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立即挥退所有宫人。

原来,公孙大人对母后怀有如此情意,难怪全力辅佐我。

之后,我病了一场,缠绵病榻半月才慢慢好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寒冬寒气逼人,那么漫长,永无止境。

我无法从丧母的悲痛中振作起来,任何事都提不起一点兴致,在宫中待得憋闷,悄悄溜出宫,恢复女儿家的妆扮,来到咸阳城中最大的酒家饮酒解闷。

有宵小之辈上前搭讪,甚至动手动脚,我大声喝令他们,没想到这三名恶棍不知好歹,污言秽语地要抓我回去。我正想出手教训他们,却有人为我出头。

臂膀如铁,一招一式皆有千钧之重似的,三名恶棍被打得屁股尿流,仓惶逃窜。

我含笑致谢,邀仗义相助的好汉一道饮酒。

这位好汉是朝中大将王鉴,在此巧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王鉴武将出身,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硬朗之气,剑眉朗日,耿介正直,稳重内敛,正是我所欣赏的男子,与师父的脾性颇为相似。

“你为何一人在此饮酒?王某在酒馆没有遇见过女子饮酒…”他对我的身份似乎没有怀疑。

“这不是遇见了么?”我眨眸一笑。

“想饮酒可以在家里,这种地方,你一个姑娘家,不安全。”

“有你这种身手高强的好汉出手相助,我不担心。”

王鉴朗笑,我亦笑。

自从师父离世之后,再没有人陪我练剑,王鉴回朝述职,我便请他陪我练剑,大约两三次。虽然他的武艺比不上我的剑术,不过自从那次在比剑场上见过他一面,我便欣赏他的英勇气概。

一见难忘怀。

许是心中烦闷,许是遇见欣赏的男子,我一连饮酒,直到头晕目眩才停歇。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屋中的侍女见我醒来,立即出去喜报。片刻后,王鉴进屋,坐在床沿,关切地问: “好些了吗?”

原来,我喝醉了,他扶我回府歇息。

我尴尬地致谢,脸颊一烫,整个身子烧起来。

“府上何处?我送你回去。”王鉴温和道。

“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不必麻烦了。”我心慌地拒绝。

“姑娘可否告知芳名?”他朗朗一笑。

“我…我叫雪兮。”迎着他温热的目光,我羞窘地垂眸。

王鉴又道: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雪兮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你我曾见过吗?”

果然,他瞧出来了。我稳定心神,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宁和一笑, “人有相似罢了,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此后,他在我这个秦王面前,从未说过试探的话,只是时常入宫陪我练剑。

春暖花开,宫中的桃花开了,绚烂如云霞。

忽有一日,幽禁的绿透公主让宫人向我禀报,她想见我一面。

母后已离世,前尘往事就烟消云散了吧。我在奏疏房接见了绿透公主,丞相与公孙玄也在。

一道王命,令绿透公主幽居两三载。她眉目如画,肤如白雪,行止飘逸,女儿之态婉然轻柔,当真我见犹怜。如果,我可以像她如此妆扮,不知她美丽,还是我美丽?

想想罢了,我是秦王,这辈子都不可能率性而为。

绿透公主跪地行礼,柔柔道: “王上宽厚仁爱,还请王上为我赐婚。”

房中三人皆是惊讶,想不到幽居的绿透公主不想老死宫中,以婚嫁之名走出这个巍峨的牢笼。不过,她这样的想法与筹谋,也属人之常情。

公孙玄略惊,问: “公主有属意的男子吗?”

“请王上为我与王鉴将军赐婚。”淡淡的一句话,是请求,却是大方坦荡的请求。

公孙玄与丞相更是惊讶,而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我这个姐姐,为什么属意王鉴?何时心仪王鉴?我应该怎么办?

公孙玄吩咐宫人传召王鉴来此,道: “公主,此事还需征求王鉴将军,若王鉴将军应允,王上自当赐婚。”

言中之意,我明白,王鉴手握重兵,婚娶必须慎重。绿透公主虽无犯错,但其母露初夫人乃楚国奸细,公孙玄慎重对待,理所当然。

“大人,王上,王鉴不会拒绝。”绿透公主清冷道。

“公主莫急,待王鉴将军来了再说不迟。”丞相道。

王鉴步入奏疏房,一眼见到跪地的绿透公主,神色间有些不自然。

他行礼后,公孙大人道: “绿透公主心仪王将军,求王上为你们赐婚,不知王将军意下如何?”

王鉴立即跪地,抱拳道: “禀王上,得公主错爱,末将大幸。然而,末将已有意中人,只能辜负公主一番情意,还望王上恕罪。”

绿透公主震惊地望着他, “王鉴,你…”

王鉴抱歉道: “公主厚爱,末将汗颜。”

我想不到王鉴会如此坦率地拒婚,而且直接拒绝了绿透公主的情意。为了心中所爱拒绝公主求婚,王鉴也算痴情。

他的意中人,是谁?

————

公孙玄为绿透公主安排了一门婚事,将她嫁给一个郡县小吏。

虽然不情不愿,但能够离开王宫,绿透公主还是嫁了。

我想知道王鉴的意中人到底是谁,于是,我又偷偷地溜出宫,在王府门前走来走去,走了一个时辰也不敢进门找人。

只是见过一面,他又怎会记得我?他年纪不小,应该早已成亲才是,为什么还未娶妻生子?莫非就是为了意中人?

我越想越丧气,越觉得心虚。即使知道了他的意中人又如何?还不是一样难过?还不是要掐灭心中已经萌生的情愫?我这样上门找人,算什么?

最后,所有的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我决定离开王府回宫,府中有一人走出来,正是王鉴。照面之下,我慌得掉头就跑。

“雪兮姑娘…雪兮姑娘…”他一边喊着一边追我。

不多远,王鉴追上我,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跑掉。他掌心的温热,烫得我立即抽出手,羞红了脸,不敢看他。

气喘稍定,他问: “为什么跑呢?”

我不知道怎么说,看看他,又低下头。

王鉴拉着我来到街角,嗓音里不掩笑意, “雪兮姑娘,我不知府上何处,一直等你再来,今日终于盼到了。”

“王将军在等我?”我有些诧异,却忽然发觉自己说错话了,他没说过自己是将军,身为女子的我,又怎会知道他是将军?

“你怎知我是将军?”果然,他发现破绽了。

王鉴以研判的目光看着我,我更加慌乱,口不择言道: “我打听过你…”

他炯炯地逼视着我, “既是打听过我,为何不早些来找我?”

我骇然,莫非他对我…可是,他已有意中人,怎么可能?

我轻声道: “我不方便出府。”

王鉴道: “雪兮姑娘府上何处,可以告诉我吗?若姑娘对王某并无心意,就当王某从未说过。”

什么?他说什么?他的意思是,他喜欢我?

我震惊于今日的王鉴不同于往日,直接了当,却无轻浮之气,只见诚恳。不过身为武将,向来直来直去,他会说出这番话,也不出奇。

“半月后,我必须回北疆,假若雪兮姑娘不愿告知,我也不强求。”他有些失望。

“不是…我只是不知该怎么说。”我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说出真相。

我知道他即将回北疆抵御匈奴,若要相见,还需等他回来,甚至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母后说,他是耿介忠心的家国良将,可以委以大任。若我对他说出我的真实身份,他应该不会泄露半分。

王鉴道: “那么,我问,你答,好不好?”

我颔首,只见他一笑, “府上双亲皆已离世,是不是?”

“是。”

“姑娘从小爱尽欺凌,长大后才有父亲宠爱,是不是?”

“是。”

“姑娘身居高位,至高无上,手握生杀大权,是不是?”

我蓦然瞪大眼睛,他竟然猜到我的身份!他竟然早已看透了我!

王鉴目光深深, “王上不敢回答,还是不想回答?”

事已至此,我无需再隐瞒。我直视着他,淡淡道: “既然你已知道我的身份,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我的处境,往后,将军会如何对待我?”

他牵唇笑开, “在宫中,你是君,我是臣,在宫外,你是雪兮,我是王鉴。王某不才,只想护心爱的女子周全。”

“你…你喜欢我?你的意中人,是我?”我颤声问道。

“自从在酒馆相遇,我便无法自拔。”王鉴凝视着我,目光渐热。

“可是,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我无法为你…”

“只要你心中有我,便已足够。”

四目相对,深深凝视。他握着我的手,微笑明朗。

半月来,他每日进宫,陪我练剑,或者在内殿闲话家常。我屏退所有宫人,只有他陪着我,下棋,阅书,或者聊起他在北疆抵御匈奴的战役。离别在即,我们如胶似漆,难分难舍。

他启程前日,我再次溜出宫,来到他的府上。

我不想他离开我去北疆,可是,我们都无能为力。

“我会尽快回来。”房中,王鉴第一次揽着我。

“我等你。”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近,强烈的男子气息萦绕在周身,我窘得低下头。

他抬起我的下巴,热切地看着我,以眼神询问我。我缓缓闭上眼睛,心中有所期待。须臾,他柔软的唇碰触着我的唇,接着以舌尖勾着我的唇线,轻柔婉转。

我悄悄睁开眼睛,却见他微闭着眼,一脸的沉醉,心中甜蜜。

他似乎看见我在笑,骤然抱紧我,唇上加重力度,吮吸着我的唇。接着,舌尖滑入我口中,肆意勾挑,加深了这个吻。

男女之间的事,我第一次经历,只觉得又甜蜜又羞人,好几次想避开,皆没有成功。

热吻越来越激烈缠绵,他的鼻息越来越火热急促,我感觉到一种酥麻不断地冲击着我,令我绵软无力,依在他怀中。当我觉得脑子晕眩、喘息不过来,他才松开我,笑望着我。

我再次窘得伏在他的肩头。

王鉴离开咸阳,我站在王宫最高的城头,眺望北行将士和他的身影。

雪兮,等我回来。

王鉴,我会等你。

国政繁杂,虽然天下无战事,然而作为一国大王,需要处理的政事并不少,学习与国政耗费了我大部分的时辰,只有卧床歇息的时候,才能想念母后与王鉴。

他在北疆,过得好吗?可有想我?

又到一年落雪时,王鉴回来了。相思熬人心肠,我们紧紧相拥。

过了几日,他带了一人进宫见我。

奏疏房,我坐在案几后,高高的书简奏疏挡住我的视线。当我抬眸望向那人,我懵了一下,随即迅捷起身,奔向他,握着他的手臂,激动道: “师父?你真的是师父?师父,你没有死吗?”

师父淡淡地笑,不掩重逢的喜悦之情, “我没死,皓儿,你长高了,很有大王威仪。”

我太开心了,一把抱住师父, “师父,这两三年,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师父任由我抱着,拍拍我的肩, “王将军看着呢。

“王上,末将先行告退。”王鉴朝我一笑,自行离去,让我与师父好好叙旧

“师父,母后不在了。”我松开他,眉目间滚热无比。

“我听闻了。”师父低声道,暗沉的脸孔竭力忍着悲伤, “你母后是怎么死的?”

“母后杀了父王,之后独居雍城上善宫,因为太过思念师父,一年前,母后饮毒自尽。”

泪水不可抑制地落下,为什么母后要轻生?如果母后没有死,现在就能见到师父了。可是,母后以为他死了,我也以为师父死了,所有人都以为师父死了,母后无法承受,追随而去。

老天爷,为什么这样作弄人?

师父转开身子,眉宇微皱,泪水缓缓滑落,眼中痛色令人动容。

回来了,思念的人却已不在,他来晚了,整整晚了一年。我知道他有多么心痛,正如当初我无法接受母后离世,他极力克制着,不想在我面前失态。

我熬了数月才振作起来,不知师父需要多久?

师父并无多大变化,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也不像以前那么强健结实,清瘦几许。

赢蛟宫变后,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为什么没死?这两三年他究竟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我问出心中的疑问,他一一告诉我。

被赢蛟打得重伤,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一户农家发现了他,见他还有一口气,便救了他。可是,身上重伤虽然好了,却总也醒不来,他足足昏迷了一年半。一年前,他终于醒来,却忘记了所有,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过往。

半年后,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些零星的记忆,想起一些人、一些事,在这些零星的记忆里,有一个女子让他觉得熟悉,好像认识了很久。渐渐地,想起的记忆越来越多,关于这个女子的记忆也愈加清晰。他离开农架,找了一个大夫瞧瞧他的病症。

大夫说,他的后脑被重击过,可能这就是导致失忆的原因。

他连续喝了半年的汤药,终于痊愈,也想起了所有的事。

可是,终于找到他的无泪叔叔对他说,母后已经死了。

他不相信,回到咸阳,找到王鉴,进宫见我。

得到我的亲口证实,师父的心也快死了吧,正如当初母后心死了一样。

假若母后坚强一点,再坚持一年,就能够与师父重续前缘,可惜,母后万念俱灰,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很明白母后当时的心境,如果王鉴有什么不测,我也会心死,也会追随他而去。

哀,莫大于心死。

————

秦王宫,是动情之地,也是伤心之地,母后不在了,师父也不想留在此处。

师父向我告辞,我苦苦地求他留下来陪我。我自私地留下唯一一个亲近的人,自私地不让他离去。因为,在我心中,师父就像父王一样,在他面前,我是皓儿,而不是秦王,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无所顾忌。

然而,师父也像当初的母后一样,郁郁寡欢,不苟言笑,只有在我面前,才会偶尔笑一下。

我终究留不住师父。

半年后,师父辞官离去。

离别前,师父告诉我,他居无定所,走到哪里便是哪里,也许会回到山上他师父春秋老人的木屋住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