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关着,帘帏尚遮,海红幔帐蕴了微微的幽香。四处悄悄,静无声息。天濂轻轻的将帏帐一并揭开,素文锦被铺着一绛色白绣披挂,和合枕垫上靠着皇后,阖着眼儿,一手垫着腮。

天濂便蹑着脚想走,皇后将衫袖一拽,懒洋洋的声音:“想逃吗?”天濂回过头去,见皇后慵困的眼神飘了过来。

闻言,天濂自顾靠到软榻上,人斜歪着,唉声叹气。皇后扑哧笑出声来,嗔骂道:“叫你过来,有这么痛苦吗?”

“母后有何吩咐?孩儿已约好了天清,一起去马围场狩猎。”天濂并不起身,白皙的面颊被室内浅薄的光影勾勒得格外清晰,眼睛漫不经心的微眯着,似看非看。

皇后敛了笑:“不是母后不同意你们老凑在一起,个人大事要管一管了,我的儿。你父皇已下旨下月迎娶太子妃了。”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天濂不胜其烦,脸色阴沉。

“母后也是为你好,”皇后絮说着,“婚前让你们见一面,也不枉我这片苦心…”

天濂霍的起身:“母后别劳神了。”边说着,人往帘外移动。

“你要走吗?”皇后急促的问。这孩子,说风说雨的,拿不准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如若母后没别的事,孩儿告辞了。”

说着,脚下生风般,还没等皇后张嘴,人已经旋风似的闪出了软帘。

皇后无奈的站在殿内,空气中那股清雅的瑞脑香还未散尽,她的心头顿然起了苦涩和莫名的忧患,到最后,整座殿内只掠过一声轻微的叹息。

天濂并没有去马围场,而是去了郊外。

这日正碰上三节胜会,日丽风和,碧天如洗。如痴如狂的士女倾城而出,一条七里河塘,停满了画船歌舫夹着各种彩球,鲜花,真个靓妆藻野,好不热闹。

天濂下了船,正是名士名花满坐,有闲步的,有散坐的,也有向船室中倚炕高卧的,翠绕珠围,花香鸟语。舱里还坐了婷婷花一样的美人,抱着琵琶弹着。

天濂站在舱头,倚栏独立。船上所有的眼光齐刷刷的看过来,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多少爱慕的眼光如盈盈水波,连正弹着琵琶的美人眼光飘动,几次错乱了音符。

船上英俊少年兀自站着,他的心已经飘向了十里开外的阑池。离见面的时候要到下个月,他等不住了,他必须去试着圆梦,那个年少的梦。

柳堤上,一架落帘的轿子正在缓缓移动,与船舫并行而走。那几个轿夫晃晃悠悠的抬着,旁边一个垂髻丫鬟蹦跳而走,一色的湖青,和周围的柳絮依依倒融成了一体。待看那张沐如春色的脸,咦?这不是那个柳家的丫头吗?

“丫——头!”不知怎的,他心情大好,或许是去阑池的缘故吧?他竟朝她打起招呼来。

青琐依稀听见有叫声从河塘中传来,她转过头看,船头上的人玉树临风,头上的束巾翩然拂动,生动的眼眸。看见她腾的涨紫了脸,神情明显慌乱时,那张摄魄的脸上浮动着促狭的笑,恶作剧似的。

青琐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瞪了他一眼,头转了回去。

天濂有点意外,微愣了一下,又不甘心的叫了一声:“丫——头!”

“丫——头!”舱内有几个耐不住寂寞的,纷纷伸出头来一齐叫着。待看见青琐皱了眉看过来,一片哄笑声。

有人笑着叫道:“别叫了,小哥。我以为是什么西施美貌呢?”众人又笑起来。

天濂唇角一牵,不喊了。

那边青琐受了嘲弄,薄唇染了灰色,弯身在地面拣了几颗石粒,带着满腔的愤懑,颗颗向船舱扔去。顿时舱内混乱一片,那些伸出的头纷纷急速的缩了回去。

天濂惊讶的看着她,青琐捏了一颗石粒向他做了扔的动作,天濂下意识的抬袖掩脸,天哪,怎么有如此凶八婆?

“青琐,你在干什么?”轿帘内芳菲娇弱的声音。

她今天赶着去静云庵进香。`

“没什么。”青琐扔了手中的石子。眼光向河中扫描着,船头的人目视前方,不再理会她了,她的心便有了怅然若失的感觉。

其时船已摇到了三叉堤下,帘轿拐西,船继续北行,他们就此错开。

不大功夫,船在一带柳荫下泊着,天濂独自下了船。

东边天际上有几条长长的云,像几条紫红的绸纱。一忽儿,紫红变成橘红,橘红又变成金黄。太阳仿佛一下子从地平线弹了出来,把东方的半边天装点得绚丽多彩。

天濂在阑池边伫立眺望着。

池里涌起白色的雾霭,像一条白色的长龙缓缓向前滚动,又缓缓的向空间膨胀。

那里可有素衣翩翩的少女?

雾霭慢慢消散,渐渐地看清了池的轮廓,最后,太阳刹那射出万道金光,池上的雾霭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粼粼的池水在闪着光。不远处,并排几株海棠树枝繁叶茂,繁花缀缀,如雪般耀人眼目。

天濂如坠入梦中,翘首四望。周围空荡,渺无人迹。天濂心里有一刹那的失落。那个美丽的女子在哪里?

“喂——,”他将双手握成圆圈,朝着对面大喊。

香风习习,花气蒙蒙,远处隐约有他的声音在徐徐回荡。

这是他梦中的奇境,如此真实的出现在他的眼中,等他下次再来,那个存在他心里已十年的美丽倩影,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是吗?

第一卷 第十三章 东风吹柳日初长4

青琐在静云庵里见到了一个人。

京城外的太白山麓,山势巍峨,迤俪绵长。连绵起伏的大山中,静云庵就坐落在山的褶皱里。

四面都是山,只留一条羊肠山径通往外面。

静云庵虽然不是很大,却因青山碧水,丛林掩映,修竹夹道,别有一番动人景致。一进庙门,四周静穆庄重,青琐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芳菲带了青琐,由香头伺候着,到了观音阁来,听得清磬一声,早望见主持披着袈裟,率领两个侍者,在阁上顶礼慈云。

芳菲上得阁来,侍者送上一柱香。芳菲跪在蒲团上,主持敲着磬,将芳菲做的黄疏读着。

宣读已毕,烧了。芳菲默誓一番,嗑了头起来。主持将一尊观音小像放在镶紫檀的龛内,送给芳菲供奉。芳菲给主持叩了谢,主持也膜拜还礼。芳菲由尼姑引着去西院,她们要吃一天的斋。

西院房里很干净,靠窗的木炕上铺了薄薄的布垫,先前引着进来的尼姑又招呼她们坐了,随即取出两个青花色泽的瓷碗,用一个铜制的壶为她们掺茶,茶水微浓,入口回甘。连一向挑剔的芳菲也面露满意之色:“好茶,没想到小小庵里也有如此沁水。”

尼姑忙应道:“这是心印师傅沏的,来的客人都说好。”

“那师傅必是清雅之人,可得一见?”芳菲来了兴趣。

青琐知道小姐自从得知下月便要嫁入太子宫,终日柔肠百转,哀泪双垂,把个如花似玉的容颜,愁得有点憔悴了。今日见她心情有所好转,也是替她高兴。

“心印师傅一向不见人的,连主持也奈何不得,请施主见谅。”谁知尼姑这么回答道。

芳菲微微叹息,拿起一本经书,面对着观音小像喁喁念着。尼姑略微施了礼,悄声而退。

青琐心存遗憾,径直走到炕前。透过木格的窗户望过去,可以看见从山腰间蜿蜒而上的小径,还有阳光下青翠苍郁的松竹。这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的声音,说是心印师傅回来了。

抬头从窗户往小径处望去,原来有两个尼姑的身影出现,手里提着一只装满青菜的竹篮,大概是在山间田里割来的吧?她们身上的衣服颜色有点土黄,虽宽大而粗糙,青琐想,那衣服一定带着阳光的味道。

其中一个尼姑,个子清瘦,表情上带着一种平静和祥和,光头上,受戒的九个斑点清晰可见。这些都不是吸引青琐的地方,青琐的眼光停滞在她的步姿上,那种任何人都模仿不了的姿势,那种弹性的特有韵的步子…

青琐的心胸像是被人突然捅开,全身的血液随之涌入,激荡澎湃,眼睛瞬间模糊,人飞速的跑出了屋子。

“紫桐姐姐!…”青琐站在小径入口处,面对着思念了十年的人,声音哽咽着。

面前的尼姑滞了一下,眼光从青琐脸上轻轻扫过,面带微笑:“这位小施主认错人了。”

旁边的尼姑也笑道:“她是心印师傅,你倒叫起姐姐来了。”

青琐的眼泪下来了:“紫桐姐姐,我是青琐啊…”

两个尼姑笑起来,另一个说道:“小施主快去经堂吧,唱经的时候到了,别在这里犯迷糊了。”说完,两个人再次扫了她一眼,提了菜篮走了。

望着两个匆忙而去的背影,青琐的心里难过极了。眼前分明是紫桐姐姐,还是那个清朗甜润的声音,虽没了那色湖青,没了脂粉。在青琐的眼里,现在的紫桐,巧鼻皓齿,乌黑的发茬,给人的又是另一种美丽。

可她为什么不认她?对了,十年啊,她的变化有多大?她再也不是那个穿着湖青小套裙,头戴小花簪,像朵裹在荷叶里的花苞儿了。

青琐恹恹的坐在台阶上,耳边海螺声起,全体尼姑集中到经堂,由领经师领头诵念经文。那诵经声就像唱歌一样,经过虔诚之口吟出,别有一番韵味和传神之力。紫桐姐姐,不,是心印师傅也位列其中吧?

青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青山峡岙里会见到紫桐。她想起天香楼的后院,紫桐衣衫上满目斑驳的血迹,疯女人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飞舞的身影…

她满心惆怅的站起身,望了望空阔而寂寥的殿外,门口有一个高大的经幡柱,在风的吹动下,黄色镶红边的经幡猎猎飘扬着,仿佛也在颂念着亘古不变的经文。

一个小尼姑穿过飘动的经幡,径直走到她的面前,阂掌施礼后,将一样用青布包着的东西交给她:“小施主,这是心印师傅吩咐小尼交给您的,请施主务必收好。”

青琐谢了,双手接过,等小尼姑走远,疑惑的打开。

一个暗红色的雕花木镯呈现在眼前。

青琐清晰的记得这是疯女人每天拿着杂耍的东西,后来它不见了,原来在紫桐手里了。紫桐为什么珍藏着它?她跟疯女人是什么关系?现在为什么要交给她了?难道她真的是疯女人的亲生女儿?

青琐潸然泪下:“娘…”

她在台阶处坐了很久,才慢慢走回小屋。

小屋内,芳菲还在观音小像面前,眼帘低垂,无声的念着什么。

春风过后,白昼渐长。她们回去的时候,仍然松竹依依,径草青青。

青琐不得不走了,她搀着芳菲的手,心中却萌生了丝丝牵挂。她突然意识到,有一天她还会来到这里,为了心印师傅,为了那个木雕手镯。

转弯的时候,她再次回身眺望静云庵。一个修长的身影正挺立在石阶上,风吹拂起她土黄色的袈裟,翩然蠕动。青琐含笑向她挥手,她知道心印正目送着她远去。

当静云庵最后离开她的视线时,心印清风秀骨的身影正承接着初始一抹夕阳。

第一卷 第十四章 东风吹柳日初长1

大夫人院里的紫槐树开花了。那紫色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地拥满树间,树枝隐去了花后,叶更是少得可怜。空气中漾漫着槐花淡雅的香气,夜里那香气更是幽幽的往外面漫散,搅得青琐睡梦中似乎都能嗅到槐花的芬芳。

青琐天天往大夫人的房里跑,大夫人天天酽了一杯浓浓的槐花茶给她喝。

明雨表少爷自从开春的宫闱之后,进了甲科进士。因为是太子身边的红人,直接进了翰林院授予编修,这是榜眼或探花才能得到的殊荣,可见明雨对太子的重要性。

因此明雨在柳府几乎每天早出晚归,他和芳菲的书信来往已经断绝,青琐难得再上那片松竹了。有时候她突然心血来潮的去花墙外的亭榭处走动,那里已是花香鸟语,树叶青青,假山喷泉,绿荫满院。

那个清俊的身影不再出现。每次都是满怀憧憬而去,回来时满心惆怅,心里隐隐作痛。因为有了心事,芳菲的情绪变化她就疏忽了。

时光易过,这月的中旬就是芳菲出嫁的日子,柳府上下一派忙碌,都在紧锣密鼓为嫁女做准备。

芳菲抑郁的症状更加严重,她甚至到了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地步。连青琐奉劝几句也不能听了,有时为了一件小事动辄就摔东西,哭闹不停。

大夫人由佣人抬着上芳菲的院来,芳菲却将大门紧闭。

“芳菲,我是娘!”大夫人唤道。

里面静无声息,大夫人又叫唤了一声。

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微开,青琐的头从里面探出来:“夫人,小姐说您回去吧,她现在想一个人呆着,不要任何人打扰。”

“小姐的身子可有恙?”大夫人关切的问。

“那倒没有,就是情绪不好。”青琐想了想。

一旁的文嫂安慰道:“女孩子嫁人之前都是这样,夫人尽可放心。”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为娘的吃了闭门羹。”大夫人哀声道,“她这两年就是这样,对我也是冷淡淡的,有什么心事也不跟我说。”

青琐正要说什么,听到里面芳菲在叫自己的名字,带了愠怒。她急忙对大夫人说道:“我要进去了。夫人放心,青琐会照顾好小姐的。”

大夫人点点头。轻叹口气,流了几滴泪,让人抬着回去了。

柳南天也来过一次。芳菲碍于父威,只好任他进来。柳南天观察她的面上不见病容,认定她任性所致。又不肯请太医来诊断,生怕一旦传到宫里,对柳家不利。于是责斥了几句,嘱咐青琐好生顾守小姐,就忙着做事去了。

柳南天一走,芳菲更是幽怨满怀。默默坐了一天,那顾影自怜的情态让青琐也为之难过。

第二天一早,芳菲梳洗完毕,精心打扮了一番。头上乌云压鬟,斜簪着两个翠翅,一身淡色轻罗薄衫,映着玉骨冰肌。青琐从那日光灯影里瞧着芳菲,真似一枝初放的兰花,极清中露出极艳来。

“小姐今日好雅兴啊。”青琐笑道。

芳菲也不应答,在鸾镜前坐了半晌,才幽幽说道:“我自个出去一趟,你不用跟着。”

青琐眼看着芳菲从羊肠小径过去,然后在花月亮门处消失了。心里起了疑惑,又放不下心,急忙小跑着过去,穿过扶疏的竹林,芳菲的身影在那里时隐时现。她在外面踯躅了一会,一步三回头,慢吞吞的回去了。

芳菲进了廊院,已是夏初时节,但见梁燕双飞,落红满地。便忽然的感触起来,心里不知不觉像有千万种懊恼的光景,又说不出所以然,便呆呆地站在游廊,看着地下的落花出神。

这个人到底在不在?自己这样过去,会不会让他轻视了自己?

她已不顾一切了。今日好歹和他说说话,那怕只有来自衷肠的一句,她的心也安慰不少。她只要他的心里有她就够了。

“客人来了!”

她吓了一跳,见是檐下的绿鹦鹉朝她扑腾着翅膀,唇角微微掀起一丝笑意。四处观望,满院子静悄悄的没有人声,琐窗紧闭。

窗外两个蝴蝶款款在地上飞着。那日光照在屋外,觉得暖烘烘的,人又似昏沉沉的,没些聊赖。

芳菲便独自站在檐下,看着两只蝴蝶飞来飞去,出了会神,心里有了无限的怅触,心轻飘飘的不知所踪。

帘钩一响,明雨从屋里出来,看见一丽人独自在檐下,心里怔了怔,说道:“表妹,你来干什么?”

芳菲听见明雨的声音,回过头来。此时觉得有万种柔情,一腔心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才低声道:“我就不能来吗?”

明雨迟疑片刻,声音硬梆梆的:“你不应该来,被表舅知道了不好。”

芳菲垂着头不语,脸色微微发白。

明雨看她这几月清减不少,不觉起了关心:“你也多保重,快做新娘的人了…。”

没说完,芳菲便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明雨慌得手足无措,便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道:“什么事?谁委屈你了?”

芳菲呜咽半晌,叹口气道:“还说什么事?总是我的命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