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罗正边吃边沉思着,心中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惆怅。

正当她快吃完的时候忽然帐帘被人撩起,云罗抬头看见来人的样子,定定看了一会,这才咽下口中的小米粥,淡淡道:“原来不是做梦。是常公公救了我。”

原来是真的。

李天逍来了。

而清晨时分是常公公用内力替她纾解心悸症的症状。

常公公拢着手走了进来,从宽大的袍袖中拿出一盅尚带余温的药汤递给云罗,淡淡道:“这是娘娘的药,奴婢给您带来了。娘娘喝了吧。”

云罗接过尝了一口。药汁苦涩,那味道的确是她在宫中常喝的那一剂,分毫不差。

她不客气一口气喝下,把药盅递还给常公公,道:“多谢。”

常公公面无表情接过,盘膝坐下道:“娘娘受了惊吓又连日劳累,饥寒交加,自然心悸症会发作。只要娘娘放宽心就会好些。”

他是习武之人,不过中医讲究五行之气与习武的原理也有些相近。一通百通,想必早上常公公为她引气的时候也探过了她的脉搏,所以知道她为什么会心悸症发作。

云罗吃完小米粥,擦了擦嘴,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平静看向常公公,道:“常公公忘了,我不再是晋国的娘娘,以后不用这样称呼我。”

常公公看她一眼,淡淡道:“我们做奴婢的习惯了这么称呼。娘娘就受着吧。”

云罗看着眼前面容苍老又神情冷然的常公公,当然也无法忽视他眼底深藏对她一缕恨意。她失笑道:“常公公何必这么为难呢?现在一掌就可以把我杀了。保证无形无影,无人知道。”

她还记得在川霞关外,两军对峙时常公公可是有杀她和凤朝歌决心,甚至不惜要违背李天逍的旨意。

常公公闻言,阴柔的嗓音显得有些怪里怪气:“娘娘现在还不能死。死了皇上就白来了。”

云罗心头一跳,一双明净的眸猛地望向他。

常公公似乎能看破她的心思,呵呵干笑一声,讥讽道:“娘娘别多想。皇上来为的是大事,可不是为了你。”

云罗失笑,昨夜点点滴滴此时统统浮现在心中:“我怎么会多想呢?他想要解川霞关之围,所以来这里见那阿木…不对!”她猛地看向常公公,声音又快又急道:“凤朝歌早就从涵玉关撤了军,川霞关之围已解!他…他来又是做什么?!”

常公公轻咳一声,避开她的目光,冷冷道:“皇上来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和那阿木商议如何剿灭梁军。”

云罗一听,脑中飞快地转动起来。她人十分聪颖,此时身体的不适尽去,思考起来分外灵光。不一会已想到了最大的一种可能。那就是凤朝歌虽然从涵玉关撤军,但是却反而更向北堵住了李天逍的去路。所以李天逍才要与那阿木联手。

可是,也不对。那阿木只有五千人,李天逍手中有精兵十几万,他要他这稀稀拉拉的五千兵马干什么?…难道那阿木还有在哪藏有几万人吗?还是岐国已彻底倒戈要助了李天逍伐梁国?因为凤朝阳还在位的时候没少去欺凌岐国国力不强…

云罗半天没想出个结果来,索性不想。反正自己又苟活了几日就当是捡了便宜。

她皱眉沉思,常公公却已不耐烦,对她道:“娘娘转过身去,奴婢再为娘娘顺通经络,引气纾心。”

他是阉人,云罗自然不必忌讳男女大防。她转过身,脱下外衣由常公公推穴过宫,引气纾心。常公公不愧是李天逍身边武功最高的大内高手,一股内力收放自如,为她纾解心腔中的一股闷气。

过了小半个时辰,常公公才收掌调息。她穿好衣服,整了整衣衫再一次谢过常公公。

常公公定定看了她许久,忽然问道:“娘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云罗捋了捋鬓边的乱发,自嘲笑道:“我现在是别人的阶下囚。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听常公公训斥呢?”

常公公欲言又止,良久才道:“奴婢想求娘娘一件事。”

云罗诧异抬起头,问:“什么事?”

常公公垂下眼帘,叹了一口气,仿佛老了好几岁:“若娘娘以后脱险了,有多远就走多远,远远离了晋国,离了皇上,天涯海角再也不要见皇上。”

云罗一愣,心底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

天涯海角,有多远就走多远,再也不要见到他。…可能吗?

“常公公,可是我做不到。”云罗苦笑:“我要与朝歌在一起。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还有凤儿。他还没把凤儿还给我。”

她轻笑抬头,眼底的悲凉却一览无余:“这是老天注定的,我们三人都永远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朝歌与我得不到凤儿,他得不到平静安稳。唯有相恨相杀才是唯一的出路。这一场生死局中,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常公公顿时无言。

良久他拂袖起身,面色恢复平静:“也许吧。不过下一次再见娘娘,奴婢不得不开杀戒了。这是为了晋国。”他说完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云罗坐在帐中,看着豆大昏黄的油灯半晌无言。再见面时又是什么时候?再见面时恐怕又是刀剑相向的那一刻…

第二天,云罗精神好些了。走出帐子看着士兵走来走去。她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那一顶白帐,可是那顶白帐似乎无人,营地中每个人都在忙忙忙碌碌,唯有她一个人无所事事。

看守她的壮硕妇人提着一桶清水走来,云罗爱洁,看见清水忍不住凑上前照了照自己。

水中照出了她的倒影,容色憔悴,头发散乱,脸上还有可疑的脏污黑点。她掬了一把水仔仔细细地洗脸,洗完,一抬头却看见那平日寸步不离自己的军妇正拿着眼睛瞪着自己。

她生怕那军妇打骂自己,急忙比划自己已很久没洗脸了。

那军妇见云罗身体好些了,转身从一旁拿了一个空木桶塞到她的手中。

云罗一怔,试探问道:“这是让我去提水?”

军妇点了点头,比划前面,然后推了她一把。在她看来云罗不过是被掳来的奴隶,虽然有些特殊,但是也不至于特殊到不能干活。云罗被她推了一把心中却是狂喜。

她能离开营地出去提水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找到一条逃出生天的路。

她于是乖乖跟着那军妇向营地外走去。

涵玉关以北都是耐旱耐风沙的胡杨,现在又值春天,所以放眼看去一片一片都是绿油油的,一错眼还以为到了梁国的江南之地。云罗身子好了,心情也跟着好多了。

出了营地两里,果然有一处溪水,流水潺潺,清澈见底。云罗一见眼中一亮,急忙到了小溪边洗手洗脸。那军妇也似乎很久没清洗自己,挽了裤腿下水清洗自己的手脚和头脸。

云罗见她不介意,干脆坐在溪水边的山石上洗自己的一头长发。这一洗洗了足足小半个时辰。那军妇也不急,过了一会,有营地出来的士兵和烧火煮饭的军妇前来。

他们说着云罗听不懂的岐国话,一个个面上都有喜色。云罗悄悄观察,心中越发不安。

他们如此放松惬意与先前刚出涵玉关时的紧绷压抑完全不同。难道那阿木真的和李天逍结成同盟,要一起对付凤朝歌了吗?所以他们才如有靠山一样有恃无恐?

她正低眉沉思,忽然远远走来一队鲜衣怒马的骑士。云罗眼尖,看了一眼心中咯噔一声,急忙低下头。

当先一人正是紫貂锦袍的那阿木,而他身边则是身穿玄色底绣暗金蟠龙劲装的李天逍。两人在队伍前面,边说边笑地朝着小溪的方向走来。他们身后跟着的士兵手中提了不少野物,看样子两人一早去打猎刚回来。

云罗低了头,匆匆挽起长发,急忙混入军妇中去打水。

那阿木与李天逍并骑走来,看见溪水淙淙,纷纷下了马,把缰绳丢给士兵,到了溪水边洗手洗脸。他们两人一来,溪水旁洗簌的士兵与烧火煮饭的军妇们纷纷跪下拜见。

那阿木一挥手,说了一句。大意应该是让他们退下。

云罗只见士兵们纷纷告退,而军妇们则提着满满一桶水向营地中走去。她连忙学着她们的样子去提木桶。可是她的手碰到木桶就知不妙。那木桶十分沉重,加满了水后更是重得像是一块巨石。

云罗咬牙提起,向前走去,可是木桶实在是太重了,她一个踉跄,整个人连着桶一起跌在了地上。木桶“哗啦”一声,里面的水统统都倒在了地上。

看守她的军妇一回头,鄙夷地看着倒地不起的她,却不愿意上前帮忙。云罗无奈只能挣扎起身。

这时身后传来那阿木阴恻恻的声音:“原来是皇后娘娘啊。”

云罗心中对他十分厌恶,不愿意转身,一声不吭提了空桶就要走。

“等等。”那阿木唤住她,嗤笑:“皇后娘娘,不来见过故人吗?”

云罗的背猛地僵硬,良久才慢慢转身,目光清冷地看着身后不远的李天逍。

她冷冷道:“是仇人,不是故人。”

李天逍闻言,眸光一闪,深深地看着她。两人相距不过五六丈,却似隔了千山万水。她看见他玄衣金冠,容色如魅,身上绣金丝盘龙栩栩如生,张牙舞爪,似要直入天际。尊贵之气令人不能直视。

她还看见他那一双如黑曜石一样明亮的眸中,眸色深深。

他是李天逍。

而此时她却不知该用什么眼光来看他。

李天逍看了她半晌,唇边勾起一抹淡笑,云淡风轻地反问道:“你配当朕的敌人吗?”

云罗心中一窒,手中的空桶几乎握不住。她慢慢捏紧手掌,现在的她的确不配当他的敌人,连她的生死都由他握在掌心中。

那阿木看了看云罗,又看了看李天逍,忽然他哈哈一笑:“皇上,这女人是不是很有趣?”

李天逍亦是笑了。他弹了弹衣角,像是抹去无足轻重的灰尘,淡淡道:“她不是有趣。她只是不知死活罢了。这种女人朕见多了,无外乎可怜两个字。”

那阿木听了更是笑得畅快:“是!皇上说得极是!

云罗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可是奇怪的是,她竟然不生气反而有一种释然感。

他蔑视她鄙夷她,也许…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那阿木见云罗呆呆站着一动不动任他们羞辱便觉得有些无趣。

他上前,一把抓过云罗推到了李天逍面前,道:“上次本王说要将她送给皇帝陛下,这话可是真的。皇上,你就带回帐中尽情享用吧!哈哈…也可以羞辱一下凤朝歌!”

云罗被他用力一推,顿时跌入了李天逍的怀中。一股清冽的香气扑来,她脑中掠过恍惚:这是他最喜欢熏衣香松香料。

李天逍微微侧身,不动声色躲开了两人的碰撞,淡淡道:“王子殿下的好意朕心领了。凤朝歌如今正在松岭,就算我们把她杀了,他都不知道。又有什么羞辱不羞辱的?”

那阿木见他避开云罗,眼底掠过狐疑的光,似笑非笑道:“皇帝陛下,这华云罗可是您从前的妃子。是不是有了怜花之意了?”

他说着一把钳制着云罗的下颌,逼着她看向李天逍。

云罗此时心中又惊又怒。那阿木这个禽兽,竟然要把自己送给李天逍暖床!李天逍不愿接受,他竟然还怀疑他是不是对自己有怜惜!

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李天逍听得那阿木的问话,微微拧起了眉,冷淡地道:“王子殿下觉得朕没有诚意与你结盟吗?还是觉得军国大事还要靠这女人不成?”

那阿木见他发怒,顿时一缩,可是他那双如鹰一样的眸中却依旧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

他哈哈一笑,放开云罗,笑道:“皇帝陛下怎么会这样想呢?我是为了皇上好呢。这华云罗可是名满天下的美人,在这荒山野岭的可没有比她更美的女人可以招待皇帝陛下了。”

云罗再也听不下去,怒指那阿木,厉声骂道:“那阿木,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朝歌的?!朝歌赠你这么多金银珠宝,你就是这样两面三刀对待你的盟友吗?”

那阿木被她骂得脸上通红。他恼羞成怒,一掌狠狠向云罗扇去:“贱妇,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他这一掌带着劲力呼啸而来。云罗病刚好转,眼看着又要被那阿木打骂。她心中悲愤交加只恨不得就立刻死在当场,竟看着那一掌的来势一动不动。

那阿木这一掌向她头脸而来,忽然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按住了那阿木的手。

云罗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预料中的疼痛。她缓缓回头,只见李天逍正捏着那阿木的手,面上神色清冷。

那阿木被他捉着,那一下竟然再也打不下。

他回头意味深长地盯着李天逍,嘿嘿冷笑问道:“皇上也心疼了吗?”

李天逍缓缓放开他的手,轻笑:“是啊。朕心疼。”

云罗心中一愣,不由定定看着他。

李天逍上前忽然捏住她的下颌,仔细看了一眼,轻笑道:“朕心疼王子殿下一不小心就打坏了这张倾国倾城的脸。这世间可只有一位华云罗,不是吗?”

他说完放开手,站在原地依旧含笑如故。

那阿木一愣不由哈哈笑了起来:“是极,打哪都不能打这张脸。”

李天逍等那阿木笑完,忽然道:“既然那阿木王子盛情,朕再拒绝就是不识好心。正好朕身边缺一位端茶送水的女人。今夜,就由她侍寝吧。”

轰!——的一声,云罗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浑身血液都从心腔中褪去。

她呆呆看着依旧云淡风轻的李天逍,失声道:“不!——”

那阿木却十分兴奋,仿佛早就准备好这一天这一刻。看来李天逍的回答正中他下怀。他哈哈一笑:“皇上英明!凤朝歌若是知道了,一定气疯了!哈哈,我看他再嚣张跋扈…”

云罗满心都是熊熊怒火。她再也忍不住扑上前,扯着他的衣袖,怒道:“李天逍,你难道要和那阿木一样卑鄙无耻,同流合污吗?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耻又下作?你难道不敢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去与凤朝歌一决高下吗?!”

她疯了似地要去扑打他却被李天逍身边的士兵牢牢捉住。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脸,麻木的心此时却是撕扯般地痛。若在战场上被他杀了她一点都不恨他。可是如今他与那阿木合谋,竟然…竟然要辱她也侮辱凤朝歌?!

“李天逍…你杀了我吧!”她失控地对他喊道,屈辱的泪水从眼中簌簌滚落:“你若还念在往日一点情意,你就杀了我吧!…”

李天逍面上沉静如死水,只冷冷看着她被士兵拖走。

她拼命挣扎,频频回头,却只看见他那一双沁凉入骨的眼睛。绝望攫住了她的心,她终于明白,男人的世界永远不是她想的那样,永远是残忍而无情的一个荒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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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寒风四起。云罗双手双脚被牢牢捆住。她听着外面士兵们呼喝回营的声音,心一阵阵揪紧。有风从帘缝中吹来,令她遍体生寒。

冷,今年这个春竟然这么冷。

凉沁入骨,无穷无尽,看不到一点希望。

有人走了进来,是两位内侍。他们解开云罗手脚的束缚,然后递上一方红漆托盘。云罗眼瞳猛地一缩,如见了鬼怪一样向后退去,叫道:“你们滚!你们给我滚!”

常公公走了进来,苍老的面上木然无表情。

他身后跟着两位内侍。他们抬着一个大大的木桶。云罗看着他们进来,禁不住揪住衣领,问:“你们干什么?”

常公公冷冷道:“还能干什么?给娘娘更衣梳洗啊。不然这么脏怎么伺候皇上?”

轰…

饶是云罗心如铁石也被这一句给羞得满脸通红。她被那阿木掳来已经十天左右了,除了生病时那看守她的军妇给她擦洗过几次外,她根本没有沐浴过。

可以说她身上真的…脏。

云罗怒道:“你让李天逍死了这条心吧!让我侍寝还不如一剑杀了我!”

常公公正在指挥内侍端来热水,闻言看了云罗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娘娘想要寻死吗?小殿下娘娘是不打算要回去了吗?还是娘娘不打算活着见凤朝歌了?”

他轻轻松松说出这两个人一下子戳中了云罗心中最软的一处。

她怒视着他,眼底痛色掠过。

常公公见她安静下来,吩咐内侍端来热水、巾帕、皂角等洗簌之物,这才对云罗道:“娘娘是要自己洗呢?还是奴婢们帮娘娘洗?”

云罗咬紧下唇,半晌才恨声道:“我自己洗!”

常公公笑了笑:“娘娘果然是个识趣的。”

他说完退出帐子,把帐中一方天地留给了她。云罗看着冒着热气腾腾的木桶,犹豫了半天才缓缓脱了衣服进入。热水的润泽令她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可是心中一点郁结却如噩梦一样死死揪住她的心。

该怎么办?…

逃也逃不出去,死又死不成。

李天逍的心思向来她难以猜透,而如今又不知他与那阿木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盟约…这一桩桩一件件她都无法把握。

她绝望地发现,自己真的陷入了无法摆脱的困境中了。

正当她在木桶中浸浴时,帐帘被人一撩有人走了进来。云罗一惊,羞怒交加下,操起木桶旁的勺子丢了出去:“滚!——”

勺子中带了水,她只听见水声清晰,背后的人被泼了一身。常公公惊呼一声:“皇上!”

云罗一怔,呆呆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

良久,她身后传来李天逍从容清淡的声音:“朕没事。换件衣服就好。”

常公公气得上前,指着云罗骂道:“你你…你你…竟然用洗澡水泼皇上!你…晦气!真是晦气!皇上真龙之躯,你你…”

在晋国,女子的洗澡水与洗脚水一样都被视为晦气,一旦沾染上那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常公公忠心不二,处处维护李天逍,方才那一瓢的“偷袭”他义无反顾地跳上前阻挡,一掌将勺子劈了个粉碎,可是却阻挡不了水泼向背后的李天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