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精(五十)

他们该回去了,已经中午了。他们用了四个小时的时间,到了这里,他们还要用四个小时的时间赶回去,得在大家回去之前赶回去。

下山的路,竟比上山的路艰难了许多,陡峭,湿滑,每一步,都显得十分艰难。乔晋几乎每走一步,就用自己的脚踩紧了地面,笛子就抵着他的脚,走下一步。可即使是这样,笛子还是摔了几个跟头,跌得一身的泥。跌到后面,笛子都忍不住地笑。乔晋拉也拉不住,在旁边既觉得心疼又觉得好笑。

经过那一段最艰难的路好走了,只是肚子饿得难受,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拿出馒头,那馒头已经像石头一样坚硬。

两个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吃那坚硬的馒头,馒头硬得掉渣,粘在嘴边,她就用手轻轻地帮他擦。原来喜欢一个人,连他粘在嘴角的馒头渣,都是显得可爱的。

起身时,笛子回头看了一眼,乔晋也随着她的眼神看上去,他们都知道,以后,他们是不会再有机会来这里了。

以后的路,竟顺畅了许多,一路轻松地下坡,十分的惬意。

走过一片丛林,却看见远远的地方,坐着两个学生,在那里写生。这里已经离村子不远了。

两个人停下脚步,他们是怎样也不能让人看见的。这时,他们明白,他们不仅有来处,而且,还有将来。他们得谨慎了。

乔晋叫笛子下去,和他们会合,就在那里画画,然后和他们一起回去,免得他担心她。

“那你呢?”笛子问。

“我从那边绕下去。”

笛子看着他,觉得担心。

“没事的,放心,一个大男人,还怕走山路。”他用手怜爱地抚摩笛子的头发和脸颊,眼神不舍地看她。现在,就是这样小小的一点别离,都让人觉得是一种心疼的牵挂。

她扑进他的怀里,他搂住满身泥的笛子,然后说:“乖!过去!我看着你,看你和他们会合了,我就走。”

笛子把自己的手指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说:“你自己当心一点!”

他点头,说:“去吧!”

她转身走了,远了。她回头,看见他依然站在那里,看着她,心里顿生许多的温暖。再次转身,迎着呼啸的山风,向下面走去,她知道那目光,正柔柔地注视着自己,一种几乎不真实的快乐,在笛子周围泛滥。

在快走近同学的时候,笛子再一次回头,看见那边远远的他,伫立在那里,她挥挥手,向前方走去。

他看见她走近了他们,那两个男生惊异地回头,惊异地打量一身泥浆的笛子,嘴里叽里呱啦地在说着什么,然后站起来,前后打量笛子。笛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要画前方的风景。

他看着她坐定了,转身离开,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许多学生都说,应该再等等,不可能发生什么事的,还没有到集中的时间呢,离集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可是,天已经要黑了。笛子用手指神经质地抓扯着自己的衣角,压抑着自己的焦虑,再一次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今天化雪,路滑,我都摔了好多跤,应该出去找找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担心,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笛子不能再忍耐,她对大雄说:“我们得去找找,天已经要黑了。”说完转身就走,她不能再伪装,她已经伪装到了极限,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了。

大雄也觉得应该分头去找找,他安排了路线和几组出去的人,还有会合的时间,然后安排了人在家里等着,如果乔晋回来了,就去分头通知。

“注意,一个小时以后,一定得回来!”大雄十分强调这一点。出来写生,人员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笛子和大雄一组,一出去,大雄就问她:“你今天去了哪里啊?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笛子无心回答,说:“就在附近。”

“我都没有看见你。”大雄对乔晋的晚归并不在意,说他一定是还在路上,可能去的地方远了一点,或者是还没有画完自己的画——现在还没有到时间呢。

不过笛子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再说,这样还可以和笛子一起出来走走,何乐而不为呢?

笛子焦虑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向着他们早晨去的方向,急急地赶着。

看笛子着急,大雄觉得自然,因为乔晋是秧秧的男朋友。大雄安慰着笛子:“不会有事的,笛子,乔老师不会有事的,现在时间还早呢。”

丛林里,乔晋决定顺着眼前的这条路出来,他已经尝试过几条路线,走来走去,都没有结果,那些被伐木的农人踩出来的小径,像迷宫一样迷惑着他的方位感,他迷路了。他感到懊恼,他对一个班的学生还负有责任,结果自己却迷路了。

天色越来越暗,他已经累了,十分的疲倦,他坐在一个树桩上,沉重地喘息,想关于笛子的一切。第一天看见的笛子,站在高高的大桥上,手撑在栏杆上,仰头看红霞漫天的天空,海藻一样的长发在风中飘扬,裙裾也随了风,在风中悠闲地摆动,象牙白的*的脚,粉红的脚尖,站在大桥粗糙的地上。他想起在学校里看见的笛子,眼睛里深深的忧郁。他想起在笛子家里看到的笛子,她分明有不能自控的绝望,那时候,他就知道,他辜负她了。他还想起今天,就在今天,他们站在湖边,看红色的大鸟呼啦啦地飞过,那时她屏住了呼吸……

他的眼睛潮湿起来,他不能再辜负她,如果上苍能让他活着走出这片丛林,他将毫不犹豫地爱她,不退缩,不逃避。

他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笛子站在丛林的外围,喘息着,想要进去。大雄阻止着她,说乔晋不可能在这里面,进去容易迷路的,这是一片丛林,没准是一片原始森林,乔晋是不可能进去的?

笛子红了眼要进去,她记得乔晋就是向着这个方向来的,要是乔晋还在这里面,那不是很危险?

笛子坚持着要进去,没有一句话,只是要进去。大雄看着她,突然有些惊虑的表情,不会的,不会的,他安慰自己,是笛子太善良了,况且乔晋是秧秧的男朋友,她能不着急吗?

拉扯着,听见不远处的地方,丛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笛子屏住了呼吸,仔细地听,然后,她扑了过去,她在藤蔓之间穿梭,向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

她隐隐地看到了他,是的,就是他,他的衣服,他的身影。

笛子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乔老师!”

她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她,她怆然地流泪,一颗心重重地落回原处。

他看到她的眼泪,他的心被那眼泪融化并且撞疼了,他疾走几步,想要去抱住她,他分别了几个小时的爱人,他要安慰她,告诉她他有多快乐,告诉她他有多爱她……

大雄在她身后突然出现,乔晋本能地愣了愣,他知道了,在现实面前,他终不能做到十分的洒脱,不能不顾一切。

“乔老师,你真的在里面?”大雄惊讶地说。

“是,迷路了,转了半天。”

那天学生们吵着要给乔晋压惊,不过就是想找个借口一起喝酒而已,他脱不了身。笛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看着他们猛灌酒的架势,知道乔晋今天大概是脱不了身了,也就走了,一晚上却都闷闷的,并不快乐。

玫瑰花精(五十一)

“笛子!金笛子!”大雄的声音在外面很高亢地响起,因为今天晚上有篝火晚会,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的兴奋。

笛子放下碗筷,走出去,站在门口,看见大雄在院子里站着。

老房东早跟了出来,十分好客地说:“进来坐!”

大雄巴不得地就进来了,然后探头探脑地看桌上的菜,半恼半笑地抱怨房东小气,都不炒点老腊肉,成天就给笛子吃这些东西。

房东满嘴面糊地笑着说:“明天,明天就炒!”

笛子忙忙地去看火炉边自己的那件衣服,因为行李太多,笛子就带了一件厚的防寒服,却已经肮脏不堪,这两天,笛子穿着都很单薄。

一摸,衣服暖乎乎的,口袋的地方还有一些潮,可也将就了,晚上的山风可是厉害的。

笛子拿了衣服进房间,洗脸,简单化一点妆,衣服厚,头发披着显得累赘,就高高地挽了一个结在头顶,清爽又整洁,玫瑰红的防寒服,露出里面浅灰色的高领毛衣,一条合身的牛仔裤。嵌花的玻璃镜框里,是一个漂亮的女子,笛子满意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出去。

今夜的山村像条睡久了的老狗,醒了,要狠狠地吠几声——疯狂得很。

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学生们升起了两堆熊熊的篝火,十分热烈的劲头。

地上,摆放着大雄买回来的东西。男生们还去买了几只小猪崽,请屠夫打理了,放在草地上,旁边放着在各自房东家里买来的调料。

音响效果不好的录音机里,放着最喧嚣的音乐,学生们用铁丝穿着猪肉,在火上烤,很快的,就糊了,一咬,却咬不动,还觉得里面腥腥的不熟,于是总结经验教训,临时掌握了一些烤肉要领,再接再厉,务必要把即将到口的肉吃进去。

大雄坐在笛子旁边,不停地看自己烤的肉,看了再用小刀切开,撒一些调料,再慢慢地烤,然后大声地说:“笛子,我要你吃到今天晚上最香的烤肉!”笛子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仿佛大雄这样说了,她便也就承情了,承情了,也就对不住乔晋了一样。

有学生哄笑起来,说大雄近来十分的把肉麻当有趣。

大雄得意地笑,并不介意。

乔晋看似随意地走过来,在笛子身边坐下。

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顿时揣进了许多的甜蜜,坐定了,不看对方,却感受着在彼此身旁的那种塌实和充实。

笛子一点一点地喝那醇醇的玉米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不管晚会本身怎样,反正她的心,是快乐的。

一切开始慢慢地安静下来,他坐在床沿,燃着烟,用十分的耐心来等待,等待再安静一些。

他知道她一定是在等他的,点着一盏灯,也是用了像他一样的十分的耐心,安静地坐在窗前,等待。

十四

磨房里又燃起了温暖的盆火,暖暖的。

火苗燃烧起来,跳跃着发出光亮,两个人互望了,怔怔地,然后猛地抱在一起。笛子内心里那样多莫名其妙的疼痛就这样奔涌开来,揪心得很。笛子解下脖子上的水晶,系在乔晋脖子上,然后放进粗糙的毛衣领子里,半天,颤巍巍地说:“希望你平安!”

水晶带着她的体温贴在自己胸前,很温润的感觉。惭愧着的乔晋更觉得惭愧,叹息着,抱紧了她,很珍惜地吻她的额,吻她的发。

两个人原本还说着话,但话越来越少了,只剩了那种呼吸困难的喘息声,他的身体时而是莽撞的,却又不时停顿下来,她原本横了心,以为要接受什么了,他却在最慌乱的时候,停止了一切,她诧异得很。最后他喘息了问:“笛子,你是第一次吗?”他知道问也是白问,从笛子的笨拙就知道,她是没有经验的。

笛子点头,满脸的惊慌和羞涩,他又加了力,然而浑身上下胀满了的力气,突然却又停止了。他慢慢地平息着自己的情绪,拉紧了笛子的衣服,再把外衣套上,然后无力地把头靠在笛子怀里。他从来没有碰见过“第一次”的女子,虽然他对这点并不在乎,但内心里,却是珍惜的,他给不了笛子将来,那么,他便不能把笛子的第一次给拿走——他是真的爱笛子。

他点燃一枝烟,大口地吸,仰着头,把烟雾深深地吐出来。

但他的样子却是痛苦的,笛子觉得心疼,就靠了过去,轻了声音说:“我愿意的……”

她越是这样,他越是羞愧。他抱了她,说:“笛子,我不能够。”

“你不爱我?”

“因为太爱,所以不能。”

“我要给你。我愿意……”

于是两个人的感情似乎又深刻了许多,惺惺相惜地互相依偎了,小鸡一样地啄着对方。

寂静的山坡上,有一个身影很轻快地掠过已经荒芜的冬天的土地,到了半山坡的农舍前,他站住了,绕到房屋的后面,窗户边,轻声地叫:“笛子!金笛子!”

里面没有回答,他又拢了手在嘴边,把声音放大了一点,叫:“笛子!”

等了等,里面并没有一点声音。她睡着了,他很幸福地笑了笑,想,她一定睡着了,今天太累了,跳了那么久,还喝了一些酒。

他站了站,又仔细地听里面的声音,她一定是睡着了。他心里带着一些莫名的满足和幸福,站在那里抽了一枝烟,感觉着,他们的距离是那样的近,很近,就一堵墙的距离。

酒精还在他的身体里奔涌,奔涌着幸福和满足。他离开了那里,没有目的地的在原野上或走或跑。

这样的夜是美的,真美,只可惜,笛子不在身边。

他开始慢慢地跑起来,酒精让他兴奋和冲动。

他跑上了村边的那个堤坝,站在那里,看像只大黑猫一样沉睡的小山村。一切,都是那样的寂静和安详。

他迎着风,大口地呼吸,他在堤坝上跑起来,却看见小溪上的磨房里,火光摇曳,那里有人。他兴奋起来,向下面跑去。里面或许有人在磨豆腐,或许有学生在里面私会——出来写生,极容易地成就一对一对的恋人。

最好里面是磨豆腐的人,这样,他就可以看见磨豆腐的过程了,而且,今晚就可以待在里面。

一阵冷风进来,打着旋儿,卷起地面上细小的灰尘,呼啦啦地旋进来,火苗摇晃着,忽大忽小。

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眼神迷离地看着门口站立着的大雄。

大雄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他无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你们?……怎么是……”

大雄僵立了一下,退后了几步,跑了,十分的仓促,脚步声伴着石块和泥土摩擦的声音,很快远了。

玫瑰花精(五十二)

集中的时间到了,大雄还是没有回来。

乔晋把手里的烟按灭,问:“谁看见大雄了?”

没有人回答,都闷闷的。

乔晋看看时间,说:“十分钟以后再不回来,就分头找找。”

“应该问金笛子要人的。”有个男生开玩笑地说,大家哄笑了一下。笛子只站在那里,垂着眼,看着墙角的一个老鼠洞,没有争辩。

“就是,金笛子,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给他脸色看了?这小子想不通,今天寻短见去了?”又是一阵善意也无聊的笑声。

笛子有些不能自持了,大雄不会出事吧。她抬头看他,希望他明白,他们应该马上就出去找。

院子里的门突然打开,很大的响声,大家齐刷刷地看过去,大雄拎了油画箱,头也不抬地进来了,走得十分急。

来了,就在边上靠了,乌黑着一张脸不作声。

有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乔晋沉默了一下,说:“大雄,以后回来要准时,免得大家担心。”

大雄依旧沉默着,只是鼻子里的呼吸更加的急促,似乎有要爆发的冲动。

笛子靠在桌旁,看着墙角的老鼠洞,只觉得一身冰凉,冒着冷汗。

乔晋点了一枝烟,吸了一口,眯着眼睛,开始慢慢地讲评。

讲评一结束,她就走了。

他看到她疾步地出门,黑雾一样的长发在身后随了风飘动。

乔晋一个人住在一户人家里,这家六岁的小男孩拿了乔晋给他的水溶铅笔和纸,很认真地画院子里的一棵树,画着,又抬头,用十分清澈的眼睛,有些羞怯地看着乔晋,吸着鼻涕,害羞地笑。他希望得到乔晋的称赞。

乔晋过去,摸摸他的头,心里却是一团糟。

院门再重重地打开,大雄乌黑着脸站在院子里,看着乔晋,说:“跟我来!”然后转身就走。

乔晋跟着,一路走出这个小小的村庄,在一个小小的山头上,大雄停了下来。转身,咬着牙看着乔晋。

山风呼啸着吹过,扬起他们的衣角和头发。

大雄恨恨地看着他,然后咬着牙问:“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乔晋无言以对,他能拿她怎么办?

面对乔晋的犹豫,大雄彻底地被激怒了,他用心对待的笛子,被乔晋轻易地获得,得到了,却不能给她一个将来。大雄把自己的愤怒全部地汇集在了拳头上,一拳狠狠地打在乔晋的脸上,用了很大的力气。乔晋的嘴角顿时流出血来,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地上。

他抬起头来,看见大雄喘息着,憋红了脸,憋了半天,对他吼了一句:“你他妈是个混蛋!”

乔晋站在那里,颓然的,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天已经黑了,风声越来越紧,他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虚弱,他甚至看不起自己,他像大雄一样,用了那样鄙夷的眼光,来看自己,真他妈是个混蛋啊。

玫瑰花精(五十三)

他站在她的房屋后面,远远地看着。里面漆黑一团,没有亮光,她不再等他。

他坐在土坡上,思绪混乱,只点了手里的烟,慢慢地吸。他想思考,可脑子里,只有混乱而理不清的蜘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