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她带着景飒偷偷离开神族,抛下了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护卫,这本该是丈夫的人。

她的抛下,固然有着诸多考虑,为了不惊动神族的内奸,可这种抛下,又仿佛是对他们的不信任。

最该在她身边的护卫,最该被她信任的丈夫,被她丢下,这一丢就是二十五年。无怪乎阳檀与陵迁要挑战景飒,因为他的存在等于是向神族宣布还有凌驾于神卫之上的人存在,这挑战的是神卫的尊严,地位,以及荣耀;这是三人间的斗争,神卫的位置只有两个,输者的下场唯有死。

这道鸿沟是她亲手划下的,也该由她亲手填上,更因为她不舍,不忍。

不舍他们的忠心,不忍他们的等待,或许,那早在二十年前为他们悸动的心,又重新复苏了。

阳檀的脸色,刹那的有些煞白。

这个表情映在任幻羽的眼中,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手落下,握上阳檀的掌,那掌心的温度,也是微凉的。她靠上他的胸前,仰起脸,“这一次我不走,绝不会走。”

那双明眸中,蕴含着柔情似水,就连声音,都软的能掐出水。

阳檀的指尖颤了下,在小小的触碰中,终于慢慢握上任幻羽的指尖,竟不敢握牢,就那么小心翼翼的虚环着,似乎是在害怕着她的抽离。

感受到他内心的害怕,任幻羽将自己的手更贴紧他,用力地握住,身体靠上他的胸膛,日光下笑容明媚,“阳檀可愿让我为你换了这绳穗?”

心跳声很快,她靠在他的胸前,听的如此清晰。

那微凉的手心里,有了薄薄的汗意,这汗意传递到任幻羽的手中,她无声地低下了头,吸了吸鼻子。

那是一种酸涩的感觉,不自觉地就弥漫开了。

只不过这么浅的接近,就能令阳檀激动如斯,她又怎么会不懂这背后的等待与渴望,这么小小的一句话,他就能失了方寸。

二十五年,她还在因为愧疚而无颜面对他们而纠结,而阳檀,又何曾怪过她。

临水照影,阳檀坐在石上,背影还是那么挺直,直的有些僵,每当那双手拂过的时候,肌肉崩的更紧。

发被散开,被她握着,就像握着他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心,如水的顺滑中,一道银亮被她眼见地看到。

那不是神族银发的亮,而是……白。

隐藏在一片黑色中的一根白色,特别的刺眼。

“阳檀有白发了。”任幻羽的声音藏着些许的疼,声音涩涩。

神族的人常年不老,以阳檀的年纪和武功,绝不该有白发的。

“早有了。”他淡淡地回答,拈过她手指尖的那丝银色,随手一扯,发丝断裂。

松开手,那丝发飘落,朝着水面荡去。

两根手指从旁边伸来,极快地拈住那缕发,在他的眼前郑重地拢入袖中。

他诧异,却不擅长询问。

“我只想留着,给自己一个警醒,再不恣意妄为,再不辜负多情,再不任性。”她的回答亦从容恬淡,就像是家长里短的闲聊般,“忧思才早生华发,只愿他日不再令阳檀多思多虑。”

她不为当年因景飒的冲动而后悔,并不代表她不对阳檀和陵迁内疚。

目光在身上搜寻着,停在腰间系着玉饰的穗带上,随手扯了下来,结了个束发的环。

当环结好,她望着手中老旧的绳环,愣了愣。

那个已经褪色的绳环,与她手中新结的环,手法上竟是一模一样的,甚至还能看出当初匆匆结成的粗糙。

记忆,在一点一滴地回归,只因为那个特殊的结法。

似乎当年,她也是这么随手挽了个环,说是要给他束发,因为消息而匆匆离去,那环就这么扔在了地上。

阳檀为什么束发,为什么用着如此老旧的绳环,就这么突然间得到了答案。

以一个随手结成的环而言,二十多年的时光,当真是保存的太好了。

“对不起。”她叹息着,双手从身后环着他的肩头,拥着他。

阳檀的手,掰开她的手心,将手中的旧绳环取下,默默地握在手中,郑重地放入怀中。

“别留了。”她按着他的手,“旧了,就不要了。”

阳檀沉默,唯有手执意勾着那个绳环不肯松开。

任幻羽的脸贴着他的背心,声音幽幽,“不要再执着我当年无意的一件东西,那只能代表任幻羽昔年的自私,若阳檀真信我,幻羽决不再丢下阳檀,又何必执着过去?”

过去的已不能追,唯有珍惜将来。这是她给的承诺,只不知阳檀是否还信她?

那争夺的力量渐渐松开,阳檀终松开了手,任幻羽捏了捏掌心里的绳环,随手抛向潭中。

几滴水波溅起,那绳环在碧波中荡起了几个浅浅的涟漪,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

她听到了阳檀长长的一声吐气,似乎,真的是放开了曾经。

“好了,现在重新为阳檀束发。”她的声音轻快,两个人之间沉闷的气氛消失地无影无踪,就连空气,都仿佛在这一刻清新了起来。

她以手指为梳,为他结着发,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忽然间阳檀的声音传来,有些涩涩的,“族长,阳檀想舍弃朱雀侍卫的身份,请族长恩准。”

“为什么?”不自觉地用力,手中已经断了几根发丝。

“族长与景飒情谊深厚,又有少族长,是断然不能舍弃的。”阳檀低着头,声音淡然,“昔年族长与陵迁之事,族中不少人也是知道的,我想族长是舍不得他的,阳檀不愿族长为难,自愿舍弃侍卫身份,族长将朱雀侍卫的头衔给予景飒侍卫吧,他……”

说到这,声音已低不可闻。

“你以为我来找你,是为了商量要你让出朱雀侍卫的身份?”任幻羽猛的扳过他的身体,怒瞪着眼前俊美的容颜。

阳檀没说话,但那低垂的表情里,已是表露无疑。

“我若要换侍卫,早在二十年前就换了,何必等到今日?”任幻羽胸脯起伏,咬牙切齿,“当年有霓裳的时候,我提任何要求长老又岂敢反驳?当年任幻羽没有这么做,以后也不会。”

她捏着他的肩头,柳眉高挑,“你觉得自己不如陵迁是吗?那今夜,我去找你。”

这话明白无疑,任谁都明白话中的意思。

阳檀更是将脸悄然别开,脸上红色晕染,如霞落天边。

“那,阳檀再也不提就是。”他嗫嚅着,好不容易才憋出这几个字。

再也不提几个字,背后更藏着一层意思,就是搁置与景飒之间的斗争,不再计较神族的两位护卫规矩。

任幻羽的脸上悄然露出欣慰的表情,“谢谢你。”

这谢,是感激对他自己始终的付出,是感怀他这么多年的痴心,也是感恩他对自己的体谅。

他没有客套,也不必客套,她话中的感情,他懂的。

正当她疏弄过他的发,准备结上发绳的时候,一道声音从远至近,呼啸而来……

“族长大人,您老人家在哪啊,在哪啊,在哪啊!!!”火烧屁股般的叫声刺的人心头一震,“要死人拉,您快来啊……”

这声音听着耳熟无比,任幻羽迅速在脑海中找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每天夜晚,女儿喊打喊杀的对象,似乎就是他,那个叫叶若宸的男子。

每天晚上,神族居所的安静都是被他刺耳的叫声打破,然后就是吱吱哇哇地围着神族的地展开一场追逐,对于这种撕心裂肺的叫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出事拉,景飒爹爹要死了!”这一嗓子抖出来,任幻羽心头震惊,再也顾不得其他,纵身跃出,一把扯住那个蹦跶来的人。

“发生什么事了?”她皱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别说景飒的武功之高神族只在自己之下,更何况还有霓裳以及各位长老在,如今的神族不再是当年那个安逸的神族,绝不可能再有大事发生,即便有,眼前这个家伙又怎么可能衣服整洁,发丝都没乱半根?

只怪她,当年的事印象太深,深到了已成了心里的伤,想也不想就出来了。

果然,面前的秀气男子展颜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我总算找到您老人家了。”

“找我干什么?”任幻羽的口气实在不怎么好。

“做主让我报恩吧,楚烨唯有您的话才听。”他拉拉任幻羽的袖子,又是一个讨好的笑容?

“就为了这屁大的事?”任幻羽用尽了力气,才没让自己的眉头打结,“还大呼小叫?”

“我找不到您老人家,据说只要喊景飒爹爹的名字,无论您在哪都会立即出现,我就试试咯。”阳光明媚的男子半点不觉得有什么错,还很有些得意,“果然我一喊,您就出现了。”

“是啊。”叶若宸笑的眉眼都挤到一块去了,“景飒爹爹的名字果然好用。”

悬着的心放下,她瞪着叶若宸,“没空!”

她当然没空,她还要为阳檀束发呢。

突然她发觉,就在方才与自己同时起身立在身后的人,已经察觉不到气息了。

猛回头,青绿碧波水潭边,哪还有阳檀的身影?

她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大石,除了她刚才结的发绳,再也没有任何人。

又是景飒的名字,又是相同的反应,她又一次丢下了阳檀。虽然性命之事更重要,可这只是一场闹剧,没有发生任何事。

阳檀听到了那个名字,也知道了前因后果,定然心中是有些难过的,才悄然离去的。

好不容易才彼此之间才有些许的进展,好不容易才让阳檀不再自卑,就因为这个家伙一句话,将一切打回原点。

她的承诺,在二十五年后走了当年的老路!

“阳檀!”任幻羽呼喊着那人的名字,朝着他离去的方向一展身形,追了下去!

可怜站在原地眉开眼笑的青年,看着任幻羽轻功施展到极致,眨眼消失在眼前,活生生地定在那,犹自张着嘴,“您老人家还没答应帮我报恩呢……”。

捣蛋鬼叶若宸

小山谷中,阳光打在树梢,斑驳的影子落在树下的人身上,仿佛无形的手在抚摸着。

修长的腿半曲着,发丝完全散开,那沉静的人影似乎完全与这方小小天地融为一体,挺直的鼻梁间,鼻翼微微张翕,沉醉在花香中。闭着的眼睛弧度斜挑,长长的睫毛阴影投落在脸上,忍不住地让人猜测那双眼睁开后,会是如何的吸引人。

树上的花瓣缓缓飘落,无声无息地沾上他散落的发,在黑色中增添了浓艳的颜色,散发着夺人呼吸的魅惑。

他喉间发出满足的叹息,翻了个身。

发丝也随着他的动作而动,将那张绝世的容颜遮挡了大半,却又多了些许诱惑。腰间一方坠子顺着姿势滑下,正巧落在一缕打在地上的阳光上。

阳光打在令牌上,流光溢彩,祥云似要脱离飞出。一只白虎背生双翅,脚踏祥云,临空落下,威猛不可当。

犹在睡梦中的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腰间坠子的小小滑动,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摸到了那方熟悉,才欣慰似的松了手,唇角勾起浅浅的笑容。

鸟儿婉转啼叫,花落发间,这个山谷包容着他的身体,又好像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安宁。

没人察觉,山谷的入口,站着一道明丽的身影,盯着地上的人,静静地看着,像是被点穴般。

他始终睡着,睡的宁静,她也一直看着,平稳的表情下,掩饰不了眼神的复杂。

陵迁,他还是这么喜欢这里,喜欢一个人窝在这里,懒懒散散地睡着,睡在树下花间。

记得当年,她无意踏入这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他就像花精光灵幻化出来的影子,刹那冲进眼底,惊艳了她的目光。

俯首拾起一枚小小的石子,飞弹而出,落在他的耳边。

“谁?”睡梦中的人猛地睁开眼睛,一双锐利的眼中毫无半分睡意,目光扫过时,手挥起,数片落叶割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

当树叶如刀锋闪过,他的目光也终于看到了石头来处,那站在谷口,裙袂飘飘含笑而立的女子。

惊诧一瞬间浮上脸颊,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反应过来时,手忙脚乱地想要拍飞那攻击的树叶。

奈何那树叶已到女子身前,再想要改变,已是来不及。

青葱儿的手指优雅弹出,尖尖的指挽了个花,翻腕将树叶拈在手中,闲庭而立,裙角轻摇。

像是勾描工笔的菩萨拈花图,几分端庄几分娴静,唯有那双眸更加的灵动鲜艳,流转波光。

“陵迁还如当年那般,对这里有着执着的领地感。”任幻羽轻声笑着,缓步走向他,手中摇着那几片树叶,玩的煞是开心。

遥记当年,她玩心大起,拾起一块石子抛向他,结果遭到了他数枚树叶的攻击,如今二十五年之后,他竟是半点未变,时光在这一瞬间恍惚了,与那初夏的午后,悄然重叠。

他也是这样掩不住眼中被打扰了好梦的怒意,也在手足无措过后想要收回自己的攻击,更是在树叶落入她的手中后,无声地将自己两只手背到身后,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干过。

明明处事沉稳的男子,竟会有如此孩子气的动作,任幻羽还记得当看到这个动作时,她深深地怀疑眼前人是不是众位长老口中那个大气有度,最为看好的侍卫接班人。

有时候,骨子里保留一份童真的本性,会让人忍不住地亲近,她就是被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吸引了,从而好奇了这个男人。

如果说阳檀是她在意,而没有来得及彻底袒露心思,陵迁则是真正与她有过一段情,缠绵过的男子。

就在这树下,就在这阳光中,她与他翻滚在落花间,将这小小的山谷成为两人新婚的东方,以天地为鉴,日月为光。

想起那一刻,心头都是软的,温柔地能滴出水,那刻陵迁的目光,成为日后午夜梦回时最常记忆起的伤痛。

她与景飒,是生死相依,为了让当时只剩一息的景飒复生,她用尽了所有的医术,以水族的冰魄晶保住他的气息,在人间守着药草成形,再赶回水族,陪着景飒一点点地好转,这一拖延,就是十余载。

再之后,他们觉得十余年的时光,该是对方放松警惕心神的时候了,不如隐匿下更好。

再说是以大局为重,她也不可能不思念,越是与景飒亲密,心头的愧疚就是越深,对不起阳檀,更对不起陵迁。

她也曾问过,如果发生事情的不是景飒,是他们其中之一,她会不会如此拼命?会不会抛下神族族长的地位身份不顾一切?

答案竟没有半分犹豫,是的。不管那个人是景飒,是陵迁,是阳檀,她都会这么做,于她而言认定了自己是他们的妻子,就会以命相护。

女儿曾说自己其实是有大局深算谋略的人,否则不可能隐忍二十多年,不可能舍弃爱人在神族,也绝不回首一眼。

所谓大局,所谓谋略,牺牲的是个人感情,辜负的是阳檀和陵迁。

陵迁站在那,散开的发间还夹杂着几瓣落花,那背手的动作里流露出几分狼狈,那缓缓归落的发丝,遮挡了褐色的眼瞳,也遮挡了他了尴尬。

脚下,甚至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当年,他也是这般的动作,也是这样的想要逃离。

但这一次,他退后的脚步只是一瞬,就站定了。

“陵迁,是我。”任幻羽只觉得嗓音干哑,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这话说了和没说没有差别。

陵迁唇角扬起一缕笑,很温柔,也很魅惑的笑,看的人心尖抽抽的,也不知道是悸动还是激动。

就在任幻羽被这笑容勾的刹那魂魄离体的瞬间,那树影下的人突然动了,颀长的身形划过如流星的影像,扑向谷口的女子。

姿态优美,残影久久不散,就连嘴角那抹笑,都似永远定格在她的眼中,值得慢慢回味。

陵迁爱美,举手投足间都散落独有的风情,但在神族中,有人说陵迁温柔,也有人说陵迁暴烈,更有人说陵迁冷漠,独独不会有人说他风情。

因为他的风情,只为一人绽放。

那个人,叫任幻羽。他的风情,不是对神族族长而起,只对任幻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