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两个月。”他准确地回答,“我们最后一次露宿野外,是在‘泽兰’京师门前,我们到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唯有在城门外的树林里露宿了一夜,那时的你只能勉强撑起身体,摇摆地走上几步,幸亏是夏日,除了蚊虫多些,倒是不太冷。你睡在我的膝上,我守了一夜。”

记得如此清楚,连时间都这么准确,甚至我的症状都没忘记,蜚零的记忆力,真好。

我的身体慢慢滑下,枕上了他的膝,自动寻找到了最习惯的位置,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落在我的脸颊边,将乱了的发抚到一旁。

我的脸上扬起了微笑,心中如水波飘开的,是曾经一起的幕幕往事,“我记得,城门一开,你背着我进去,给我买了两个刚出笼的肉包子,当时我们身上一共就四文钱,两文钱能买两个肉包,却能买三个菜包呢,我说要三个菜包,你坚持说我很久没吃着肉,定要买肉包。”

“就两个,你还留一个给我,藏着掖着,居然没发现你没吃。”又是熟悉的责怪声,不就一个包子嘛,记恨到现在。

“你那时候可是顶梁柱,若饿坏了怎么办?”

“练武之人,几日不食又有什么关系?”

又来了,他这话连字都不带改一个的,真无奈。

我们没钱,不是蜚零没本事,而是所有他赚来的钱,都兑了药,为我治疗筋脉的伤。我那药浴,多时每日浸泡,少时也是三日一次,有些药材名贵,他兑了药就只剩几个铜板,也都给我买了吃的,饿着自己。

居无定所,他背着我四处流浪借宿,厚着脸皮上人家家里借浴桶为我疗伤,若碰上好心人就罢了,若碰不上,他那剩下的一点钱财,就只能当做一日的租金。

一直这样的日子,他带着我到了“泽兰”,直到到了“泽兰”京师我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因为“泽兰”京师是最为繁华富庶之地,只有这样的地方,他才能找齐为我治伤的药。

木槿是支撑我活着的动力,蜚零才是那个真正让我活下来的人。

“蜚零。”我看着月亮已偏西,忽然从他怀里站了起来,手指遥遥点着小镇的方向,“既然有镇子,就一定有吃的,当年那个包子都放凉了,我一直难受着没能给你让你吃上热的,不如我现在去买!”

他又把我拉回了怀抱中,“这么早,哪有包子。”

我用力地摇头,“包子铺都是寅时便起包包子,蒸笼上屉,我此时赶去定然已经开了门,稍等上片刻就有了,大不了让店家提前上屉蒸着就是了。”

“那我随你一起去。”他蹲下身体,将背对着我,“要如当初一样吗?我背你去。”

天族的药极为有效,他的体质又好,这不大的功夫,火爎的水泡早已经消了,只留下一些细碎的擦破伤痕,和皮肤上红红的印记。

“那你还要找差事么?”我斜睨着他,“为求良药医妻主之病,唯有以男儿身找差事,那时的街头,可不少人赞你贤良淑德呢。”

当时,他的借口就是为筹我这妻主的医药费,才不得已男儿身寻差事,惹了多数人的唏嘘。

毕竟他那容貌,即便有风尘遮掩,纵然刻意凌乱了发,全身狼狈不堪,还是难掩天资绝色的。

那些人唏嘘的,当然不是我那个死肉一坨的瘫子,而是他如此美貌却嫁了这么个妻主,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也就罢了,还如此死心塌地从一而终。

我确认他的伤无碍,这才伏了上去,双手从他肩头垂下,懒懒地挂着——当年的我,就是这么挂着的。

他的双手托上我的臀,熟悉的力量传来,我的头贴上他的脸颊边。

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下。

记得我给他的第一个吻,就是这样的,当然不是我偷香窃玉,而是那时候的我,瘫的根本无法自控,随着他走动的颠簸,不小心亲上去的。

那时的他,也象现在这样,明明身体都僵成一块铁板了,还是若无其事地假装什么都没感觉到。

我放声笑着,肆无忌惮。

他背着我,一步一步,没有用轻功,也没有加快步伐,甚至有些慢。

更像是想多挽留一些我们的相处时光,多回忆一些我们的过往。

可这路还是那么短,看着渐近的小镇,这甜蜜就象一个被舔舐着的糖块,不管你多么仔细地品尝每一分甜味,多么舍不得,它还是在慢慢消失。

到了小镇旁,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你进去买吧。”

我才愣了愣,不是说好了一起的吗?

他低头自己的胸口,“你要我这样进去,不怕碰上早起的菜农?或者包子铺的店家?”

我这才想起,我看惯了他**着的上半身,可这落在旁人眼中,一个男人半裸上街头,那真的是伤风败俗了,更何况俊美如他,我又怎舍得给别人看去了?

“好,我去。”我扯下身上的外衫披上他的肩头,冲他一眨眼,“今日,我买热的肉包子给你吃。”

冷峻的面容上,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他眼角暖暖,“好。”

踏上带着露水的青石板街,我的脚步轻快,朝着前方远远的一盏灯笼快步而去,前方是包子铺飘起的缕缕白雾,后方是一双温柔的眼眸,同样都是让人心里又暖又热。

我与蜚零,不是吃不起更好的东西,只是这包子,仿佛是一种当年的遗憾,一种牵系在两人心中的情愁,我记着他的两个包子,他记着我分与他的那一个。

其实,只因为我们记着彼此。

我站在包子铺的门前,店家的招呼声和眼前的包子一样热,“姑娘好早。”

我掏出一张银票送了过去,“拙夫饿了,给我两个肉包子。”

“您可真是贴心的好妻主。”店家看着银票,表情苦了,“姑娘,小本生意,不过两文钱,别说银票了,您就是拿粒散银子,我这早晨刚开张,也找不开啊。”

她想了想,“要不,这包子您先拿去,改日有了铜板,您再给我送来。”

我摇首,放下了银票,“不,这是为他买的,我不想赊欠。”

不等店家回话,我拿起油纸包着的两个热乎乎包子,快步出了门,眼见着对面的成衣铺子还未开门,愣是坏心地强硬敲开。

店家睡意未醒,还在揉着眼睛,我已丢下了银票,拿起一套墨色的衣服,飘然而去。

走在路上,揣着两个热包子,看看手里的衣服,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笑。

因为想到那个人,而笑。

他喜欢墨色,这衣衫虽然不是华贵的面料制成,但他应该喜欢的。

不算远的路,在我不自觉的快步中很快就走完了,我回到与蜚零分开的地方。

天色还未白,隐隐的黑蓝色。

四下地望了望,没看到蜚零的身影。

我皱了下眉头,启唇,“蜚零!”

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飘开……回应我的,只有空气里独有的清新,而没有人声。

内息张开,感知范围内,确实没有人。

他去哪了?

是怕为人看见,躲了起来?还是回到刚才那地方牵马去了?

寂静的天幕下,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捧着包子,拎着衣服。

兴许是因为还没有从彼此依靠的回忆中醒来,他的突然消失,竟让我有了种无措感。

脚下再走了两步,一粒石子被我踢了起来,骨碌碌地滚着。

定睛看去,几枚石子整齐地摆成一圈,圈的中间,是几个字:煌吟,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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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昨天我更文了,后台也显示审核通过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前台没显示,今天再看看情况,要是还没出来,我会找编辑问问。

☆、寒莳的坏嘴巴

寒莳的坏嘴巴

我骑在马上,马蹄声凌乱,我的思绪也凌乱。

一个细麻绳穿着的油纸包挂在马辔旁,随着马身的起伏摇来摇去,我伸手摸了摸,油纸包里的包子早已经冷了,叹息中手又缩了回来。

他来的突然,走的突兀,甚至没有与从前一样,给我告别与说再见的机会。

地上的字迹很整齐,证明他不是在匆忙之下离开的,既然不急,为何不等我拿来包子,为什么不穿上我买的衣服。

心头,闷闷的。

死面瘫,你以为说对不起我就会原谅你吗?

你我之间的感情,何必说对不起,不就是没吃包子嘛,下次再买给你吃好了。

就在这心思各种的流转间,百里之地瞬息即过,我收敛了心神,举目眺望。

营帐前,人影有序地巡视着,短短的一夜时间,沈寒莳就恢复了军队铁律,将这车马围在中间,滴水不漏。

远远的,就看到他一个人立于合欢休憩的帐前,长枪在手,俊逸飞扬。

靠近时,我先小心地看了眼他的神色,没有看到焦虑与沉重,心头松了口气。

以我的医术,纵然知道合欢不至于一夜就魂归,但未看到,终究还是有些担心的。现在看到沈寒莳的表情,那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

看我的马飞奔而来,沈寒莳屹立的身影也动了,几步掠了过来,我一勒马缰,正看到他递来的手,手一搭,人落地。

“怎么,还带了点心来?”他眉头一挑,看着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不过似乎少了点。”

我干笑了下,两个包子,真是喂谁都不够呢。

我想打马虎眼,可不代表某人的眼神不够尖,他是谁啊,千军万马的战乱中,都不会错过敌军主将的人,能看不到我马背上多了什么?

一套墨色的衣衫,男子的衣衫。

我为蜚零买的,即便明知道会被人看到,我还是舍不得丢弃的,虽然蜚零连看都没看到,也领不着我这份心意。

他眼神一瞟,嘴角斜拉了下,难得的是没有开口讽刺我,而是给我一句话,“他很好。”

离开一夜,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消息。

我点了点头,迈步向营帐走去,“药,我弄来了。”

沈寒莳的眼中也霎时闪出了轻松的喜悦,“我去拿药炉药罐。”

他清楚地知道,如此重要的药,我肯定是要在眼皮底下盯着亲自煎熬才行的。

我一撩帘走进了大帐中,在我撩帘的同时,我的眼神已经迫不及待地寻找着床上那个人影。

他陷在被褥中,纤瘦让那被褥看上去几乎没有什么拱起,只有那长长的发,告诉我他的存在。

这发太长了,吃精血呢。

他睡的安稳,眼睛闭着,呼吸声虽然弱,但至少还算平稳,只是那唇色脸色,比之昨晚,又惨白了几分。

就在我端详他的时候,那双眼突然睁开,初醒的朦胧让那双眸子看上去更是如雾似幻,清弱的嗓音喊着我,“姐姐。”

“吵醒你了?”我有些自责,即便我脚步如此轻,没想到还是吵醒了他。

“不是。”他又幽幽地眯了眯眼睛,睡意未醒,“我只是感觉到你回来了,想看看是不是。”

他嘴角的浅笑噙着,轻声道,“果然,我的感觉不会错。”

这笑,让他看上去犹如仙子般无暇。

这灵秀的人,只怕一直在等着我回来,睡着也是心心念念着我。

我坐上他的床沿,“药我拿到了,一会就为你煎药,你再睡会吧。”

这样轻柔到低哄的口气,我几乎没有过。

被褥下,小小的东西拱着,拱着,半天从被褥旁拱了出来,我才发现是他的手指,那手指勾上我的衣角,拈住,他才露出满足的神情,再度闭上了眼睛。

沈寒莳动作很快,不大会功夫,就将药炉药罐送了进来,被合欢抓着衣角,原本想在帐外煎药的我,也只好留在了他的床边。

小小的药炉煎煮着药,炭火让这帐子又温暖了不少,“日阳花”和“五色寒溟草”也非寻常草药,没有那苦涩又刺鼻的味道,大帐里反而是弥漫着淡淡的甜香气。

我摇着扇子,仔细掌控着火候,沈寒莳站在一旁的角落里,双手抱肩,目光看看我,又看看药。

我没看错吧,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到的是——羡慕?

瞪他,以眼神警告他:

——别胡思乱想,你要为了这个故意受伤,老娘掐死你。

他笑笑,眼波流转。

我再瞪

——谁跟你开玩笑,我认真的,不许弄伤自己。

这一次,他索性别开眼,根本无视掉我的警告,不过那唇角边,倒是笑意满满。

忽然,耳边传来了沈寒莳的传音,“你碰到了面瘫僵尸脸?”

面瘫僵尸脸?

我正想着,沈寒莳努了下嘴,方向正是大帐一角里,他拿进来的墨色衣衫。

我失笑,传音给他,“你嘴巴越来越坏了。”

蜚零不就是表情少了些么,他还真缺德,不过……确实有些象面瘫僵尸脸。

“坏吗?”他那顾盼飞扬的眼神里,坏坏的声音传来,“我还没说容成凤衣是个风流小倌脸呢。”

“噗。”我好悬笑出声,捂着唇抖着肩,憋着低下头。

容成凤衣端着架子的时候,的确是高贵典雅,但只要一笑,那眉眼顿时就有着说不出的风流媚气,沈寒莳这戳的,让我连反驳都不知如何反驳了。

“还有你那个师傅,禁欲冰块脸。”他冷不防又丢了一句过来。

我呼吸不稳,笑声到了嘴巴边上又咽了回去,肚子一抽一抽的,有点疼。

青篱,不知道你听到这个点评后,会有什么感想?

我幻想着:大概还是万年寒冰,不做回应吧。

眼见着药火候到了,我赶紧将药从炉火上端了下来,筛入碗中,正当我仔细地篦药的时候,耳边又传来沈寒莳的冷哼声,“至于床上这个,纯洁骗人脸。”

纯洁……骗人……脸?

我手一抖,药撒了几滴在桌面上。

“如果不是这纯洁的德行,能骗得你掏心掏肺,舍不得放不下抛不掉吗?”

他这么一说,我想想,似乎还真的没错。

任谁对上合欢这张脸,打心底都会升起一股柔情,生怕这水晶琉璃似的人碎了。

我放下药罐,等着药凉一会再喊合欢起来喝,顺势没好气地瞪沈寒莳,“那你是什么脸?”

那如水秋波轻抛,他不咸不淡地丢给我一句,“我是什么脸,难道不该你来点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