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热闹的早晨,京师繁华之地,这一路狂奔,无数人侧目惊愕,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车径直驰入驿馆,直到门前,才停了下来。

我看了眼车后的两队人马,她们谁也没有离去,就跟随在车后,导致路上出现了这道诡异的风景。

“合欢。”下车了,我替合欢带好斗笠,将那张毁天灭地的脸挡了个严严实实,待我下车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在车旁站好,那动作快的我几乎以为他们拉肚子在抢茅坑。

我声色平静,朗声长颂,“恭请卿公子下车。”

在三个人翘首企盼的目光中,沈寒莳从车内抱出一辆木质的轮椅,三个人目光呆愣,齐刷刷地着那把轮椅,没回过神。

白皙玉指轻软地搭在沈寒莳的肩头,柔若无骨,在紫色衣衫的衬托下,泛着珍珠光泽。

我听到了有人赞叹的声音,不错,懂得怎么欣赏男人的美,算有眼光。

人影一闪,轮椅上多了一道清弱的身姿,华贵的紫色挡不住纤瘦,衣衫飘飘直欲连人带车全部吹走。

金色的云纹堆砌在他脚下的衣袍上,随风翻飞,与他那无力瘫软的身体格格不入。

三个人又是一愣,我再度扬起嗓音,“请卿公子入驿站休息。”

合欢嗯了声,从头至尾,从在城门口到驿站,他只出了这一声,气弱的几不可闻,身后伺候的人推上合欢的轮椅,缓缓将那轮椅推入门中。

留下三双完全被震惊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缓缓闭合的门。

萧慕时第一个憋不住了,“皇……”

我眼神一冷,她猛地一憋,呛着了,俯下身不住地咳嗽着。

“卿公子身体孱弱,受不了风寒,所以只能让诸位改日再拜谒了,待见过帝君之后,再与诸位定下日期。”

我很客套地赶人,噙着笑的眼睛也没放过他们任何一点动作。

从始至终,段海墨在惊讶背后藏着的是惊喜,惊喜里还有一丝轻蔑,一个身体孱弱,又无依无靠的皇子,实在不可能成为她太大的绊脚石。

而施淮溪就有些不同了,她的目光似乎是在品味,长长地牵在那轮椅上,直到轮椅被推入房中,房门关上,她的视线还没抽回来呢。

在合欢的手伸出时,她眼底的惊艳差点戳瞎我的狗眼。听到我的话,她含笑拱手,“无妨,宫中滴血验亲的时候,再见也不急。”

段海墨也轻松地抱拳,“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黄侍郎休息,宫中再会。”

两队人马带着无比张扬的姿态风光而去,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和无数人关注的目光,留下一顶孤零零的小轿子,和一个好不容易才喘平的人。

“他怎么了?”萧慕时好不容易憋到没人了,急切的开口,那手在空中挥舞着,如果不是还算有点理智记得我是谁,只怕那手就揪上我的衣领了。

“为人偷袭,受了点小伤,不碍事。”我冷静地回答。

“你怎么能让他受伤!”萧慕时急眼了,也顾不得我的身份了,“这是小伤吗?这、这、这不是都瘫、瘫、瘫了吗?”

“够了。”冷冷的低喝从一旁传来,沈寒莳冷眼相对,“皇上为保护他受伤,自身都行动不便,若是吾皇有事,你又赔得起吗?”

萧慕时大吃一惊,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我,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我苦笑摇手,“只要不暴露我的身份,就不会有麻烦,记着我只是护送公子卿来的黄侍郎。”

萧慕时唯唯诺诺,连连点头,“是、是。”

之后,她还是不放心般小心询问着,“那公子卿会不会更容易为人暗算?”

“示敌以弱,才能诱敌出动,若不能彻底铲除他身边的隐患,即便登基做了帝王,又能几日?”

萧慕时眼中爆发出惊喜,她没想到我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我最初的答应,也只不过是保护合欢,对于他们内部的斗争,并没有太过介入的意思,甚至她不可能猜不到我的算盘,待内部大乱,趁机收“紫苑”,只留合欢性命和身份。

但我现在的话,不仅是要保护合欢,还要扫除他的一切障碍,与我无利,但对她、对合欢、对“紫苑”都将是最好的消息。

是的,我改变主意了,那个令人心疼的少年,改变了我的初衷。

我无法漠视他的生命,不愿他消散在我眼前,甚至我还有更为大胆和期盼的愿望,想要为合欢达到。

“今夜滴血认亲吗?”我询问着萧慕时。

“是。”萧慕时沉重地点头,“帝君已拖不了几日了,事情宜快。”

我表示明白,挥挥手。

萧慕时恭敬行礼,“今夜我为您和公子卿引路,入宫见帝君。”

黄昏刚过,残阳还有最后一丝淡暮在天边,灯火次第燃亮起来时,一辆马车悄然驰进了驿站,带着我和合欢,外加保护的沈寒莳,就这么匆匆地进宫了。

皇宫幽静,却又在幽黑的安静中透着一股道不清的气息,肃杀沉重之气。

宫殿里灯火摇曳,与外面的沉暗比起来是天壤之别,唯独那肃杀之气,更浓烈了。

我换下了朴素的装束,一身宫装,没有穿着“泽兰”的官服,身份与合欢一样,大家心知,却不用摆上台面。

推着合欢的轮椅,在伺人的引导下前行,当那扇大门在我们眼前打开,当合欢的轮椅慢慢行进那殿门,也意味着我与他,无法与这富贵的宫殿分开。

“公子卿到。”伺人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注目,十余道视线牢牢地锁在他的身上,猜测与好奇,惊讶与不解,都是无形的压力。

看这些人的服制,俱是朝中最重要的官员和皇亲国戚,也包括我上午才见过的段海墨和施淮溪。

最前方的座位上,枯朽的中年女子眼中是热切,盯着我们靠近,手哆哆嗦嗦地抬起,就连身体也欠了欠,似是想要站起来。

身边的伺人赶忙扶住她,她用尽力气,依然没能站起来,瘫在椅子上。

虽是秋日,宫殿里却不冷,而她全身上下犹如过寒冬般被厚厚的包裹着,膝上还盖着一床厚皮衾。

灯光下,她面色青黑,容颜枯槁,再是华丽的装饰都掩盖不了她毫无血色的事实,萧慕时说的没错,这赫连千笙的确时日无多。

我推着合欢,停在她座位前不远处,躬身行礼,“‘泽兰’兵部侍郎黄英,见过帝君。”

对我的话,她只是虚弱的点点头,一双眼睛停在合欢身上就没有挪开过,仿佛要穿透那顶斗笠,看清合欢的真面目。

许是萧慕时已经对她禀报过,她并未对合欢坐在轮椅上有太大的反应,嘴角轻轻抽动着,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卿、卿儿……让、让我……看、看。”断断续续的声音,行将就木的残喘,几个字喘了数次才终于说了出来,轻的根本无法听清楚。

那戴着斗笠的脸朝着我的方向抬了起来,我能感受到面纱后询问的目光,轻轻颔首。

他的手扶上斗笠,优雅而缓慢地摘了下来。

当那斗笠被取下的霎那,全场鸦雀无声,安静的落针可闻。

呼吸声都静止了,或许说所有的呼吸都因为这张容颜而凝滞,灯光也仿佛呼的一下明亮了。

有人“咚”的一声,直愣愣地摔了下去,脑袋敲在砖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低下脸,坏笑。

这样的情况我已非第一次见,上次在神殿中滴血认亲时,我的不少大臣也是这样失态,呼吸不能摔倒在地。

合欢没有刻意妆扮,只穿上了当日那一身金丝紫袍,紫晶覆额,明艳绝色,那一点幽然的光,魅惑了心神,勾走了魂魄。

“是了……是了……”赫连千笙喃喃着,激动的脸颊都颤抖了起来,身旁的伺人赶紧揉胸扇风,只怕她一口气吊不上来晕了过去。

“这样的容貌,唯有我‘紫苑’皇家才有。”不知是谁,赞叹着。

“是啊,仙姿绝品,岂是普通人家能出的。”马上就有人附和,赞同声一片接一片地响起。

不能怪他们以貌取人,实在是合欢的貌太惊世骇俗,我也无数次感慨,这等殊绝之色,甚至都不该属于人间。

萧慕时站了出来,垂首跪在赫连千笙面前,“皇上,公子卿已到,所有王公贵戚在场,是否此刻开始滴血验亲?”

赫连千笙点头很急,明显能看出她急切的心理。

伺人捧着一碗清水行到合欢面前,合欢嘟着嘴,手指又勾上了我的袖子。

怕苦、怕疼的人!他的撒娇也非常直接,就是揪我的袖子,对于这一点,我已经完全习惯和放任了。

我拿起银针,他心不甘情不愿地伸出手,嘴巴抿的紧紧的。

当我手中的银针正要扎上他手指的时候,眼角忽然扫到一道人影踏过,站在我的身边。

段海墨!

她看也不看我和合欢,而是径直冲着赫连千笙行礼,“皇上,臣有本奏。”

赫连千笙愣了下,“等……等……”

对于此刻的她而言,没有任何事能比验明合欢身份更重要的了。

“臣之本正是与公子卿有关。”段海墨的口气很坚持,手指一伸,戳着合欢的方向,“这个人是假的,根本不是公子卿。”

☆、危机四伏 身份成疑

危机四伏 身份成疑

一言出,满座愕然。

愕然中,又有些奇异的表情。

似乎是猜懂了什么,没有人吱声,只有人眼中存着叹息,看向合欢的目光里,也隐隐是同情。

段海墨站着,昂首面对赫连千笙突然苍白的脸,“臣有证据。”

随着她话音落,几名侍卫带着人进入大殿,没有赫连千笙的命令,就这么径直闯了进来。

一名老妇颤颤巍巍,满头皆白发,倒是一双手细致白嫩,很是奇特。另外一名老者双眼浑浊,衣衫上补丁缀着补丁,低垂着头,脸上尽是慌乱之色。

这两人一看就知道不过是普通农家之人,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更不可能与皇家牵扯上什么关系,段海墨把他们找出来干什么?

“臣费尽心思,在数国中寻找,才将他们二人找了出来,皇上如有什么疑问,不妨询问。”段海墨的眼中,满是算计的得意。

赫连千笙喘息着,喉咙间发出呵呵的声音,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抬起手,哆哆嗦嗦地,马上又颓然地落了回去。

“皇上,我‘紫苑’皇室虽然血脉凋零,后继艰难,才不得已从民间寻找失落的皇子,但皇子身份可不容半点马虎,贵族血亲怎么也强似贱民血脉吧?”

她一开口,萧慕时立即不满,“段侯,您这话似乎意有所指,难道您想说公子卿是贱民血脉?公子卿虽然是民间长大,但血脉却不容你侮辱,你这是在侮辱皇上。”

“哼。”段海墨一声冷哼,眼角淡淡地扫一眼萧慕时,“九品小官,妄想借由皇亲国戚的身份攀附高枝一步登天,是个人就巴不得扑上去说是自己的外甥,谁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你、你、你……”激动之下,萧慕时又开始结巴了,手指连连点着段海墨,涨的满脸通红。

“你那地位,不配与我说话。”段海墨又是一声鄙夷,倨傲之态浮现脸上,冷冷地顶着萧慕时。

有人轻声一笑,是施淮溪,她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段侯说的没错,皇家血脉怎容人随意侮辱,贵族血亲肯定强过贱民血脉。”

段海墨脸上浮现起得意的笑,与施淮溪两人目光在空中一触,交换眼神。

她们联手了?

施淮溪笑呵呵的,“段侯一心为国,忠君之心可鉴,萧员外郎又何必咄咄逼人?”

我算见识了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萧慕时一个结巴也能咄咄逼人的话,那哑巴都能唱歌了。

“皇上,海墨也算是皇家之人,自然要忠于皇家之事,不如由海墨来询问他们如何?”

她的口气,岂容旁人发出半点质疑,纵然有人抬了头,看到她身旁气定神闲的施淮溪,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段海墨的手指向面前抖抖瑟瑟跪着的两个人,“说吧,你们的身份。”

老妇的身体又缩了下,声音里满是敬畏,“我、我不过是一个纹绣师傅而已,没、没做过作奸犯科的事。”

她身旁的老者也是同样耷拉着头,抬也不敢抬,“我不过是个扫地的,连与人吵嘴都没有,哪敢做坏事。”

这样的两个人,的确与皇家八竿子都打不着,但是段海墨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人弄来,还刻意选在今夜,说与合欢无关,又有谁信?

“你!”段海墨手一指那老者,“十八年前,你在谁家伺候?”

那老者眨巴着昏黄的眼睛,“我、我不过是‘云苓’普通的农家人,十八年前,有个外地来的女子找上我,说是要在我家附近置一块宅第,但是不喜欢人多嘈杂,所以将宅院置在山林间,请我偶尔去打扫。”

“你知道那女子的身份吗?”段海墨询问着,眼中的算计之色光闪灿灿。

老者摇着头,“她不让问,行事也神秘,带着一名襁褓中的孩童,也是不让他人经手,极为疼惜。”

“那孩子可有什么独特之处?”

老者想了想,“漂亮吧,很是灵秀的一个孩子,不过是个男孩,我也不懂那女子为什么如此珍重,又不是女孩。”

“你见到过是男孩啊?”段海墨眼神更亮了,那声音也充满了诱惑。

“嗯。”老者点点头,“有几次给换过尿布,知道是个男孩。”

“那个孩子臀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当段海墨的话说出口的时候,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挪向了合欢。

“有的。”老者想了想,很郑重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那孩子臀间,有个半月形的胎记,很是可爱。”

“啊……”合欢半张着唇,眼中露着思索的表情,看着老者,想想摇头,想想又摇头,显然对眼前人没有半点印象,“我不认识你啊。”

“你是谁?”老者同样也是莫名其妙地反问着合欢。

合欢的手不由抚向自己的臀,“你口中的那孩童就是我啊,可我从未见过你。”

“不可能!”老者惊声大呼,连最初的唯唯诺诺也忘记了,身体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那孩子早死了,我亲手埋的!”

这一下,满座一阵惊诧声起,眼神如刀,齐齐盯着合欢。

老者生怕他人不信般,信誓旦旦地说着,“真的,那年孩子突发高热,住的又偏僻,待请大夫来,已然不行了,不到半夜就咽气了,因为孩子不能立碑,我就葬在院旁的大树下,不信你们去看,有一个小小的土包就是了。”

段海墨的笑容里满满是阴谋的味道,“后来呢?”

“后来那女子就走了,也不知去哪了,或许是太过感伤不愿留在伤心之地吧。”老者叹息着,“从此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究竟是伤感,还是另有所图,只怕就不好说了。”段海墨嘿嘿冷笑道。

她的冷笑间,藏着一抹锋锐的杀机,连掩饰都没有,而施淮溪折扇轻拍掌心,旁观淡笑。

赫连千笙的表情越发的青黑了,眼睛瞪的大大的,满是怒火。

段海墨的手突然一指那位老妇,“皇上,您可知她是谁?”

不等赫连千笙发话,她已然说了下去,“别看她此刻老态龙钟,当年可是民间赫赫有名的‘鹰眼神手’,不少达官贵人为求美丽的纹绣图案,纷纷高价请她上门,因为她有一项不传之秘,就是纹绣的染料特殊,看上去就如天生的胎记一般。”

当她说出“鹰眼神手”名字的时候,我看到不少人发出恍然大悟的惊讶表情,看来这人的来头和名气确实不小哩。

段海墨的手拍上她的肩膀,“当着帝王之面可不能说假话,把你当年遇到的事说说吧。”

女子垂着头,不敢抬头看半眼赫连千笙,只是连连称是,“十六年前,我因厌倦了奔波之苦,在‘云苓’与‘泽兰’相交的小镇上买了栋小屋躲清闲,却不知怎的被人找到,那人许我千两银子,让我为一名两岁左右的孩童纹一个图案。原本为孩子纹绣图案并不稀奇,不少世家也找我为孩子绣一些漂亮的花纹,比如梅花妆之类的,因为越早绣,这些颜色沁入肌肤,随着年岁的增长与身体融为一体,几乎与胎记无异了,只是那人要求我绣的图案既不是妆容,也不是朱砂痣,而是一个浅褐色的月亮形状,位置更是奇怪,竟然在臀瓣间。”那女子絮絮叨叨说着,“哪有人在那个部位纹绣图案的啊,只因太过怪异,我才记得清楚。原本我也不想接的,但那人许的钱财多,图案也简单,我就替那孩子纹了。纹了之后,那女子就带着他远走,从此再未见过,我们做生意的,不会多问客人的身份,自然、自然也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圣,哪国之人。”

场中所有人发出一声了然的哦声,齐整整的,再看向合欢的眼神就不那么友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