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手指挠挠头顶,拨乱了一头本就零散的发丝,他看来认出了这房间是属于自己的屋子,但是是如何回到这里,又怎么怎么回来的,他似乎还没有半点印象,陷在深深的思索中。

他掀开被褥想要下床,刚撩开身上的锦被,又是一声低呼:“呀……”

被子,很快又被裹了回去,缝隙间依然可见雪白的肌肤,细腻的肩头,光洁的两条小腿在被褥下露了出来,悬悬的吊在床边。

手指,怯怯的在身边摸索了下,探了探。

没能摸索到想象中的衣衫,他迟疑下,揪着被子站起身,朝着衣柜的方向走去。

“你终于醒了。”

轻飘飘的叹息,沙哑中低沉苍老,幽远森冷。

衣柜边的身体一震,脑袋狠狠的撞上衣柜的门,“咚!”

心头一跳,我悄然的别开眼,恍若未见。

“谁?”睡意才消的嗓音,亦是格外的诱人,惊诧之下的眼睛瞪的圆溜溜的,分外动人。

手指,捏着黄花梨的扶手,又是幽幽一声叹息,“这么多年,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他捂着额头,眉头锁成结,望着我的方向。

眼神不是害怕,不是恐惧,而是——完全的莫名其妙。

我慢慢的站起身,蹒跚的走向他,颤巍巍的喘息着,眯起浑浊的眼神,“你睡了这么久,饿了吗?”

他歪着脑袋,眼睛死死的盯着我的脸,张着嘴,唇瓣颤颤,半晌发不出一个音。

看神情,他是认出我了。

偷眼镜中自己猥琐的样子,心头对他的气愤又少了两分。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脚下一绊,朝我扑跌而来。

下意识的伸出手,可是手才伸出,又忽的顿住,悄然的缩了回来。

“扑!”他跌跌撞撞的冲出两步,踩着脚下的被褥,摔滚在地。

看着他的狼狈,我咬咬牙,哆哆嗦嗦的走上两步,慢慢的弯下腰,“柳儿,三十年了,我终于看到你醒了。”

地上的人震惊的抬头,眼睛一瞬不瞬,本是撑着想要爬起的身体也生生顿在了那。

“三、三十年?”他好半天,才勉勉强强的挤出几个字,全身僵硬如石,呆愣在我的面前。

风干如鸡爪的手抚上他的脸,粗糙的蹭着他的肌肤,我仿佛沉醉般低吟,“太久了,久到你的衣服都风化了,我以为我等到死你都不会醒来呢,能再看到这样的你,真是太好了。”

揉揉眼角,不放过他半分表情的变化。

完全的呆愣,就连呼吸都停住了,直勾勾的眼神,仿佛我面前是一尊玉雕的人像,而非大活人一只。

就在我以为他将自己憋死自己的时候,他终于长长的抽了口气,睫毛颤抖着望着我的脸,痴痴呆呆的声音只是重复了刚才的话,“三十年?”

我悲惨的哼哼,吸了吸鼻子,感慨万千,“是啊,三十年了,你还是如花的青春,我却已是老态龙钟,时间啊,太不公平了。”

“我……”他保持着趴地抬头的姿势,“吃了‘千日醉’。”

“所以一睡不起。”我坚定的望着他,深深的叹息,再一次擦了擦眼角,“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可惜我已经没力气抱你起来了。”

桌边油灯里小小的火苗摇了下,房间里微弱的光芒猛的一暗。

他嗫嚅着唇,翦水大眼扇了扇,“我才睡了一会。”

“眨眼数十年。”我喟叹着,摇首转身,一步步的朝着门口走去,“你先起吧,等你都收拾好了,我们再聊。”

步伐缓缓,蹒跚而行,灯火摇晃在身边,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身后,传来怯懦的嗓音,“哥哥们呢?”

我的手扶上门板,一声长长的语调,无奈悲沉,“都……不在了。”

“啊!”他的惊呼刚起,乍然无声,渐渐的房间里想起了细细碎碎的啜泣声,呜咽着几个名字,“沄逸哥哥……子衿哥哥……夜哥哥……”

我憋着差点喷薄而出的笑,手指抠着门板,抖动着双肩。

不行了,我快忍不住了。

幸好今天是‘千日醉’,不过睡上十数日。改天要是什么五毒散之类的,就麻烦了,神族的东西,天知道他能不能做到百毒不侵。”

刚刚软下的心,瞬间冷硬。

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冷静,我凝声开口,“柳儿,桌上有封信,是我给你的,有空看下吧。”

垂落的脑袋慢慢抬了起来,搜寻向书桌。

一纸白笺浅露桌角,他瑟缩着探出手,手指才触碰上白笺的边沿,目光已看到了纸上的字,整个身体一颤,本就未拿稳的信从手中坠下,飘飘落地。

“休书……”他喃喃着,“怎么会是休书?”

我长长一叹,将他瞬间惨白的表情收入眼内,“你青春正盛,我行将就木,柳儿,我不想耽误你,去吧。”

“不……”他的身体,慢慢的瘫软在地,犹如魂魄被抽离的虚脱,木然而无神的望着我,不,是望着虚无的某处。

他默默的望着我,眼神中不知道是什么,呆呆的,空荡荡的。

“感情,有时候错过了一刻,就是一生。”手掌紧紧撰着,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平稳,“在你随意将‘千日醉’丢进嘴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为我保重自己?在你心中,究竟是自己的妻子重要,还是你的药草更重要?”

他咬着唇,一句话不吭,只是噼里啪啦的掉着眼泪。

“‘千日醉’你吃了便吃了,睡了便睡了;如果是毒药,那也是死了便死了,有没有想过身为你妻子的我,会是如何内疚一生?”我的声音紧了,想起寻找他时的慌乱,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手,将门板拉开。

春日的夜晚,凉风习习,吹散了房间里的沉闷,也彻底吹灭了那摇摇晃晃的灯盏。

身影,沉没在月光的阴影中,“如果只是一味的好心,而没有责任,或许一个人的生活更适合你。”

门前,辽阔的视野一直伸展,顺着花香小径便可以出神族,很近,也很容易找。

他木然的望着,眼神里找不到半分生气,呆呆的站起身,蹭着脚步朝外走去。

手指抓着被褥,他傻傻的提着脚步,口中低低喃喃,“我错过了一生?错过了一生吗?”

失魂落魄的神情,披头散发的姿态,怎么看,都是心疼。

“我错了吗?错了吗?”他的脚步,一点点的从我身边行过,就这么出了大门,走向前方。

没有回头,没有半分疑问,一如他往常的性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话行事。说的好听叫乖巧,说的难听就是不关己事。

因为没有兴趣而不关心,因为不在意而没有兴趣。

他,太过醉心在药草的世界里,他的心,全部奉献给了那一堆东西。这一次的胡乱试药,更让我怒火冲脑,因为他不仅仅轻贱自己的性命,更是完全忽视了我的感受。

他的身体,一步一晃,融在自己的世界中,依旧没有发现我牵挂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停留在他的背影上。

柳儿啊柳儿,你能否醒悟?能否明白我的心思?

轻轻垂下头,扶着门板的手紧紧捏着,只怕一个控制不住,这间小屋就在我的力道中毁之一旦。

耳边,脚步忽响,凌乱而疯狂。

渐近……

惊喜抬头,一道人影踉踉跄跄冲了过来,扑到我的身边,抓扯着我的衣衫。

“我不走!”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死死的揪着我的裙子,“三十年怎么样,你不记得我又如何?我没改变,我心中你还是妻子,老又怎样,行将就木又怎样,以前有他们伺候你,以后就让我伺候你,我不管药了,不再好奇那些毒那些草,我只要留在你身边。”

果然,恢复了一贯行为的他,是不会给我说话机会的。

手指,摩挲着他细致的面容,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滑在我的手中,烧烫掌心。

半晌,只是憋出一句,“你个笨蛋。”

“笨就笨了。”他生怕我甩开他似的,扭动着抱住我的腰身,被褥从他的身上滑下,半露了他光裸的身子,他也顾不上拉上一拉,就这么拽着我,抱着我,“我只跟着你,只跟着你,如果我曾经错了,你就让我弥补自己的错误好不好?若我错过了三十年,就让我再用一个三十年来弥补好不好?楚烨在我心中,早已远胜过一切,只是我从不知道,不知道……”

心头,轻快的跳动,再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满的都是甜香味。

手指抚上脸颊,慢慢撕下那苍老的面具,“我说你笨,是因你从未在意过身边的事,神族中人怎可能三十年老成这样,更别提神族寿命之长了。便纵是普通世人,三十年我也不过五十余岁,何来老成这样。你真是呆子啊呆子,人情世故全然不通。”

他呆呆的望着我的容颜在手指的动作中恢复往昔,呆呆的看着我手指点着他的鼻梁教育,呆呆的被我拉着起身进门,唯一不呆的就是还记得扯住蔽体的被褥,傻傻的进门。

“怪我骗你?”我拉起被褥裹上他的身体。

他摇摇头,嘟囔着,“这个师傅又没教过,你也没说过我怎么会知道,你说了我才会知道,你不说我当然不知道,现在你说了我就知道了嘛。”

他一连串的知道不知道绕的我头都昏了,站起身,想要倒杯水给他,谁知道才站起,他的手忽然加大了力道,一双大眼也是紧张的望着我。

“我不走。”轻轻的解释着,倒了杯水送到他的唇边,“我不要你放弃你的挚爱的药草,我只要你行事之前想到我,想到我同样也会担忧会害怕会恐惧,莫要再莽撞。”

他双手接过茶盏,狠狠的一气喝到底。

双手,双手,双手!!!

他居然不知道缠在身上的被褥没有了双手的支撑,就这么一滑到底了吗?

手捧着茶盏,他咕噜噜的喝着,而我的眼睛,只看到他的喉结上下的滑动,看到他如玉的胸膛起伏,看到他平坦的小腹起起落落。

不需要烛火,不需要夜明珠,他的肌肤色泽,已是最美的珠光,在夜色中泛着诱人的力量。

他抿抿唇,“我知错了,以后不会再随意的尝试草药的药性,不会再关在屋子里十数日不出门,不会再漠不关心身边的人,不会再让你担忧,不会再让大家为我牵挂,不会……”

一个全裸的男人,站在面前,面容严肃,表情纠结的做着自我检讨,认真而纠结的反省。

我的眼神,从他纤细的小腿而上,掠过可爱的双腿间,滑过小腹,腰身,胸膛,停留在那一开一合的唇间。

“从明日起,我会日日出来同餐,不再独自缩在房里;也会陪同各位哥哥赏玩,下棋、聊天……”他依旧絮絮叨叨,半点没注意我眼中的目光已快喷出火了。

欺身上前,手指捏上他的下巴,狠狠的吻住,将他所有的决心都压制回去,需索着。

他发出低低的咦唔声,悄悄的阖上了双瞳,手指贴上我的腰身,钻入了衣带缝隙内。

人影,在床榻间翻滚。

他的主动,他的乖巧,他对我敞开的一切,都那么让人激动,让人心中升起快意。

嗤笑传音入耳,“喂,你家宝贝三天没进食了,你能不能怜惜下。”

手抬起,一道指风破空,在窗户纸上弹出小洞,劲射而出。

这家伙,越来越过分了,这也偷听。

衣袂乘风,远去。

但是我,也终是……

抓起另外一条被褥,狠狠的裹上他的身体,“走吧,先吃饭。”

日……夜(一)

“寒雪峰”头,风呼呼,雪飘飘。

地上的我,狼狈又凄惨。

月下的他,飘渺而绝幻。

红衫飘荡,片片打在脸颊上,有些凉。

我笑了,手指抚上那丝丝凉意。

“呵呵……”笑容渐大,渐疯狂,整个山巅都充斥着我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远山的雪崩塌,如雷滚下,我依然止不住笑意,直到笑声中脸颊已湿润,直到笑声中所有视线都模糊,还是无法停止那笑声。

是的,凉意,真实存在在手心中的感觉。

不是梦,不是幻觉。他回来了,我的夜回来了。

“你若是笑倒了‘寒雪峰’,那就不是银子的问题了,毁了我的家我看你拿什么赔。”

月光下的人影飘落我的身边,居高临下看着我笑倒在雪地中打滚的身体,伸出手握住我的指尖。

我笑着,眼睛却酸,好酸好酸。

轻轻吸了口气,听到了自己哽咽的声音。

“我赔,你要我拿什么赔,我便用什么赔。若是赔不起,你便跟着我追债,做我一生一世的债主,如何?”手中他的指冰凉,却真实存在。

他蹲下身体,艳丽的长衫在雪地里绽放了艳丽的花朵,手指与我轻扣,“上次你才说的三生三世,如今却成了一生一世,我似乎掉价了。”

紧紧的握住,想要将他的血肉都融进身体中的力量,却又生怕伤了他的松了劲,“你说多久便多久,你是债主。只要你莫要离开,莫要再离开我。”

他抬起手腕,翻转手心,动作极尽轻柔,从未有过的温柔。

他是骄傲的,也是张扬的,在轻笑魅惑中翘起他的尾羽,任何事不过点到即止,极少有这般的温柔,让人心碎的温柔。

我的手掌摊开,掌心中一道血痕清晰,还丝丝渗着血,滴落在他的衣衫上,黑沉沉的。

轻缩了下手,“刚才砸酒坛子不小心刺的吧。”

于我们而言,这种伤简直不叫伤,我甚至根本未察觉到这么小的伤口带来的疼痛。

他的脸俯下,金色的面具闪过光华,温暖的唇贴上我的掌心。

而我的手,轻巧微缩,躲开了他的唇。

但他比我更快,当手腕的力道刚动,他已紧了掌,坚持着。

没有再退,放任了他的坚持,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夜的唇,暖入肌肤,沁透了心,吮吻过处,指尖忍不住的颤抖,呼吸亦忍不住的凌乱。

似是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的唇从我掌心处离开,浅浅的气息撒落耳畔,“极少看你多愁善感。”

吸了口气,缓缓的睁开眼睛,“那还不是因为你?”

金色的面具,早已落入手中。方才,当我手指触碰上他面具的瞬间,他不躲不闪的任我摘下,我承认,那片刻之间我的心乱了。

我怕,我怕我的表情会有变化,而这变化伤了他。

我更怕,怕我的表情不会有变化,那种刻意的镇定会更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