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去了趟商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买了个全,簇新的,都是名牌。彦杰的尺寸,彦杰喜欢的颜色。

苏陌看她趴在柜台前,为个领带挑来挑去,直叹气。

“好多年没见到他爸爸,哥不能太寒酸,不然,他爸会伤心的。”她说时,神情平和,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这一次处决的犯人是同一个缉毒团伙的,周陈也在其中,所以法院格外慎重,审判大会没有对媒体开放。只在进法庭时,

让记者们拍了个侧影。一个个光着头,也看不出谁是谁。童悦没去看彦杰最后一眼。

教堂的门开了,童悦随众人走进教堂。淡黄色的灯光,很温暖,气氛非常肃穆。童悦停了停,缓缓上前,找了个位置坐下。她学那些信徒的样子,十指交叉放在胸前,闭上眼睛。

“上帝您好,”她在心里默念,“我不是信徒,也从来没进过教堂。现在来打扰您很不好意思。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可是如果不说,心里又闷得很。上帝,您应该是万能的,人世间的一切都能看见,对吧?您待的那个地方叫天堂,《人鬼情未了》里说好人死后会上天堂,天堂的阶梯一级级,闪着金光。坏人死了进地狱,被两个魔鬼拖着就走,一点还价的余地也没有。彦杰属于坏人吗?在法官嘴里,在别人眼中,好像是。

“我也有点恨他,他总是伤我的心。我想留上海,他不肯。我喜欢他,他不回应。他总让我哭。到最后,他用这样的方式离开我,还是让我哭。可是,在我心里,还是愿意他好。天堂一定很人性化,您也非常仁慈。他的父亲救死扶伤,早在天堂安家,您能否网开一面,让他和他的父亲团聚呢?然后让他擦亮双眼,不要结交坏朋友,要珍爱身边的人,哪怕只有一分一秒,也要让他知道。还要告诉他,不要牵挂我,我会过得非常非常好。

“上帝,絮絮叨

叨讲这么多,您别嫌烦,很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祷告过……”

她与苏陌走出教堂的时候,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摸,全是泪水。苏陌揽着她的腰,她没有推开那只手,不然她就没办法向前迈步。

下午两点左右,冷寒的电话到了。华烨开车送他们过去,那是上海的近郊,稍有点荒芜。彦杰睡在白布袋中,非常安静。灵车在树林后面的小径上等着。在灵车上,她握着彦杰的手,他的手太冰,怎么都焐不热。到了殡仪馆,化妆师给彦杰洗了澡,换上她买的衣服。彦杰非常帅,那种酷酷的帅。

她与彦杰合了影。苏陌把她拉出去。

过了不久,彦杰成了小小的一团,被包在一个小红布袋里出来了。隔壁有个出售骨灰盒的老人告诉她,要买把伞打着,这样子灵魂就不会散开,还认得回家的路。她选了一个深灰色的骨灰盒,里面有假山还有亭台,像古装戏中公子与小姐幽会的后花园。她想笑,嘴一咧,掉下来的是泪。彦杰住在这里,应该会咬牙切齿的。

她捧着骨灰盒,苏陌撑着伞,她将盒子寄存在公墓管理处。等假期里,她到上海买块墓地,才能让彦杰入土为安。为了钱燕,彦杰不能回青台。她看了又看彦杰冷着脸的照片,然后恋恋不舍地走了。

在青台的钱燕,过不久就会收到一张彦杰在机场出发的照片,那也是PS过的。以后,彦杰就

定居国外了,定期寄照,定期汇钱。

多想这是真的,她深呼吸。

华烨带他们去吃饭。苏陌一口没动,他无法吃得下,彦杰曾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令他意外的是,童悦居然喝下一碗汤,虽然过了一会儿又吐了。

傍晚必须要回青台,高考在即,作为强化班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童悦要对羊群负责。

“苏局,那套公寓的手续我办好了。青台的事,等我六月份过去再说。”华烨对苏陌说。

“好的。”

进了候机室,苏陌淡淡地说道:“我把你那公寓对面的房子买下了,现在开始装修。那里离交大不算远,上班比较方便。”

她听不懂。苏陌笑了笑:“我已接到交大的聘书,下学期就会过来执教。”她垂下眼帘。他是成熟男人,做什么样的决定,她无须多话。这世界,没有什么人可以真正地为别人放弃自我的。人性,是自私的。

“我先过来安排一切,这样子你生孩子时,我就能照顾你了。”

她不能克制双手的抖动。他怎会知道?“我一个人可以。”

他笑而不语。话讲多了,就矫情,让人怀疑诚意。付诸行动,才能融化一块冰。

她没有要他送到实中,自己从机场打车回去。他叮嘱她注意身体,每天电话联系。

天将黑未黑,学生们去饭堂吃饭。校园内还有一抹橙色的光,她在这光中,迈着千斤重的腿走回宿舍。她需要沉睡,需要吃饭。奇

怪,门是掩着的,她记得走时锁得好好的。难道谢语又来了?谢语住在这里时,她给过谢语一把钥匙。

推开门,首先闻见一股烟味,一盏灯微弱地亮着。叶少宁坐在她的床边,整个人困在烟雾之中。

“去哪儿了?”他盯着她,语气乍听很平淡,然而平淡中却隐藏着狂风暴雨。她瘦得很夸张,好像纤细的身子上顶着个大头,双目无神,嘴唇苍白。

“外面。”她放下包,立即去开窗。

他把烟摁灭了,全身的精力仿佛都聚在一双眼中,而那双眼此时正目不转睛地凌迟着童悦:“你阿姨告诉我,你在她们医院做了个小手术。”

她闭上眼,没有回头。

只觉得这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你技术再高明,掩饰得有多成功,永远都不会存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在某一个肉眼看不见的角落,总有一双你看不见的眼睛在看着你。但你看见的都是真实的吗?他还是不了解她。这段婚姻,她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这个孩子,她想要就要,想弃就弃?

他这是来责问,责问她剥夺他做父亲的权利?不,他已做了父亲,恒宇与泰华联姻,让多少人叹服。他是来找突破口,冻结的冰面裂开了条缝,先是苏陌,再是孩子,呵,他可以了无牵挂地华丽转身。

“嗯!”她疲惫至极地点了点头。

“这样子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牵扯,你是铁了心地

要离开。你做得很对,没有一个疼爱自己的母亲,不如不要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如刺般戳过来。

童悦想让他闭嘴,小姑娘在听、在看,眼前是她的父母,她不能像自己那样自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恐慌之中,时时都没有安全感。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他哑声问,唇边带着讥讽,惊涛骇浪的目光已经收起。此时的他更像一只刺猬,仓皇地面对伤害他的人。

“没有。”她说得再清晰不过。

屋子里安静下来了,过了很久很久,她听到他站起身,走向门边。在出门的那一刻,他回了下头:“童悦,如你所愿,我们离婚吧!”

8:琉璃月

先是何也提出来的,周日下午他不想回家,他也不是想请童悦辅导,他想去童悦的家做作业。“不知为什么,只要老师在身边,就不慌了。”

考前综合征,不只是学生,老师们也是,神经绷得紧紧的,走路都一脸凝重。杨羊每天大惊小怪,嚷得别人看到她都绕得远远的。和她一起,紧张系数会飙升。童悦有点为难,她现在的家是实中呀,宿舍巴掌大,何也又是个大男生,怎么办?她还不能拒了何也,他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了。她找郑治商量,借了个小会议室,又向保安借了个简易的灶台,勉强算是家了。

周日下午,会议室里放着轻音乐,何也在做作业,她在走廊上做饭。过了一会儿,李想来了,然后是班长,后面跟着谢语。又过了一会儿,赵清领着一帮汗津津的男生朝她嬉皮笑脸地走过来。

童悦看看食材,幸好买得多。大大小小十二个人,男多女少,这分量得做多少呀?

西葫芦切得薄薄的,裹上鸡蛋和面粉,用素油炸,三盘。牛肉切成丁,熬成酱,待会儿浇在凉面上面。大虾直接扔清水里,水一开,捞上来,剥好,蘸点醋,这才是海鲜的本味。汤就是平常的西红柿鸡蛋汤。童悦怕不够,又做了几锅鸡蛋饼。

她一扭头,看到何也站在后面:“老师,是不是女生结婚后都会这样做饭?”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

答?比如桑二娘,除非张青爱上了做饭,不然她估计一辈子都会吃外卖。“一般都会吧!”她找了个折中的答案。

何也叹道:“我妈妈做饭也很好吃。看老师这么贤惠,我也有点想结婚了。”

“现在上了大学,就允许结婚了。同学,快点高考去吧!”

何也嘿嘿傻笑:“真羡慕师丈。”

师丈?童悦愣了会儿,才明白何也说的是叶少宁。傅特助没有再出现,她没有一点失落,意料之中,情理之内。她换了家医院去做产检,医生给她戴上耳机,她可以听到里面传来强有力的心跳声。她咬着唇,一下子热泪盈眶。

这个下午,像个开心的茶话会。李想问童悦下周还继续吗,赵清抢着回答:“当然。离高考没几周了,童老师珍惜你们都珍惜不过来呢,哪里舍得拒绝?”童悦狠狠瞪了赵清一眼,不过还是答应下来了。

第三次模考,羊群整体恢复到正常水准。郑治看着统计数据,热泪盈眶。

几天后的下午,保安打电话给童悦,说有个律师找她。童悦一下就明白了。律师开车带她去了一家茶室,他点了绿茶,她喝白开水。

他递给她一份文件:“这是我草拟的离婚协议,你若有什么其他要求,我和叶总再商量。没关系,你尽量提,我们尽量满足你。”

她匆匆浏览了下协议内容,叶少宁很大方,书香花园的房子给了她,红色君威给了她,家里

所有的存款,也给了她。他只要了荷塘月色的那套小公寓,还有股市上的资金。

她从包里拿出笔,把财产分割这一项全部画去,又从钱包里拿出他送她败家的卡,摘下手上的钻戒,一起放在协议上。

“我们结婚不久,我对家里也没什么贡献,我会找个时间去拿我的衣物,那些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