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婆一路念叨着:“全靠任壮士了,不然咱祖孙俩不知如何是好?…”任浮起初沉默着,一会崩出一句:“以前在楚大人那里得罪过你们,这回正好给任某一个谢罪的机会。”青琐急忙说:“壮士那时也是公差,奉命行事,这不怪壮士。倒是这次的救命之恩,青琐无以回报。”胖婆也笑道:“任壮士以前投错了人,如今离开他还来得及。上次你们奉命来抓柳小姐,也是柳小姐福气好,被太子殿下接走了,这回早就和明雨少爷鸳鸯成对又成双了。”一眼看见青琐闻听太子殿下又阴了脸,不觉暗自责怪自己多嘴了。

那个叫垂花巷的巷子,差不多和京城惯见的巷子一样,幽静而不起眼。月牙儿在半透明的东天淡出了,如笔端墨尽时的一撇。抬眸眺望,夕阳绽放着彤辉,没有日落的痕迹,染了一巷橘黄。蒙胧的巷子边,闲坐着几个聊家常的女人,随意地做着手中的针线。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目视着青琐他们经过。她们大概猜出仨个人的关系来,在背后嘀咕着:“小夫妻还真孝顺…”青琐闹了个大花脸,偷眼看去,任浮紧抿着嘴,头却低了下去。胖婆哧的笑出了声。

小巷深处,一座一明一暗的小院,天井里栽植着许多的花草。子母砖缝里,生长着旺盛的青苔,漫过青砖染了浅浅的绒绿。一只黄花猫尖叫着窜过,稠密的草丛里,躲闪着惊悸的眼睛。

他们进了屋,屋内陈设井然,手指撇过,薄薄的灰尘。青琐扶了胖婆在床上坐了,自己和任浮拾掇起来。两人干活利索,不大会儿收拾好了。任浮想着还要上司马大官人那里,便告辞了。

白日里的惊吓和劳累,让青琐一夜睡得深沉。第二日一早,任浮背着一袋米粮过来。

薄雾弥漫了天井,晨曦迷蒙地照了进来,斑驳剥离的墙面上,一动不动地趴着个小壁虎。那层薄薄的雾气顷刻消失了,一切都反射出令人感到温暖的金色,连任浮打扫天井的背影也染了迷人的色彩。青琐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眼睛又湿润了。

任浮搬挪了一些重物,有点出汗了。他随手撩起了衣衫,青琐机灵地拿了块干净的湿巾给他,任浮衣衫半褪,脊背上道道暗紫色的鞭痕,触人眼目,震人心魄。

“这是什么?”青琐倒抽了口冷气。

“没什么,任某漂流四方,跟从怎样的主人自要受点罪,咱也是奴才的命。”任浮轻描淡写道,一手随意的去揩拭背后的汗迹,却被青琐夺了过去。

青琐轻轻地擦拭着任浮的脊背,她生怕手重了那里就会渗出血来。那恐怖锥心的道道伤痕,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遭红柳一顿抽打的情景,一股痛楚和悲凉顿时漫漾在了心头,她呜咽着哭了起来。

“怎么啦?”任浮吃惊地问道。

“任大哥,”青琐亲人般的叫了他一声,哽咽着:“你也是个苦命人…”

任浮反而笑了。他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俊冷的脸变得柔和起来,声音还是低沉的:“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

第三卷 第十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5

有地方落脚了,青琐出去找活干。

城东离皇宫远,听不到那里的景阳钟声,自然比不了京城里的繁华热闹。青琐这回没有以前的幸运了,在大街小巷探问了三日,也没有称心如意的。每次怅然回家,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天井里想着心事,胖婆见了心疼,便安慰着说些不着边的有趣话渣子,惹得青琐又绽开了笑颜。

任浮并不常来,司马大官人正是用人之际,任浮也是趁了空闲匆匆过来,匆匆回去,每次总带些食物给她们。任浮话语不多,胖婆寻思着他也孤苦惯了,看样子也是忠厚之人,自然渐渐地将他当亲人看待了。生活清苦,但是他们平静而安和,青琐重新活泼起来。

这一日,青琐正在街面上走,后面有人姑娘姑娘的叫住了她。青琐回头看,见一中年男子,缎子布衫举止儒雅,正笑咪咪的朝着她走过来。

青琐好生奇怪,那人打量了她,带着惊讶:“这位姑娘莫不是以前南街包子铺的?”青琐想起自己在一对年青夫妇的包子铺里干过,于是点了头。那人一拍大腿,笑道:“以前鄙人还是老主顾呢,后来铺子关了,鄙人还心存遗憾着,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姑娘了。时隔几月,姑娘变化真大,鄙人真怕认错人了。”

青琐一听是老主顾,格外亲切,便施礼问安。那人自称姓冯,问明了情况,愈加愉悦:“这回姑娘可是撞对人了,想姑娘心灵手巧,声音像鸟莺似的,鄙人一直印象深刻呢。鄙人就在东城开了家杂货铺,专做灯笼什么的,扎好送到京城里卖去。姑娘若是不嫌,可到铺里干去,时辰照旧,工钱比你那家包子铺涨两成如何?”

青琐听言,自然欢天喜地,跟了冯老爷走了。

冯老爷的杂货铺并不远,指引着青琐过去,望铺子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灯笼,千奇百怪,映红了每个过铺人的脸。有彩绢宫灯、麒麟灯、凤凰灯、走马灯、羊角灯等,青琐仿佛走进了灯的海洋。

冯老爷的闺女莲儿从里面跑出来,装束可人,杏黄衫子上还粘着零星竹碎屑,冯老爷让她们见了面,莲儿比青琐小半岁,亲昵的叫起姐姐来。青琐跟着莲儿学扎灯笼,好在手灵巧,记性好,加上两人逐渐熟稔起来,青琐学得也是快。

暮秋季节的城东,寂寥中透着清凉,天气寒冷起来,冬天快要来临。青琐每日行走在从垂花巷到杂货铺的路上,她总是很早出门,踏着暮色归来。

很多时候,她的心尖处有着莫名的悸痛,逼迫自己强忍住思念和痛苦,那是她最艰难的日子,总希望时光流逝得快点,好让她在令人窒息的煎熬里挣脱出来,因此她疏忽了自己容貌在一天天、一点点的改变。

每当丝丝袅袅的暮色,在街面上、小巷中幻成碎金的光影,又乘了清风,浮云似的缥缈。人们或凭窗倚槛或滞步回头:看那走过来的女子,是谁家的姑娘?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水芙蓉,脚步轻盈如踏云彩…身后垂柳轻舞飞扬的白絮,头上飘飞的黄叶,正一片一片的凋零…

城东的民风朴实,人们都是老远的端详着她,或者有意无意的买点杂品为借口,和她说上几句。杂货铺的生意自然红火起来,冯老爷毕竟是生意人,他没看错青琐会给他带来财运。

然而也不乏好色之徒,蹲在院外,等青琐走近,过去调戏一番。青琐大喊胖婆快来,胖婆手抄扫柄出来边骂边打,青琐回去也抄家伙,一老一少把那人撵得老远。这种事情不止一次了,胖婆担忧不已,找了任浮帮忙,任浮索性就在离小院附近租了一间,从此垂花巷内就太平了。

青琐很久没做阑池的梦了,当爱已消逝,她绝然而走,心中悲哀的想,她以后恐怕再也没有那个美好的梦了。窗外疏星残月,梧桐碎影,周遭迷蒙孤寂,心中倍生幽怨幽凉之情,往事不堪思量。她凝眉阖目,晓月清光流荡,轻浪摇曳中她朦胧的睡去…

“丫头。”她惊悸地睁开眼,他就站在她的面前,眸含怨痕,悒悒不乐,阴云蔽目:“你让我找得好苦…”

她悲凄的叹了口气。“不许叹气,难道你不快乐吗?”他拉住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他的手仍旧是那么的温热。她呆呆的看着他俊美的脸,想挣脱他的怀抱,浑身却是柔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他有力的怀抱里弥散着甜腻的瑞脑香,像一朵逐渐盛放的芙蓉,将她的整个身心包容进去。

在她的身子底下,就是波光如镜的阑池,发出潺缓平柔的流水声。他抱着她漂浮在水面上,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眼前似花非花,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一如他缠绵眷恋的长吻,不再是梦…

哭泣中醒来,泪水已经沾湿衾枕。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耳际余吻犹存,眼帘下,滴滴是离人泪。

月夜下,两人相爱的情景清晰在目。喟叹着喟叹着,屈指算来,离第一次阑池相见正好半年。难道他托梦不成?

一骨碌起来,半坐在床榻上,再也睡不着了。眼睁睁等到窗外清光洒入,轻手轻脚的忙碌完早膳,留着给胖婆,悄悄然出了门。去杂货铺跟冯老爷告了假,趁着行人稀少,马车生意寥落,讨了价钱,往西北方向的阑池赶。

已是冬日,顺着乡间曲曲小道一路颠簸。这时候东方刚露鱼肚白,天色尚带着一点灰,眼看着一点点白起来。冷风和着路边的萧瑟草木,吹得人瑟瑟发抖。

“姑娘可是感觉冷?”赶马车的高声吆喝着。青琐老实的应了一声。“路途漫长无聊啊,唱首《溱洧》给姑娘听,姑娘就好比三月三踏青,想着你的有情郎,就不怕冷了。”赶马车的爽直的笑,开始唱起来。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唱到“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爱恋和惦念之情在青琐的心里疯长,她陶醉在歌中的春光里。记得陪着娇美的小姐一起去静云庵烧香,她是以赏花春游的心情去的,在柳堤上看到了他,他乘船与她们一路平行,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去阑池啊…到今来,却是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

阑池畔芳草萋萋,黄叶遍地。乱落的柳絮残红,似乎也解人意,倦怠无比的飘散着。轻踏着软软的衰草,她放慢着脚步,隐在茂密的树丛中。前方海棠树下,清寂落寞的背影。他正默默地伫立着,清风拂动着他玉色的发带,她看不到他的脸,在她的心目中依然销魂摄魄。

咫尺之间,两地离愁。他久久的伫立,她久久的望着他的背影,露泣残枝,任凭西风吹干泪眼。可怜是,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得(注)。

她听到了他的长叹声,缓缓的转过身来。隐在树丛里的青琐分明看到了那张日夜相思的脸,就如梦境中一般,眸含怨痕,悒悒不乐,阴云蔽目。暗暗地拭去泪水,顷刻间又偷偷地流。他就这样离着她愈远,那道背影就要离开了她的视野。

“殿下…”她在心里呼喊着。他好像听到了什么,突然的回过身来,伥徨的张望了一下,背转身,缓步向径道处走去,那道身影消失在她的眼帘中。

(注):该舍弃的如今已舍弃,该忘记他却怎么都忘不了。

第三卷 第十一章 半落梅花婉婉香1

这一年的隆冬,天气异常寒冷。瑞雪飘了起来,飞锦剪玉,洋洋洒洒,白皑皑的天地,满世界似是铺上了一层白绒毯。

任浮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小巷内。那院门口前的黑槐树,光秃秃的,雪花在枝桠上迎风弄舞。一巷厚厚的积雪,留下了几行浅浅的脚印痕迹。他伫立在门前,在风雪交融中沉思片刻,才吱嘎推开了院门。

屋内温暖如春,炭火烧得正旺。胖婆看着他雪人似的进来,忙不迭的替他拍打身上的积雪,边埋怨着:“外面这么大的雪,叫你别去买药你偏去,等雪停了也不迟。我这把老骨头撑几日不碍事。”任浮依旧淡淡的勾了勾唇角,将买回的药包放在桌上,兀自坐在火炉旁暖手。里屋的棉帘掀了一角,青琐的脸像春日里绽放的花,嫣然而笑。

“任大哥来了。”青琐打了招呼,将手中的瓷罐放在桌面上,拆开纸包,将药一末不剩的放了进去,随即去厨房煎药去了。

任浮有点失神的望着青琐袅娜的身姿,那边胖婆轻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这孩子…愈来愈水灵了。想这地方确实养人,老身也习惯了。下雪天冯老爷也是体谅人,让她在家里呆着不用过去。老身正感激着,原来是城里那个伙计病了,等雪一停让青琐进城帮忙。她原不去,又不好推辞,正犯难着,你就过来了。”

任浮道:“京城离这里不远,只是帮两天忙,胖婆不用着急,我会过来照顾您的。”

“倒不是我自己的事情。”胖婆应道:“我是怕京城里太杂,乱七八糟的人又多,她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的,我不放心。”

任浮点点头:“等我回了司马大官人,瞧她去。”

胖婆听了自然高兴,其实她知道青琐不想去皇城的原因,细想就这么两日,偌大的皇城不会那么巧的碰上个熟人,回绝冯老爷实在不好。等任浮回去,胖婆劝慰了青琐几句,青琐倒是很乖顺的点了头。

雪第二日就停了,久违的太阳露了脸。青琐回到杂货铺,冯老爷已经准备好了去皇城的马车,车里装满了五颜六色扎好的灯笼,只容得下两个人挤进去。莲儿也要跟着青琐走,她父亲不同意:“你别去瞎胡闹了,乖乖的做你的灯笼。等元宵到了,为父带你和青琐姑娘过去赏花灯,到时候够你玩的了。”

青琐也拉了莲儿嘱咐着:“白日里烦你帮我看一下胖婆,我带好吃的给你。”莲儿溜转着大眼:“你那个大哥在吗?”青琐明白她说的是任浮,便打趣道:“我不在,你自可以和他多说话。”莲儿腾的羞红了脸,伸出粉拳作势打她,青琐咯咯笑着躲开了。

冯老爷在京城里的灯铺位于南门大街上,那是京城里最繁华的市井之一。旅舍酒楼铺子多如牛毛,车马轿子熙熙攘攘,五色杂人在商铺间流连徜徉。南去第十棚枋木露台上,那些江湖卖艺的正上演杂活,上竿,跳索,惊险中嘘声一片,有路人在钵里扔铜钱,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新年快来临,又是第一场雪后,天气晴好得清冽透明,一些富商巨贾,达官贵人也出来踏雪,大街上比往日更显热闹。

冯老爷将灯笼挂在铺檐下,门柱上,搬了椅子在门槛旁的太阳底下,让青琐坐在那里编灯笼。五彩灯笼映着清光白雪,放眼望去格外姹紫嫣红,鲜艳夺目。青琐就笼罩在那片滟滟的光影下,安静而恬淡,一双纤柔的玉手灵活地上下左右编结着,也不知道是灯笼映了人,还是人衬了五彩灯笼。

“老板,要个灯笼。”有人叫道。冯老爷忙不迭的应着:“来了,爷要哪个?”那人指着青琐手中正在编结的:“要那个。”冯老板指着头上挂着的:“就这样儿,也是那姑娘扎的,爷不用等。”那人问了青琐,青琐笑着点头称是,那人满意地付钱走了。

少顷又有买主进门,这回索性要青琐帮着挑,青琐给他选了个五鸟衔灯的,买主回去时也是欢欢喜喜。也有的非要青琐手里编结的,心甘情愿的站在对面等,带着艳羡的目光打量着她。晌午过后,铺里灯笼已买出去不少,冯老爷的心里笑开了花,眯着眼在里面数钱。

“啪”的,声音有点沉闷,青琐惊叫一声,霍的站了起来。冯老爷蓦的侧脸看去,青琐想是被从哪里飞来的雪球打中了,正起身掸掉溅在灯笼上的雪花,一边吃痛的甩着被打中的手。冯老爷吃惊的探身朝街上望去,不远处站着位裘皮斗篷的贵夫人,掖着精巧的暖香汤婆子,雅态绰约,一双眸子正死盯着青琐。一旁站着宝蓝缎棉的小爷,手里还搓着雪球,看着青琐抬起头,大惊小怪的叫:“娘您看,就是那丫头!”

贵夫人环佩珊珊的过来,青琐微微施礼,低头叫了声四夫人。四夫人并未去看青琐,眼睛朝着满柱子的灯笼瞧,挨个的摸将过去。后面的柳瑞琪早按捺不住的拿手里的雪球去蹭青琐的脸,青琐急忙用手挡住,柳瑞琦恼怒的将雪球往她的怀里塞,青琐顺势用手中的灯笼挡住。这样几回招势,结在灯笼里的竹编子脆弱的折了,柳瑞琦肆意的手正巧碰到了断裂处,哇哇大叫起来:“打人啊,丫头欺负人了!”

四夫人闻声急回身,拉住瑞琦的手,心痛的呼喊:“啊哟,我的小祖宗,手伤着了!”阴冷的眼光射到青琐的脸上,一个大巴掌扇过去,青琐的头早就偏了,人顺势跑进了店里。四夫人扑了个空,气急败坏的叫嚷道:“好个不知羞耻的奴才,敢伤我家的小少爷,也不瞧瞧自己是谁?来人,进去给我抓住她!”随后的两个家奴也认出青琐来,青琐以前和他们关系不错,于是装模作样的冲了进去。

尖叫声也吸引了周围的行人,人们围拢了过来。冯老爷慌里慌张的出来,拱手哈腰道:“这位夫人请勿气恼,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四夫人见人愈来愈多,叫起屈来:“大家快来看,这是什么店啊?找了个青楼里的小狐狸,专门坐在外面勾引男人招徕生意呢。还把我家小儿子给打伤了,大家帮忙评评理啊…”接着掏出绢帕哭泣起来。冯老爷料不到这位贵夫人会说得如此这般,一时不知所措,只会一个劲的摆手解释。

人们将信将疑,有人喊道:“把人叫出来。”四夫人唤家奴,冯老爷叫青琐,不大一会儿,青琐从里面出来。

众人一见,一阵哗然,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有人说道:“这位小姑娘如此可人,长得好比是冰雪团成,琼瑶琢就,不像是青楼里的女子。”四夫人一时噎声。

早就有人对四夫人母子的嚣张跋扈看不惯,也出来打抱不平:“说她是青楼里的,夫人可有证据?想夫人来自富贵人家,怎会认得青楼之人?”人们顿觉有理,纷纷反问起四夫人来。四夫人这回慌了,她本是想拿青琐出点恶气,如今却是搬了石头压自己的脚,又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坏了老爷的名声。一旦被老爷知道,遭老爷痛骂,岂不自己吃亏?又想顾及自己的面子,拿了瑞琦破了点皮的手说事,心里虚得很。

总算有打圆场的:“想那小少爷破了手,人家也是小本生意,夫人高抬贵手,老板赔个灯笼就是。”四夫人一听有台阶下,也就装出大度的样子。青琐为了店铺的太平,也低头陪了不是。柳瑞琦还是不依,冯老爷亲自挑了个双凤衔月的给他,四夫人扯了他的手就走。

围观的人渐渐散了,冯老爷向众人道了谢,回身见青琐兀自站着不吭声,眼中盈盈闪着泪光,便好心安慰了她几句,进铺收拾去了。青琐幽幽的叹口气,她没想到进城的第一日,遇到柳家的小霸王。如今她是替冯老爷干活,不比以前了,自然忍气吞声。那对母子好歹也走了,没什么大损失,只当是一场小风波,自己应该庆幸不是?

还没来得及舒口气,第二日那柳瑞琦单独挑了几名自己院里的家奴冲冲闯来了。

第三卷 第十二章 半落梅花婉婉香2

那帮人的样子出奇的恶煞,近得店铺,柳瑞琦挥手:“给我砸!”几名家奴一拥而上,砸的砸,踏的踏,刹那工夫,铺外花团锦簇的灯笼变成残花败柳,地面一片狼籍。

冯老爷阻拦不住,心痛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跺脚道:“这位小爷,本店又惹您什么了?”周围的人也都远远的观望着,又怕惹祸,不敢靠近。

柳瑞琦将手里拿着的双凤衔月灯往地上一扔:“你这老家伙好生奸猾,想烧死本少爷不成?昨晚我家差点烧了个干净,那些东西你们赔得起吗?”青琐识得柳瑞琦的伎俩,弯身捡起乱扔的串珠诸物,嘴里不由得道一声:“可恶!”

“来人,将他押到衙门里去!”柳瑞琦一指冯老爷,众奴呼啦将冯老爷双臂扭住,冯老爷急得乱叫。青琐挺身拦住他们,怒喝道:“柳少爷,你到底想干什么?”

“犯了事自然要送衙门。”柳瑞琦早等着青琐这一句,谗笑道:“想救这老家伙,你回柳府服侍本少爷几日,这里本少爷一概不追究,还花银两替你们重饰店面,你看如何?”青琐啐道:“卑鄙小人,妄想!”转身就走,柳瑞琦恼羞成怒,指挥众奴:“快过来抓她!”众家奴放了冯老爷,将目标转移到青琐身上。

突然,有个家奴惨叫了一声。柳瑞琦转头看去,一家奴想是受了重击,在雪地上滚爬着,脚上的靴子不翼而飞。愣了愣,两只靴子扔了过来,正砸在他的后脑上。柳瑞琦啊呦一声,护着脑袋望去,任浮双臂环胸,英姿勃勃的站在路边。

“好个搅事的家伙,不要命了?”柳瑞琦哪知任浮的厉害,叫嚷着众家奴上去。众家奴操着手中的家伙蜂拥而上。任浮冷冷一笑,宝剑已出鞘,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家奴们眼前只见一团白影,那宝剑本是削铁如泥,刹那片刻,众奴手里的刀刃不见了,只有刀柄还握在手里。众奴面面相觑,还在骇愣间,眼前又是一团白光,众奴身上的袄衣风吹柳絮片片似的,那碎布飘落一地,眼前望去,有光胳膊的,有只剩短衣裤的,在天寒地冻中瑟瑟,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老远围看的人们一阵笑声,那些家奴吓得屁滚尿流,也顾不了主人各自逃开了。

柳瑞琦傻眼了,眼见任浮健步来到他的面前,扑通跪下了:“好汉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又拉了青琐的衣袖,哀求道:“青琐姐姐饶过我吧,这回我娘不知道,回去定被我爹骂死。”青琐指着满地受损的灯笼道:“你说怎么办吧。”柳瑞琦慌忙道:“我赔我赔。”从袖兜里取出两个大元宝来。

青琐让冯老爷论价赔偿,叹口气道:“念你年少无知,往后别再做出为虎作伥的事。这次看在小姐的面子上饶了你,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好自为知吧。”柳瑞琦没了锐气,连道是是。任浮让他滚,他溜烟似的跑了。

风波一过,好心的左邻右舍过来帮忙拾掇。檐下又齐整了,灯笼挂了起来,青琐的脸上又浮现出舒心的笑意。对面店铺的小伙计跑过来,将一张折好的信笺交给她,说是刚才有个看热闹的托他交给她的,这回人已走了。青琐谢了,暗中取信展纸,上写几字:正月十五酉时三刻,安庆桥头,桐。青琐四向望了望,见无人注意,将信笺偷偷塞进了袄襟里。

经过这场风波,冯老爷再也不敢要青琐管京城的店铺了,青琐回到了城东,又跟着莲儿扎起灯笼来。

正月十五的这一天,积雪在暮色里异样眩目。街面在夜幕降临的霎时,点燃了万家灯火,京城在无边无际的灯辉里沸腾了,盛会将通宵达旦。

莲儿日日盼着这一天,青琐也盼着见紫桐,她们早早就出发了,任浮也跟着去。冯老爷对任浮很是放心,叫了自己家的马车,又放了些扎好的灯笼进去,吩咐他们早去早回。

从店铺里出来,青琐他们一路步月赏灯,信步而行。沿街十里,到处是灯的海洋,缤纷耀眼的灯笼,映红了沿街潺爰的河水。灯盏的前头,是已开场的百戏奇技场子,有杂剧,影戏,道术,傀儡戏,上竿,鼓板小唱等,皆不设幕,游人纵观。莲儿正望见台上扮鬼神的吐烟火,兴奋得叫了起来。

还未站定,那边锣鼓骤然响起。一少年手挽十余丈的麻绳,快步走场亮相。场地中央竖立十余丈的粗竿,顶端一面粉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少年口衔绳子的一端,缘竿而上,骁捷若飞。到了顶端系牢绳索,上下翻腾。又猝然手足一放,凌空而下,在一片惊呼声中,少年拱手谢场,顿时满场爆发出掌声喝彩声。青琐惊吓的心也释然,喜滋滋往钵里放了块铜板过去。

他们在一摊前买了三串糖葫芦,三人一人拿一串,津津有味的吃着,边观灯边驻足百戏。街面上势如潮涌,人山人海。

青琐见人愈来愈拥挤,唯恐三人挤散,便叫莲儿任浮小心,酉时三刻她去安庆桥头,到时去那里找她会面。任浮自信道,有他在,三人定是安全。莲儿一眼瞥见前面游人无数,壁间悬灯下无数谜条在上面,有人在那里抓耳凝思,也有闭目猜字的,也拉了青琐过去凑热闹。任浮对猜谜不敢兴趣,青琐便差他再去买三串糖葫芦,她们在这里等。

刚猜了一条,前面锣鼓声声,游人节节往两边退散。大排宫人侍卫赶来,个个刀枪剑戟,声势浩大。青琐她们在路边站定,只见前面翠盖珠轿排排落下,仿佛座座琳宫梵宇搬到了人们的面前。接着轿子里的人出来了,个个装扮华丽,千娇百媚,衣香鬓影。

“皇后娘娘来观灯了。”有人小声道。青琐一惊,放眼望去,只见凤髻雾鬓中,皇后娘娘一身粉琢香堆,态度端庄,一脸盈笑。

“那都是宫里的娘娘吗?”有人好奇的问。

“来的是些王公大臣的千金们。”有人断言道:“听说皇后娘娘要给太子爷选偏妃,这回想必是了。”

青琐心里一格楞,扯了莲儿的衣袖:“别在这里凑热闹了,我们去别处。”莲儿已是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追问:“这么说,太子殿下也到了?”那人朝那里努了努嘴:“在那呢。”

青琐偷偷的望去,但见天濂正从后面步入众香国里,火树银花下晴如点漆,面似堆琼,照得青琐的心扑通乱跳。“好标致的男子!”莲儿禁不住的赞叹,拉了青琐往前面去。

皇后他们兴致勃勃,款步来到灯谜下面,随手摘了条子,檀口轻启:“《子谓伯鱼曰》一章,打《四书》人名一。”天濂在旁淡淡一笑,脱口道:“不就是告子?”做谜的恭身答是。众人见天濂如此捷才,无不低声称赞。

皇后浅笑,又摘了一条,将脸转向几位千金:“这回本宫要考你们了。这里有菊圃二字,打《六才子》一句。”一蓦寂静,有娇弱莺声传来:“那定是黄花地了。”做谜的恭贺,赞叹声中青琐细细观望,只见那女子锦绣碧罗襦,皓齿星眸,肌若凝脂,朝着天濂莞尔一笑。

天濂兀自摘了一条递给宫人,宫人读阅:“飞渡蓬莱我不惧,打一句。”众千金纷纷猜测,不中。倒是那位锦绣女子轻吐一句:“任凭弱水三千。”做谜的送了花红,天濂频频点头,接过花红含笑亲自交到那女子手中。

莲儿抚掌雀跃:“好有趣!”转头一看,身边的青琐不见了。

“青琐姐。”她朝两侧张望,不见青琐的身影,不由得着急了,声音大了起来:“青琐姐姐!”

天濂的身形震了一下,他蓦然回首,见观望的人堆里有个姑娘东张西望着,边走边叫,朝着另一方向走。他大步走到她的后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灼灼的:“你在叫谁?她在哪里?”

第三卷 第十三章 半落梅花婉婉香3

青琐踽踽独行在通往安庆桥的路上。那凝晶欲坠的眼泪,不知道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她以为,如果没有这次的赏灯,她与他不再有邂逅的可能。有多少日子了?没想到,看到他,心中那份痛意还是那么的深,如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块,痛得全身痉挛,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

烟花漫天,前面便是安庆桥。这里比不得街面上的热闹,显得稍为冷清,但桥上时有提灯赏月的人走过。

她看见紫桐早已站在桥头,头裹纱巾,一身普通妇人打扮,正四面顾盼。

“紫桐姐姐。”青琐站在紫桐的面前,泪光盈盈。

“青琐?”紫桐错愣的看着她,嘴唇抖动得厉害。好大会儿才醒悟过来,现出惊喜万分的神色,环视左右,拉她来到附近的阴暗角落处。

“青琐,我的青琐…”紫桐一把拥住了她,声音哽咽了。

“紫桐姐姐,我很想你,胖婆也想你。”青琐流泪道。

紫桐深深点头,一手抚摸着青琐的脸,一时哭一时笑的:“变了,我的青琐变了…”眼望着夜空喃喃自语:“姐姐,你在天上保佑她吧…”

“紫桐姐姐,我…早已离开京城了。”青琐低头说道。她只是说二殿下去了豳洲治虫,自己去静云庵找过她,为了安全,和胖婆搬到城东了。

紫桐也长叹:“自己一旦暴露,必是牵累了你和胖婆,一直来东躲西藏的,寝食难安。你们还是出城的好,我也就放心了。现如今你再有如花的美貌,怕是也没有入宫的机会了。那楚士雄是何等人物,他定会饶不了我们。”

青琐不敢说出真相,只是不停的点头,听紫桐细细絮说。元宵节举城欢庆,城门通宵大开,紫桐趁着这光景和她见面,等会就要离开。她要了城东的地址,又拉着她说了一段话,方恋恋不舍的松了手。

“紫桐姐姐…”青琐轻声叫唤。

紫桐回眸,向送在路边的青琐一笑,然后缓缓步向喧闹的大街。每一步,还是那么富有弹性的韵味。灯火阑珊中望去,单薄轻盈的影。

青琐转身回走,慢慢走向通往安庆桥的道路,踩在深黑又两边积雪的砖道上,有一种寂寥的沙沙回声。

遥看星河灿烂,明月团团挂。低头看,河水凌波间的片片鳞光,在料峭的微风里闪烁着凄迷的光。路边的寒梅在灯与烟的照映下绽放着最后的花絮,时光流逝,当飞花落尽,她不知道是否还有心境去体会春天的来临。

桥头那高挂的檐灯,灯火冥蒙,在自己的面前摇曳不定地吞吐着夜色。紫桐姐姐再也不会逼迫自己做什么了,一切都会过去的,还是回城东吧。她有点恍惚,胡思乱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