她单纯得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她的不保留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感动,也有更多羞愧。他心疼地抱紧了她,说:“笛子,我给不了你将来。”他现在冷静下来,他想到其实他是不可以乱碰笛子的。

笛子低声地,有些忧戚地说:“我知道……”之后,就不说话了。他低了头耐心地等着,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笛子依旧没有说出他想要的承诺,而笛子的承诺对他来说是关键的。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听见笛子轻声说:“我不要你的将来,我只要你爱过我,就行了。”

他皱巴巴的心忽地舒展开很多,他抬头,满眼感激的热情,却看到笛子滚落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流淌得让人心疼。他知道他要亏欠她了,不得已的,总不能为了笛子在学校扔一个炸弹,让大家头条新闻一样再议论他一次吧,上次“西瓜”闹宿舍,因为他和秧秧的“亲密”才让那些议论渐渐平复,再经不起折腾了。他狠了心肠,却是真心疼爱地搂了笛子,说:“对不起。”

笛子在他怀里摇头,说:“我自己愿意。”

一句话,让他直把头低到了笛子的脚底,在从未经过世事的笛子面前,他觉出了自己的卑鄙。他安抚地摩挲着笛子的头发,说:“等你愿意的那天,我才要你。”

她点头,两个人却因为这句话,一起低落起来。看不到将来的爱情让他们悲伤,悲伤像一剂强效的催化剂,催生着他们浓浓的爱意,这爱在这小小的房间充盈着,甚至满胀了,挤得两个人都飘拂起来,不真实得很。

两个人更加的惺惺相惜,手拉了手,头抵了头,不时地沉默,不时地低语,不时地亲吻,不时地安抚一下自己爱着的对方,恨不得就这样下去了结了他们的一生才好呢。

窗外开始飘起了洋洋的大雪,雪落时窸窸窣窣的声音,爬满了整个寂静的世界。

玫瑰花精(四十九)

窗户上有轻微的声音,原来,笛子是被这个声音吵醒的。笛子愣了愣,一下跳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看到背着包的乔晋,站在雪地里。

笛子很快地把自己收拾好。

走出房间,天还没有完全地放亮,房东刚刚把蒸好的冒着热气的馒头从锅里端出来。

看见笛子,他们笑起来,很憨厚地笑,招呼笛子吃早饭。

笛子拿了两个馒头,一个给自己,一个给乔晋。再想,中午大概不会回来,就又拿了两个,用塑料袋装了,用橡皮筋把口扎上,然后告诉房东,说中午不回来了。

房东搓着手,露出满嘴的黄牙,说:“好!再拿两个吧!怕不够!再带点咸菜!”

“够了够了!”笛子答应着,就往外走,再想,乔晋是个男的,饭量应该要大些的,就又拿了两个,拿了就赶紧地走,很怕他们跟了出来。还好,他们在门口站住了。

绕过院墙,笛子就看见靠在一棵枯树上吸烟的乔晋。笛子跑过去,乔晋把她的油画箱接了过去,拍拍她的头,就把她拥进了自己怀里,在额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昨夜对乔晋来讲,是感慨万千的一夜。从上大学开始,他就不间断地交女朋友,并不是因为他十分的主动,而大都是遇上了主动的对方,最后是他那年近五十的导师的年轻太太。那冷漠的女子用冷漠而热烈的方式,引他上了床,以后几乎所有的开始,都直奔“主题”,所有的简单铺陈,也都是为了“主题”。他实际已经忘记了真正的爱情是怎样的滋味了,而笛子唤醒了他已经麻木的心底最柔软的感情,那样的忐忑不安,那样的惊喜万分,那样的患得患失,那样的甜蜜忧伤,或者说,笛子给了他完全不一样的体验。而他又变成了年少冲动的孩子,为了赶在大雄之前带走笛子,他早早地起来了,早早地站在笛子窗前,他要一天都和她待在一起,不然他会整天都不得安宁。

笛子抬头看了他,轻轻地笑了,问:“怎么这么早?”

“再晚,你又被大雄给叫走了。”乔晋微笑着说。

雪融化以后的泥地湿漉漉的,还很滑,乔晋就拉了笛子的手,慢慢地试探着走。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种被牵引的感觉,也是极美好的,他保护着她,牵引着她,让人想起两小无猜的稚嫩和真挚。

“你还没有吃早饭吧?”乔晋问。

“没有。你呢,吃了吗?我带了你的出来。”

“我也没吃,想早点看到你。”

他们在一处避风的地方坐了下来,吃笛子带出来的食物,他把他的馒头给她咬一口,她把她的给他咬一口,然后看着对方傻傻地笑。

那天他们走了很远,踩着伐木的和打猎的山里人踩出的小路,因为想完全地避开班上的同学。他们没有觉出恐惧,并且不觉得累。

山上,积雪多未融化,他们去了更高的山里,那里的雪更厚,还没有开始融化。山的岩壁上,树的枯枝上,还有松针上,都挂着晶莹的冰吊子,这里是那样奇异的美。笛子兴奋地跑过去,摸那长长的冰吊子,看松树在白的雪下面,闪着剔透的绿莹莹的光芒。

山顶还有一面静止的湖,湖水竟然没有结冰,并且十分清冽,能清楚地看到水底枯竭的老树和茂盛的水草。

他从后面环抱了她,他们无言地看水,看水底涌动的清凌暗流,看湖对面被雪压着的绿莹莹的松树。四周万籁俱静,只有雪悄悄融化的声音、冰悄悄凝结的声音、树偷偷生长的声音,还有鸟,突然地飞过树丛,然后剩下他们的呼吸声和有节奏的强劲心跳声。

对面的树丛里,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响声,突兀得很。一只火红的大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从灌木丛中飞了起来,震落了四周树木上的积雪。大鸟在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另一片灌木丛中,销声匿迹了。

所有的景致让他们忘记了现实,一切都自然得很,轻松得很,仿佛他们两个是没有来处,也没有未来的人,生来只有这几天的爱情,所以要成全这几天的爱情。

他们轻声地叹息,压低了声音说说不完的无聊话语,再怎样无聊的话,现在都是有趣的。他要给她讲童年的事,质朴的带着土和树木的味道,仿佛讲了,就是对她摊开了他最亲切的地方,他们就更亲近了;他还跟她讲起成长的部分经历,夸饰得自己都认为自己本来就是个纯真而美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