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离去,眼前只有他那双眸,如幻如雾的眼。

马蹄声声,黄沙飞扬,我只觉得身上有一缕牵绊,象尘封了数十载的酒般,浓的化不开。

百里之地,不觉孤单,眨眼即过,当我遥遥望着一座小镇时,手中勒了缰绳,马蹄声渐息,缓缓地踱步。

月已上中天,普通人家在这个时候早已经安睡了,除了偶尔几声狗吠和一两盏挑灯夜读的光,再也没有其他气息。

我松开马缰,唯恐清脆的马蹄声惊动了人,脚下点落,朝着西面而去。

将至尽头,我看到一座大院伫立在黑夜中,黑沉沉的没有一点灯光,与七叶往常富丽堂皇的享乐之地完全不同,这里就象是普通的大户人家,青砖绿瓦,透着深幽的气息,连砖墙上都露着腐朽的百年味道。

如果不是探子回报,我绝不会将这如此普通的宅院与七叶联系起来,什么叫狡兔三窟,狡黠如七叶,又何止三窟,连这样的地方都是她的藏身之所,可见心智之深,钱财之厚。

内息张开,不放过十丈内任何一点可疑的气息。在盏茶功夫过后,我确认大院内没有任何巡视的人,甚至连看家护院的狗都没有。

平静的象是完全没有人存在的痕迹。

是探子弄错了,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在这里停留?

我不敢再耽误下去,身体一窜,手掌勾上房檐,轻飘飘地落在墙头,黑森森的院落里,一点灯火之光都没有,月光照在大地上,格外幽冷。

没有在前院过多逗留,我直奔后院而去,如今最先需要我确定的,是七叶究竟有没有在这里逗留,如果逗留,她的住所又会在哪?

心头,稍有些急切了。

我不能失去七叶的下落,绝不能!

当我在后院看到与前院一样的情形时,我的心开始下沉,没有人气,同样空荡荡的院落,除了天井的围栏,就只剩再通往内院的门。

我第二度抬腿,跨过了门。

当我脚步落定,我的脸色变了,眼神也凝重了。

我的眼前,还是一个空旷的天井,两旁的回廊,还有一个通往后面的小门,一切的一切,都与我之前走过的两个门一模一样。

我当然不会以为七叶脑子有病,会造数个相似的庭院,只为了让人看前院的样子,所有的一切,只能有一个解释,我进入了阵法中!

☆、阵法、暗算

阵法、暗算

青篱曾经和我说过,七叶除了不会武功,对医理、天文、术数,乃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七叶也曾经对我说过,她在“白蔻”的别院之外,摆下数个阵法,若没有她的引路,无人能进出自如。

天族的记忆回归之后,之前的所学,也都存在于我的脑海里,阵法我懂,但要一时间出去,却也不是易事。

这就像是毒药与解药的关系,纵然是神医,在面对毒药的时候,最先要判断毒药的种类,这不难,难的是剂量。在没有配方的情况下,谁也不会知道别人放了多少的量,更不知道掺杂了什么其他的药物。掺的越多越杂,越难配制解药,需要耗费的时间越长。

阵法也是一样,即便我知道了七叶用的是什么阵法,也不知道他阵法套阵法,究竟是多少个连环阵,也不知道关键的阵眼是如何隐蔽的,更不知道数个阵门之间是如何替换的。

行差踏错一步,就如同解药放错了一味,可能不仅解不了毒,还有可能加速毒药的发作,唯有小心翼翼,斟酌再三。

可这斟酌,耗费时间,我最缺的,就是时间。

知道我急需那两味药,也就知我为了药会孤注一掷,她守株待兔,我自动上门。

脚下试探着踏出一步,点上地面,全神戒备着。

没有反应!

既没有突然射出的暗箭,也没有打开的陷阱,地面还是地面,月光还是月光,院落还是院落。

我站在原地等待了半晌,甚至连被我触动了阵法之后匆匆而来的人,都没有。

这一下,我犯了难。

在不知道阵门与阵法的情况下,冒险触发阵法是最好的办法了,就如同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当毒发的时候,凭借症状来断定所中之毒才有办法去解。但此刻,我就象个知道自己中毒,但是毒迟迟不发作的人,除了干等,别无他法。

天族的书谱中光阵法的设置,就有千余种,高手还能将各种阵法融合创新,环环相扣,仅仅凭借现在这样,根本无法判定七叶设下的是什么阵。

脚尖点地,我身体一窜三丈高,轻飘飘地落在屋檐上,借着月色的光看去,身前身后哪有什么一进二进的院落,分明就只有一座大宅,一个院子,我的判断没错,我的确是走进了她设下的阵法中。

阵法再强,她也不可能设在空中。我脚下连点,快速地飘过最后一片围墙,朝着看好的空地处落去。

人落地,我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周身都萦绕在凝重之下。

因为此刻我的眼前,不是屋檐上看到的空地,而是院落——与之前我走过数次,看过数次一模一样的宅院。

不用怀疑,我又一次被七叶的阵法困住了。空中他无法布阵,但他能在我的落脚处继续迷幻我。

一声冷笑,我再度拔身而起,一口纯气顶着,掠出十丈有余。

再落地……

一模一样的回廊,一模一样的院子,一模一样的墙砖,就连地上几粒细碎的石子,都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象传说故事里的那只猴子,怎么翻都翻不过佛主的掌心,任我费尽心思,他人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也猜明白了为什么七叶的阵法没有攻势,七叶设下这阵法,未必是为了杀我,她只是耗我,耗尽我的时间,耗到合欢无法再等下去,最终我只有投降。

发动攻势,一旦被我看穿,她就困不住我了。

现在别提合欢需要的药,就连我自己如何出去都成了难题。七叶用的是幻术阵法,我该怎么做?怎么做?

我的眼前,仿佛浮现了七叶那慵懒娇俏的身姿,散漫地躺在她华丽的金丝大床上,用一双冷然无情的眸子,远观着我的束手无策。

又仿佛看到了那床榻间气息微弱的合欢,艰难地喘息着,一双含雾双瞳数度闭上,又数度睁开,在强撑中低语着,“我等你回来。”

心头涌起一股烦躁之感,我百里奔袭而来,本为了偷药,结果才入门就被人算计,别说药,自己还被困在阵法中。

这烦躁感渐浓,心头犹如被燃起了一把火,恨不能马上释放出来。

掌心一抬,狂烈地劲风吐出,拍打向面前的墙,掌过处,墙面岿然不动,就连地上的石子都没能跳动一下。

就好像我的武功,一瞬间从身体里被抽离了。

我怎么了?是中了“紫玄草”武功被禁了吗?还是这阵法能够吸收我的功力?

怒意再起,我又是一掌拍出,面前的景色依然故我。

心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狂叫着,无数次七叶脆嫩的笑声闪过,犹如最锋利的讥讽,撩拨着我的怒火。

若连七叶都斗不过,我还谈什么平定天下。若连合欢都救不回,还说什么保护万民。

怒火从狂烈变成了咆哮,吞噬我所有的理智,我一掌接一掌地拍着,想要打碎面前的墙。

面对这墙,我就象个无用的孩子,纯气的爆发从五成功力到七成功力再到十成功力,最后的倾力而为,都没能打碎。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眼睛里都充斥着怒火,胀胀地生疼。

杀意掩盖了一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打碎这墙,找到七叶,杀了她!

“叮!”冷然的夜空中,传来鸣颤。

声音不大,落在我的耳旁,不啻于当头棒喝,久久震荡。

我低头,手中的“独活剑”自行出鞘半寸,剑身上爆发出光芒,打在我的眼睛上,让我难受地眯了下眼。

也就是这一眯,我如同大梦正酣被人当头棒喝,直愣愣地站在那,只觉得背后汗水涔涔。

谁说七叶设下的只是一个幻境没有杀伤力,它给我一个空洞的院落,让我在闯不出去之下被心魔所扰,急火攻心之下开始胡乱出手,到最后不需要她动手,我真气耗尽也能把自己弄死。

空气中那幽幽的味道又一次飘来,最初我以为是老旧的古宅里腐朽的味道,细思之下,我冷哼了声。

天下没有无敌之人,再是特别的体质也会有制约之物,天族的血脉异常,寻常人间的药是难以让天族人受损,但有些奇异的草药,却有这样的本事。

比如“紫玄草”,对寻常人就是杂草,对拥有天界血脉的人却是再可怕不过的东西,这种“幽木”也是一样。

它的味道很淡,乍闻上去象是百年老木受潮后发出的气息,作用却与“紫玄草”截然相反,“紫玄草”是让人全身瘫软,“幽木”则是让纯气血脉的人血脉贲张,难以控制纯气,甚至走火入魔。

七叶的阵法乍看没有任何攻击,她算计的是人性的弱点,任何人在遇到无法破解的难题时都会不耐、烦躁,接着被侵蚀神智,若不是“独活”剑示警,只怕我还陷在自己的杀意中无法觉醒。

轻抚过剑身,犹如爱怜着最眷恋的情人,剑锋划破我手指的肌肤,些微的疼痛让我彻底地冷静下来。

刺眼的光芒黯淡下去,剑身又恢复了一贯的黝黑,归鞘。

我看着眼前那堵被我飞了数十掌的墙,不仅墙身未动分毫,就连地上细碎的小石头,都没挪过半分位置。

我扯下一缕裙摆,蒙上自己的眼睛,当视线全部陷入黑暗,我的倚仗就只有耳朵,和感知。

脚下踏前一步,郑重而坚定,又一步,再一步……一连十余步走出,感知告诉我,身边前后并没有任何阻挡物,我摘下眼上的蒙面巾,眼前数丈处,还是那堵高墙。

不得不佩服七叶的本事,这阵法布得很大,足见其心智与谋算。天族隐居的岛也是层层叠叠的机关与阵法,但那不是一日促成,而是千百年的积累,才有了那玄妙的隐匿之处。

但越是玄妙的阵法,就越是容不得人多的杂乱,一旦被误触了阵门,很可能会伤人,所以天族才选了个湖中之岛,而七叶能将阵法布在小镇之上,可见大胆。

再度蒙上眼睛,我又一次提起了脚步,阵法再大,终还是有边,只要我谨慎而行,绝不难出去。

这一次,又是十余步,我的感知告诉我,周边还是空荡荡的,所以我没有停,而是继续。

就在此刻,我的脚下踩到了一枚细碎的石子,被我的脚尖踢动,骨碌碌地滚向前方。

这是我这一路行来,第一次触碰到真实的物体,还来不及惊喜,耳边就听到了机簧之声。

这机簧,不是弓弩强劲的弹射声,而是很轻,轻的不过象弹一下牛皮筋的感觉,却仿佛连环般,一连响起数十道。

数十声,涵盖了我的上下左右前后,在眼睛被蒙的一瞬间,如此众多的声音突然响起,要判断出哪一边没有声音,确实挺难。

尤其,当你心中知道这机簧出自最让你忌惮的“漫天星雨”时!

一个针筒就是成百上千根针,数十个针筒……我心头苦笑,即便真的是骤雨临头,只怕也不及它们密集,同时迎面而来的,还有细微的炙热气息。

剑出鞘,在头顶挽起气浪,以强大的力量将落下的针导向一边,掌风扫出,以劲气旋转在周身护卫,身体斜飘右前方一个小小的角落,所有的机簧同一时间响起,唯有这里没有声音。

密集的针,让我连摘下脸上蒙面巾的时间都没有,功力鼓胀,将影换轻功提升到极致。

没错,我瞬间的感觉没有错,那些密集的针擦过空气,唯独这里宁静如常。

不对!

我甚至脚尖还来不及落下换气,生生再度提起,又掠回了过来,在此同时,一个巨大的东西夹杂着风声从我身边掠过,落地。

我还能感觉到那粗糙的边缘打过我胳膊时的沉重,从漏空的风声里,我能感觉出,这是麻绳编成的网。

人去,再回,躲“漫天星雨”针,再躲这天罗网,掠回的时候,“漫天星雨”刚过脸颊,就在这银针与罗网中一来一回,悉数躲过。

七叶啊七叶,你算的精巧,算得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出来,在我刚刚兴起一点喜色心思放松的时候才彻底放出杀招,当真把人心每一点细小变化都想的通透。可惜,你还是低估了我的武功。

两度闪身,一次折返,虽然难,我还能应付。

在空中,我的手抚上蒙面巾,想要摘下那布料,但我的手刚刚抬起,就马上落下,因为我察觉到了另外一种危险的气息。

我的脚下,很热。

“漫天星雨”中弹射出的,不止是银针,还有火石。

那机簧的力量,擦亮了火石,我的脚下立即被点燃,而我因为面巾遮挡,没能来得及察觉。

掌心的力量拍向地面,人高高跃起,第三度在空中转身。

火焰中,我嗅到硫磺硝石的味道。

硫磺硝石、天罗网、银针,这些都是“藏命堂”昨日用过的伎俩,七叶不过换了顺序,加之她的谋算,威力之大以数十倍猛增。

我若想不出破解阵法之道,早死在自己狂乱之中,我想出破解之道,必用这样的方式走出阵法,不是七叶小看我,而是他所有的杀招,都在这最后一击。

火药!

我听到了引线嘶嘶声,我想跑,奈何身体三度掠起,又拼力躲闪“漫天星雨”和天罗网,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以最强,击我最弱。

她胜!

我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拼尽所有的力量,往一步步走过的来路,飞纵。

走过的路,才是最安全的路。

爆炸在我身后响彻,直觉得动气都在震荡,我的身体如海面之舟,飘摇难定。

这炸开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也比我力竭之后的飞跃快,一股气浪掀来,将我整个人掀开,随即炙热的火焰在我身边弥漫开,将我彻底包围。

七叶,你这是在嘲讽“藏命堂”不如你聪明,还是想告诉我,同样的手段由你使来,杀我易如反掌?

一道声音由远破空而近,穿入火焰中,卷上我的腰身,将我还没有落地的身影用力地扯了出去。

人在空中,一道手臂圈上我的腰身,将我用力裹在怀中。

一只手,握上我的手腕。

这手……

☆、蜚零送药

蜚零送药

我牵过凤衣的手,细致。

我摸过寒莳的手,有力。

我握过木槿的手,温暖。

我碰过青篱的手,清凉。

我抚过合欢的手,纤寒。

但这些手,都不如此刻揽着我的手让我熟悉,因为它无数次这样拥过我,无数次无声地抱着我,无数次缓慢而轻柔地抚摸我的身体,每一寸。

唯有这个人的手,粗糙。

他并非没有细致过的时候,而是当初为了两个人的生存,那细致生生给磨成了粗糙。砍柴、卖炭、挑水,推着小车带着我上集市,每一日他抚过我身体的手,都比前一日要粗上不少。

我以身体记忆了他手掌的改变,记忆了那段只属于两个人的往事,记忆了彼此最困难的互相依靠,即便之后稍有了起色,他掌心中的茧,却褪不去了。

记得我曾打趣过他,“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内疚,所以才每日没事找事做,活生生把这手老茧磨在手上不肯消。”

他瘫着脸,面无表情给我一句,“那你就记着。”

他让我记着,我又怎么敢忘,即便在这生死攸关之际,那力量一上腰际,身体就自动寻找到了依偎的位置,靠了进去。

没有人能让我这般依赖地缩入怀中,唯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