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会回来吗?”

“会,你派人找我,我便会回来。”

“师父,母后去了,只有你和王将军待我最好,你答应我,待我老了才离开我,好不好?”

“好。”

“师父要说话算话。”我担心师父会步母后的后尘,以此让他明白,不要轻生。

我紧紧抱着师父,眼眸酸涩,泪水潸然, “师父,保重。”

师父拍着我的肩, “皓儿,你要勤练剑术,我会回来看你有没有长进。”

我重重地点头,目送他策马冲出宫门,及至一人一马消失不见。

离别,总是伤感。

母后与师父刻骨相爱,却落得如此结局,而我与王鉴呢?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我不敢想象,若有一日王鉴离开我,我会如何。

母后与师父不能携手到老,想必也不愿看到我不能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吧,倘若我想与王鉴在一起,必须有所决定。

王鉴,又要回北疆了,我对他道: “若我舍弃一切,你是否愿意随我远去?”

他有些惊讶,随即释然, “倘若你愿意为我舍弃,我自然抛下一切随你远走四方。”

我笑了, “待我安排好一切,我们便离开这里,寻一个隐秘之所,避世隐居。”

王鉴揽着我, “还需等待多久?”

我笑而不语。

这一等,便是一年,因为我不想辜负母后的期望,尽力做一个英明有为的秦王,然后,飘然远去,从此,秦国的一切,与我无关。

我传公孙玄到奏疏房,告诉他我的想法,他闻言,激烈地反对。

“王上虽然尚幼,但是假以时日,王上必定成为一个英明睿智的王。”公孙玄重声劝道,声音里隐约有气。

寻时,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儿,不显喜怒,除了母后离世的那日,他悲痛得痛哭流涕,整整两个时辰没有缓过劲儿。今日听到我要退位,激动得提高了嗓音。

他又道: “王上退位,何人即位?王上即位不久,若是退位,朝野必有动荡,请王上三思。”

我知道他不会同意我退住,早已备好应对之策, “寡人三思过了,大人,寡人无法成为你心目中的大王,无法为我秦赢氏涎育子嗣。”

“为何不能?莫非王上有隐疾?”公孙玄疑惑地问。

“不是,大人无需再问,寡人心意已决,大人无需再说。”

“王上,太后一再嘱咐下臣全力辅佐王上,下臣自当竭尽全力,而王上也应当遵行太后遗愿,勿有它念。”公孙玄略有着急之色,不得已抬出母后说服我。

我站起身,行至他面前, “母后临终前对寡人说: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不必强求自己。如果你在这里觉得不开心,可以去一个让你开心的地方。大人,母后说这番话,就是让寡人不必强求自己,只需做回自己。”

闻言,他知道我去意已决,无奈地问: “王上欲传位于王子战?”

我笑, “或许王子战比寡人更适合成为万民敬仰的秦王。”

最后,公孙玄不死心地问: “王上可否告知下臣,为何会有如此决定?”

他对母后的情怀,绝非一时意气,自母后与我回到秦宫,他对我们多有照拂,也许我应该告知他真相。我心一定,道: “大人,试问一介女流,如何为我秦开创万世基业?”

公孙玄瞠目结舌,眼睛睁大,之后慢慢缩小,明白了。

他轻轻叹息,摇头道: “想不到太后对我秦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太后临终,也不愿告诉下臣真相…”

“大人待母后的情怀,寡人明白,大人可以告知寡人你与母后之间…”我想知道,公孙玄为何为了母后孤独一生。

“王上真想知道?”公孙玄满目怅然,怜惜、沉痛一齐涌上眉宇。见我点头,他沉声道, “假如下臣没有拒婚,也许你母后就不会受那么多苦…”

他缓缓道来,声调抑扬有致,朗朗动听。

我知道了,原来母后是卫国公主,年仅十五便国破家亡,遭受了灭族亡亲之痛。之后,母后怀着满腔仇恨前往邯郸,成为赵成侯府上的一名舞伎,才会成为父王的寐姬,才会去吴为质,才会遇见师父与赵叔叔,才会回到秦国…才会与师父阴阳相隔。

我理解了母后所做的一切,心疼于母后肩上的重任、心中的沉痛,理解了母后在凌辱、坎坷面前的才智与豁达,心疼于母后最终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当年,如果公孙玄没有拒婚,也许母后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妻子,可是,在母后的一生中,国破家亡是注定的,无法避免的。即使母后是公孙玄的妻,也会有另一条坎坷之路等着母后。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命,谁也无法预料,母后能做的,就是忠于自己的心,我能做的,也只有忠于自己的心。

母后,你的辛苦不会白费,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活出最真的自己、最幸福的自己。

————

王子战奉召回咸阳,对于我的传位,大为震惊。我知道他不解我的做法,便对他说:当秦王太累,我的牌性不合,因为我只想四处周游,与所爱的人过着最简单、最舒心的日子。

赢战,我同父异母的二哥,相较于赢蛟,深谋远虑,满怀抱负,去也懂得收敛锋芒,在形势不利之下,避祸他方。假若给他一个机会,我相信他会做得比我更好。

我卸下重担,两袖清风地离开咸阳,与王鉴一同云游四海。

大将军王鉴,一旦离去,便是朝中一大损失,不过,新任秦王已重用他的族弟为大将军。

策马奔腾,红尘滚滚,快意潇洒。

夕阳西下,长空红锦,云海翻涌。

我们共骑一马,他搂着我的腰, “雪兮,在酒馆相遇,我就认出你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笑问。

“我一直觉得,无论是太子皓还是秦王赢皓,容貌太过俊美,女子之秀六分,男子之概四分。我在想,如果你有一个姊妹,应该是大美人。”

“原来你对我早已不敬。”我哼道,撇撇嘴。

“没有不敬,我注意到你,是因为你的剑术,之后才觉得,作为一个男儿,你长得太秀美了。”王鉴笑呵呵道, “我在酒馆饮酒,一见到你,我便断定,你就是王宫中的秦王。”

我回头瞪他, “因此你才仗义出手?”

王鉴在我耳畔道: “别的女子,我也会出手。你嘛,我就直接抱回家了。”

我睨他一眼,满脸通红。

他在我的腮上落下一吻,然后,转过我的脸,吻下来。

秦王赢战,比我这个秦王,果然好得多,勤政爱民,富国强兵,国势愈发强大。

十五年后,赢战以天剑为号令,分别发兵伐赵、楚,战事再起,烽火连天。

赵楚灭亡,秦国统一天下,是为“大秦”,开创新的时代。

 无情番外 携手归去

晚霞绚烂,肆意燃烧。

肌肤光滑白皙,一只手掌抚着女子的肩头,慢慢滑下…-

女子眸光迷离,粉唇轻咬,分外诱人…

她的指尖从他的下腰处缓缓向上划动,激起他阵阵的战栗…

在极致的快意中,他紧紧地抱着她,与她融为一体。

近来,他时常梦到这个女子,梦见自己和她欢爱的场景,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和她如此亲密?还有其他零碎的梦境,当中也有这个女

子,他觉得她很熟悉,好像相识已久,共同经历过一些事,但是,他真的想不起她的名字与身份,也想不起自己是谁。

他很苦恼。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受伤的,只知道是大叔大婶救了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因此他只能留下来,为大叔大婶做一点农活。

后来,他想起更多的往事,记起更多的人,只是还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和身份。

他看见自己被人打,看见坏人狠狠地打她的腹部,看见她和另一个男子言笑亲密,看见她蹲在空旷的冷殿悲伤呜咽,看见她声嘶力竭地喊着…这个女子,让他觉得悲伤、心痛,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去呵护…她究竟谁?

他在想,他和她,或许经历了一场刻骨钻心的爱恋。

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恢复所有的记忆。

于此,他找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连续喝下大夫熬制的汤药。所幸的是,他丧失的记忆,慢慢地回来了,终于记起,那个女子,是自己所爱的,也是自己一直守护的。

他是无情,天下第一右手剑客,无情。

其实,他原名叫做夜枭。

师父说:要成为天下最好的剑客,必须绝情绝爱,不能怀有恻隐之心,不能有妇人之仁,更不能对任何人产生微末的好感,因为,对于剑客来说,那是致命的。

因此,师父为他取名无情,为师弟取名无泪。

他正要赶去咸阳,却遇见了无泪。

两年多来,无泪不相信他死了,一直在找他。

可是,无泪又告诉他,当今太后驾崩,寐兮死了。

寐兮死了?

寐兮死了!

不,不会的,他都没死,寐兮怎么会死?

无泪是骗他的,他不相信。

他快马加鞭地赶到咸阳,请王鉴带他进宫,可是,当今的秦王,赢皓,他的徒弟,也说寐兮死了,的的确确死了,而且是因为不堪思念的折磨而饮毒自尽。

寐兮真的死了?

他好不容易才记起所有事,他终于回来了,她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

寐兮,为什么要轻生?

他后悔自己来得太晚,悔恨自己不尽早恢复记忆,无尽的悔恨,无尽的伤悲…

寒气砭骨,遍体生痛。

他竭力忍着身心的撕痛,却止不住泪水的下滑。

————

每每徘徊在荣华殿,无情都会想起寐兮的一言一笑,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

当他知道她也是师父的徒弟,便对这个小师妹无端地产生了怜惜。虽然知道她是天下人口中的艳姬、是秦王的寐姬,但是他知道她不是那种淫荡的女人。

之后,在邯郸公子府再次遇见她,他再也放不下她。

为什么喜欢她,喜欢她什么,他不清楚,也不想深究,只觉得,他必须保护她和皓儿不受伤害。她明艳娇美,他觉得无可无不可,她才智过人,他觉得理所当然,她豁达明朗,他觉得她很好相处,这些都不是他喜欢她的原因。也许,她为他解毒,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让他觉得,这样的女子,值得他付出生命守护她。

或许,真的仅此而已。

喜欢,一瞬便是一生。

她不在了,永远地离开他,除了感叹上天弄人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皓儿不希望他轻生,步寐兮后生,他明白皓儿的恐惧,答应皓儿好好活着。

他向寐兮告别,站在她的坟前,默哀。袍袂飞扬,鬓发凌乱。

铅云堆叠,天空阴沉,乌鸦惨叫,盘旋着不肯离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无情知道,除了无泪,没有别人。

“你打算去哪里?”无泪站在他的身侧,黑袍亦随风扬起。

“走到哪里,便是哪里。”无情低声道,始终注目着墓碑。

“她看不开,你不会也看不开吧。”

“很难说,假若我哪天不想再看见你,便一剑了结自己。”

“如果哪天看我不顺利,咱们打一场,我会亲自了结你。”无泪淡淡一笑。

“那先谢谢你。”无情侧眼看他。

静默片刻,无泪又道: “寐兮临终前几日,我见过她一面。”

无情盯着他,眸光微亮, “你对她说什么了?”

无泪望向远空,神色惘然, “她熬得很辛苦,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不太说话,声音冰冷。”

无情哀痛道: “有时候,我宁愿她喜欢赵慕多一点,也许就不会轻生了。”

无泪眨了眨眼,眼中似有水光晃动, “我不该离开…我应该在雍城看着她…如果我看着她,她就不会…”

无情拍拍他的肩膀, “可惜,寐兮至死都不知你对她的情意。”

无泪惨淡一笑。

无情叹息, “即使你看着她,她决意轻生,你也阻止不了。”

无泪也叹气, “我数次在上善宫看着她,想不到过了一年多她仍然想不开…我四处找你,得知她驾崩的消息,立即赶到雍城,可惜,终究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最后,两人策马离去,乌鸦的叫声不绝于耳。

无情在心中对她说:雅漾,我会回来看你。

离开咸阳后,他随着当年寻剑的路程走了一遍,慢慢地回忆,慢慢地感受,似乎寐兮还活着,还对着他笑。

半年后,赵慕派人召他进宫。

在寝殿里,无情见到赵王。短短两三年,赵慕便苍老了十岁,面色苍白,眼眸仍然漆黑,却已无神,相较以往,少了锐气与意气,神采不再飞扬,就像是一个垂垂老者,岣嵝着身子,似有隐疾在身。

无情黯然站着,等待他开口。

赵慕咳了一声,行至他跟前,挺起胸膛, “想不到你竟然没死。”

“上天怜我。”无情冷冷道, “不过我宁愿我死了。”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赵慕骤然抓住他的衣襟, “既然你没死,为什么不早点去见寐兮?”

“我丧失了记忆。”无情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发泄。

闻言,赵慕呆了一呆,松开无情,神色悲寂,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哭,却已无泪。

半晌,他悲沉道: “如果没有丧失记忆,寐兮就不舍饮毒自尽了。”

无情静默,无言以对。

他知道,寐兮离世,赵慕也很悲痛,也心痛如死,他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虽仍俊美,却无洒逸之气,不再是以往风度翩翩的公子慕了。

“无情,你知道吗?是我害死寐兮的!是我…”赵慕手指着自己,一字,一字,从唇齿间挤出来, “你是不是要为寐兮复仇?杀了我…杀了我…”

“你想死,可以一剑了结自己。”

“我告诉你,赢蛟宫变,是我教的,是我的阴谋。”赵慕的眼中交织着恨意与伤痛, “因为,寐兮选择了你,我要你死。”

无情震惊地睁开双眼,拳头慢慢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