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好你个莫沧溟,跟你姓就算了,还不让说?

摸摸他的脑袋,我笑的温柔和蔼,“以后跟着娘亲,叫任言好不好?”

你莫沧溟不让说,我任霓裳随便说,怎么都是任言好听些。

他看着我,良久之后,低低的嗫嚅了声,“跟着娘亲就没有爹爹了,言儿要爹爹。”

“怎么会没有?”我抱着他行向悬崖,“娘亲带言儿去找爹爹,好不好?”

他落寞的眼神忽然亮了,用力的点头,连连应着。

纵下悬崖,孩子的笑声在我耳边回荡,我心头也终于下定一个决意。

如今,是该和莫沧溟好好谈谈了……。

红毛与小红毛(二)

神族偏僻的角落,青山绿坪之下,几间小屋围在院墙之内,四周空旷清新,树叶飘落着点点花瓣,在风中渐扬渐远。

这里是曾经我下令给任灵羽独僻的反省之地,以往神族长老还有些担心,加派了人手守着,只是这两年,人已被我渐渐的撤了。

她,也不过是个众叛亲离的可怜人,这几年,只有月栖每月初一十五会来定期看望她,念经诵佛给她听。

我,偶尔会送月栖来,再远远的站在树下等候,陪同月栖一块回去,也见过几次她送月栖出门,能感觉到她脸上的戾气在慢慢消退,被慈祥取代。

那个人,是来了这里吧?

远处的青山隐隐,浮云悠悠,草尖在风中轻轻低头,小屋静谧听不到一丝动静,看不出半点有人来过的痕迹。

我跃上树梢头,扯了片叶子在手指间把玩,默默的等待着。

闭上眼,掠过的是两张容颜,一大一小。

大的,是数年前的记忆,在被我刻意的遗忘间已觉得有些遥远。

小的,刚刚还在我的怀抱中,靠着我的肩头沉沉睡去,手指还死死的捏着我的衣服。

他想念我,却不舍爹爹,如此艰难的抉择,焉能让一个三岁的孩子去做,我又于心何忍?

耳边,风声浅浅,仿佛他在我怀中呼吸的声音,细细的牵动了我所有的柔情。

事到如今,不容我逃避,也不容我放手了。

柴门吱呀,在五感敏锐的我听来,分外清晰。

目光,远投。

褐色的人影从门内闪出,迅捷而敏锐,悄悄探看了眼门外,灵敏的出了门。

“你,还不准备回来吗?”这,是任灵羽的声音。

“师傅,徒儿告辞,他日再来探望您。”冷凝而尊重的嗓音,显示了不容质疑的决定。

叹息声起,任灵羽的手抚过他的发丝,“你既然连我都能原谅,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没有。”他别开眼,目光悄然落向某一处,“师傅,保重。”

任灵羽默默的摇头,缓缓走回了屋子里,而他目送着那背影消失,这才举步前行。

颀长的身姿,宽厚的肩膀,深俊的面容下目光沉沉,红色的发丝披散在身后,飞舞在空中。

一切,都与记忆悄然重叠。

不同的是,如今的他,看上去少了几分张扬,多了些许沉稳之气,在缓缓行走间内敛的背影蕴着些许的沧桑。

我以为这几年的分别,自己对他的记忆已经模糊,原来还有这么多细节,是我不曾忘记的。

他慢慢的走着,目光远眺着某个方向,又狠狠的抽了回来,朝着出谷的方向走去。

“既然回来了,为什么急着走?”我淡淡的扬起声音,手中的树叶飘落。

背影顿住,身体僵直,在迟疑了半晌之后,才慢慢的转身。

深邃的眼瞳平静的目光,缓缓的上移,径直对上树梢间的我。

噙着笑意,细细的打量着他,我迟迟不言,他亦是久久无声,就这么彼此对视着,沉默着。

那些争斗过往,那些火爆场景,都似乎在这样的对望间消散无形,我与他竟是第一次如此平和的见面。

对望,象是想在这短短几眼中看到对方数年的改变,看到千余日月的更迭。无声,只因用心去体会。

他在树下,衣袂猎猎。

我在树梢,衣衫飘飘。

花瓣纷纷扬扬而下,切断了彼此间视线的牵连,落于他的肩头、脚边。

我跃下树梢,落在他的面前,莞尓,“这几年,好吗?”

他垂落眼皮,僵硬着背,单膝跪倒在我的脚边,“属下玄武侍卫莫沧溟拜见族长大人。”

“算不上族长。”我笑容渐大,手指按上他的肩头,“这个烫手山芋,我还在和娘亲大人丢来丢去中。”

他的身体,在我的触碰中更加的僵硬,视线转落我的手指间,绷紧的站起身。

“神族的风景永远美的让人流连,既然回来了,不如走走看看?”我随意的迈开步伐,“既然你喊了声族长,那么我想与你聊聊,你不会拒绝吧?”

他的脸上一晃而过些许的为难,我的手已轻握上他的臂弯,“去你的屋子看看?”

在我强势的态度下,他终于迈开脚步,与我同行。

两个人的衣衫划过草尖,唰唰的响,我眼角轻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他似乎有些走神。

“这几年在外面好吗?”我侧脸盯着他的面容,询问的笑容间意味深长。

他的目光在与我相触的刹那挪开,冷峻的表情强硬一如当年,“好,很好。”

“有家室了吗?”我眉头抬了下,“若是你想脱离神族,我会全力相助,当年你对夜的恩情,我还没说谢谢。”

“没有我,你也能拿到‘冰涧火莲’。”他冷冷的回答,方才的震惊平复,那刚毅狂妄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你认为天下有女子能征服莫沧溟吗?又何谈家室。”

“是么?”我轻笑了下,不再追问。

前方小屋遥遥在望,我感觉到他脚下踟蹰,握着他臂膀的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出去那么久,长老们可都念着你呢。”

“是念着我未尽职守,想要撤除我玄武侍卫的身份吧?”他冷冷一笑,哼道。

我笑了笑,“你不是回来了么,又何必担心他们撤除不撤除呢?不需要你做什么,呆在神族他们自然无话可说。”

伸手推开房门,我强势的将他带入房内,“这是你当年的居所,看看可有改变?”

他草草的扫了眼,“没有。”

“我已通知了长老们你回来了,一会去拜见他们吧。”我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话语带笑。

“不。”他猛皱了下眉头,目光看着房门外,“族长,沧溟还有事在身,请族长放沧溟先行离去,他日再行拜见长老。”

“你走了还会回来?”我敛了笑容,深深的望着他的双瞳,“如果不是我出现,只怕你早已出了谷,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回来过。再说,我是族长你是侍卫,什么时候你身外之事超越了你身为侍卫的职责,让你不顾我的命令离去?”

他一噎,张了张唇,却没有说出话,只是眉头间的焦虑又深了几分,目光频频看向门外的太阳。

“当年你离去,我可以解释为你忠义难两全的避世,今日你既然回来了,证明心中已放下了对姨娘的愧疚,还有什么理由值得你急着离开?”我靠在门边,看着夕阳余晖的金色,“天色这么晚了,又何必急在一时?”

他脸色微变,抬腿走向门外,身体交错的瞬间,飘落一声,“族长,告辞。”

我的手伸出,在他即将出门的刹那将他拦了下来,“莫沧溟,给我个你要走的理由。”

掌心挥出,想也不想的拍向我,“没有。”

我笑了,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爆烈性子的人。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似乎还是这样的他引动我的征服欲。

手探出,扣向他的脉门,抓着他的胳膊,“如果非要我说一个理由,莫非是你不敢面对我,对我的爱恋之情难以放下?”

“放屁。”他沉声低吼,“任霓裳你别太抬举自己,老子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这个玄武侍卫我早就不想要了,那群老家伙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没空去拜见他们。”

我放开手,他掠入风中。

我双手抱肩,轻声低叹,“倔强如斯,便是宁可与我交手,也不愿告诉我真相吗?”

人在空中,他惊愕回首。

苦笑摇头,“言儿在长老们那,吃饱喝足正在睡觉,你不用急着赶去接他。”

长老们逼迫的紧,要我在日落前到长老会做出交代,分身乏术之下,我只好将睡着的言儿让人送到长老会,以言儿的容貌,这群老家伙自然看得懂。而我,则亲自来抓这个嘴硬的混账。

人影落地,脚下踉跄了几步,他惊讶的盯着我,“你……”

不等我开口,他忽然猛扑过来,挥掌就拍了过来,爆吼狂烈,“任霓裳,你想干什么?”

我倒飞而起,闪过他凌厉的掌风,“莫沧溟,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老子没什么好听的。”他神态狠厉,“把言儿还给我。”

“你能不能听我说完。”手指点上他的脉门,“我们就不能慢慢谈吗?”

他改掌为拳,与我对过一招,飘退三尺,双瞳爆发着火焰之光,定定的望着我。

我亦是不躲不闪,与他对望,“沧溟,言儿是我的孩子,对不对?”

他的手,垂落身侧,慢慢的紧握,“是。”

“他是神族族长与神族侍卫的孩子,是不是?”我步步紧逼,声音凝重。

他狠狠一咬牙,“是。”

“神族族长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对吗?”我叹息着,走到他的面前。

他脸上的肌肉跳动着,久久不答我的话,忽然单膝跪地,“莫沧溟恳请族长,放弃言儿。”

他的声音,凝着涩涩的味道,“言儿是男孩非未来族长人选,族长膝下孩子众多,更何况……”

他抬起头,深深的凝望我,脸上闪过一丝凄凉,“您的孩子都是爱人所出,言儿却……”

“他的父亲却不是我心头所爱,将他留在身边难免不受冷落,你是想说这个吧?”我接着他的话,将他未尽的词道了出来。

他不说话,算是默认了我的猜测。

“可这是神族的规矩。”我的回答,只有这样的一句话。

莫沧溟一向强硬的表情浮现着落寞,“沧溟身为弃儿,一生未有亲人,唯有言儿为骨肉至亲,若您真的记莫沧溟一花之恩,我求您将言儿还给我。”

那眸光在颤抖,有水雾隐隐飘起,“沧溟,求您。”

卸下了坚强的面具,此刻的他只是个全心想要回孩子的父亲,那乞求的眼神,抖动的双肩,让我心头也是酸酸的。

“如果我不能答应呢?”硬下心,我不敢再看那双眼,只是冷冷的回答着。

“那……”

我背着双手,平静开口,“你打不过我,更别提从众位长老手中夺走言儿;即便今日让你带走言儿,他日长老若是下达追杀令,你又能逃到哪去?更别提带着言儿,若是伤及他,你又于心何忍?”

垂下的发丝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他面前的轻轻草尖,挂了一滴晶莹水露。

“族长可会善待言儿?”他颤抖着声音,似是下了巨大的决心,方才勉强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是我的孩子,又那么乖巧,我怎么舍得?”想起那个软糯糯的声音,脸上都不自觉的浮起笑意,“你教的那么好,将来必成大器。”

“他根骨不错,你若是愿意,就传他几招功夫,打坐心法我都传授过了,他练的很好。”他的声音缓慢,每一句话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言儿很独立,吃饭睡觉都不需要人操心,只是偏爱酸甜蜜枣,你若有空给他买些,春秋之日防他风疹病。”

我轻轻的开口,“还有吗?”

他吐了口气,摇头,“没有了,沧溟告辞。”

起身转首,他的脚步沉重,慢慢的踏向出谷的方向,落寞的背影被余晖拉的长长,说不出的孤独。

“你不去看看他吗?”我在他身后扬起声音,“你让我如何对他交代爹爹不见了的事。”

“没关系。”他头也不回,“孩子尚小,过不了几年便不记得我了。他本就是神族的孩子,我隐瞒不了几年。天意如此,沧溟不能违抗天意。”

“你舍得?”

他抬起脚步,停了停,重重的落下,齿缝中迸出两字,“舍得。”

“那……”身体纵落他的身边,掌心握上他泛白的指节,“你也舍得我?”

他手臂一颤,直觉的想要甩开我,却被我死死的拽住,“从姨娘那出来,你朝我住的地方看了两次,犹豫了两次,你心头根本不曾放下我,是不是?”

“没有!!!”没有半分迟疑,他重重的低吼,声音嘶哑。

“如果没有,你为什么生下言儿?如果没有,你为什么放心把言儿给我?如果没有,你为什么不为言儿留下,而是坚持离开?”一连串的质疑冲口而出,直逼面前的人。

“没有!!!”他重重的咬住那两个字,“生下言儿只因不忍,交给你只因我信任你,离开……”

“离开只因你不敢面对我,怕我笑你失落了心。”双手拢上那劲瘦的腰身,从背后贴抱着他,靠着那宽厚的背脊,“你莫沧溟一生不输于人,更不甘落于女子之下,你爱上我,却恐惧我不能给你同样的爱恋,宁可倔强的远走,亦不要施舍可怜。”

他不再挣扎,也没有回答。

但是我听到了他的心跳,急促。

“若我劝你为神族留下,你定是不愿吧?”我手臂渐紧,“若是我劝你为言儿留下,你可以考虑?”

手臂下的身体微颤,心跳更急。

“若是我劝你……”臂弯死死揽抱,“为我留下,你愿意吗?”

“你……”那个声音哑然艰涩,长长一叹,“还是在可怜我,如果没有言儿,你会说这样的话吗?”

“四年来,我不知道言儿的存在,但是我保留着玄武侍卫的职位,你说我是为谁?”声音清楚吐出,“今日是长老为了废除玄武侍卫之职的期限,我巴巴赶回神族,是为了谁?这房间的一切,我都着人精心的保存着,又是为了谁?我把言儿给长老,亲自来接的人还是谁?”

我扳过他的身体,双手轻抚上那张容颜,“斗了这么多年,我认输,输给你这倔强的男子,输给你这强硬的性格,输给你不小心张开的情网,你可接受我的投降?”

他的眼神,从死灰到燃点起小小的希望,慢慢的抬起,划过我的面容,停留在我的眼眸上,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思。

我绕上他的颈项,靠着他的肩头,低喟着,“我想你了,沧溟。”

唇,落下,犹如野火燎原,燃烧着无尽的火焰,侵蚀着我的气息,占据了我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