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他行远,书辞这才慢悠悠往回走。

言则和陈氏不一样,无论做了什么他都会夸,反观她娘,差别待遇简直不能太明显。

有时候也羡慕言书月,每天日子过得清清闲闲,娘从来舍不得让她熬夜做针线,舍不得让她出去抛头露面,最后有了好东西还全是她的,这么多年了,也不是没恨过……

“阿辞啊。”

她刚坐下,言书月便捧着东西进来了,献宝似的凑上前,“你看我给你做了个枕头。”

书辞把活儿放下,“我有枕头的啊,怎么想起做这个?”

“之前不是听你说脖子肩膀疼么,我去了趟医馆,大夫说用白芷、防风、川芎塞到枕头里,晚上睡觉能治病的。”言书月将东西递过去,“你瞧瞧喜不喜欢?我手艺没你的好,你别嫌弃。”

“怎么会呢。”书辞摸了摸上面的绣纹,她姐绣花很吃力,偏偏还用最贵的线,看痕迹估计来来回回拆了好几遍,这败家孩子不管账,她是心疼的没边了。光是废掉的线自己都能做好几条帕子……

见她微不可见的摇头,言书月小心翼翼地问:“是……不好看么?”

“没有,当然不是。”书辞忙仔细看了看,随后无比认真地说道,“我是瞧着,你的女工比以前有进步多了。”

她惊喜:“真的呀?”

偷偷摸摸见她熬了几个晚上,还以为是做贼,没想到是给她做枕头。

尽管平时羡慕嫉妒恨,可这样的姐姐……书辞也实在是讨厌不起来。

“挺漂亮的,谢谢啊。”

“你是我妹妹呀,别跟我客气。”

她说话声音又轻又细,软软的像江南姑娘。

言书月在她对面坐下,“下午出门,我和你一道去吧,刚好胭脂用完了,想买一些。”

“行,一会儿我收拾收拾。”

刚没说两句,墙外忽然人声鼎沸,喧闹不已,隐约还听到有马蹄声。

紫玉拎着扫帚探头探脑地在角门处张望,书辞抬手把她叫进来。

“什么事啊,闹成这样?”

紫玉边走边还恋恋不舍地往回看,“我啥也没看清,说是肃亲王回城了,一路上大批京卫护送着,场面可大了。”

言书月常年养在闺中,对这些事很少留心,当下问道:“那外面的老百姓,都是去迎接他的吧?”

书辞没忍住笑了一声,冲紫玉点头:“我姐可真够甜的。”

紫玉深以为然地颔首,朝一脸茫然的言书月解释道,“大小姐,这肃亲王您不认识啊?”

她不知书辞在笑什么,愈发有些怯怯的:“只是听说过。”

“肃亲王在先皇的子嗣里排第四,残暴冷血那是出了名的,当街杀人常有的事儿。据说他七岁的时候就手刃了自己的启蒙先生,连眼睛都不带眨下。”说着,伸出手给她比了个七。

言书月花容失色,惊愕地啊了下,“真的呀?”

“是的呀。”紫玉学着她说话,“骗你作甚么,这市面上的传说多了去了,什么煞星转世,恶鬼投胎,千奇百怪的。”

“我从前怎么不知道有这些传闻?”

“你又不爱出门,不知道的多了去了。”书辞一面绣帕子一面接话,“他封王后没多久便奉命西征去平西南叛乱,几年前不是蛮族投降么,他受降完也就返京了。”

言书月若有所思。

“诶,我倒是听过一个有意思的事。”紫玉毕竟是在市井里混大的,各路八卦耳熟能详,“肃亲王的母妃就是南蛮羌族人,戎卢部落首领的妹妹。您说,咱们陛下叫他去平乱,安的什么心思?”

“明着历练,暗里试探。”书辞竖起拇指,“高,这招够狠。”

言书月自个儿琢磨了片刻,凑过来,“那街上那么热闹,人来人往的,是为了什么?”

紫玉理所当然的回答:“为了躲他呀。”

她讲得绘声绘色,连说带比划:“你们是不知道,肃亲王杀起人来那叫一个毛骨悚然,别说蛮族,自己人听了都害怕。尤其是他审问人的手段——流点血见点骨头都是小菜一碟的,简直和诏狱有得一拼。”

东长安街上,肃亲王府内。

暗牢里气息潮湿,终年弥漫着一股散不开的腥味,铁质的邢床上躺着血淋淋的两个人,惨叫声此起彼伏。

沈怿坐在对面的圈椅内,神色如常地喝茶。

一波油煎下去,命不至于丢,受刑的时候却是极其痛苦的,他把杯子放下,不紧不慢地开口:“都是在我手下办过事的人,多余的话我也不问了,是要交代还是要继续?”

两人伤得都不轻,几乎没一块好肉,其中一个咬牙不吱声,另一个艰难地抬起头:“王爷,属下……真的是……冤枉。”

他靠回椅子上,端起茶杯接着喝,左右的人会意,利索地将说话那人的衣服扒了个精光,迎头一盆滚水往下浇。

滋滋的热气直往外冒,铁刷子寒光森森闪烁,这是东厂有名的刷洗,人人谈之色变。

旁边那个看得不住发抖,偏偏眼睛还被人扳开,就是要叫他瞧个真切。

这刷子一下去,上面那层皮瞬间剥落,受刑的人还没喊疼,另外那个先挨不住。

“王爷、王爷,我说,我说……”

“你闭嘴!”受刑之人疼得倒抽冷气,还不忘呵斥他,“敢出卖主上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沈怿执杯的手一顿,抬起眼皮冷声道:“这么说,不能出卖他,就可以出卖我?”

他冲那人颔首:“你说,我可以饶你一命。”

在同伴地骂声里,那人咽了口唾沫:“回王爷……是、是肖大人。”

而今朝野上下只有一人姓肖,他虽没说出此人名字,在场的却都心知肚明。

内阁首辅肖云和,这个人权倾朝野,位高权重,脾性是出了名的古怪,全京城里若沈怿排第一,那这个第二必然非他莫属。

当今皇帝性情温和,儒雅仁慈,肖云和又深得其信任,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眼下他来这么一招,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再审下去估计也问不出结果,沈怿理了理袍子站起身,路过牢房时脚步微滞,低低撂下话。

“最好别让他落在我手里。”

☆、【第五章】

这几日都是艳阳天,冬季里难得有这么好的太阳。

沈怿从刑房内出来,禁不住抬手在头顶遮了遮。见他是要出门,随行的侍卫立刻低声询问:“王爷是乘车还是骑马?”

他朝街市上望了一眼,“都不用,我一个人走走,别跟着。”

才迈出两步,又顿了顿,微微偏过头:“这场事故里死的内卫不少,记得要好好安顿他们的家人。”

“是。”

听到回应,他颔首了颔首不再多言,举步往外走。

白日的长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张灯结彩里透着过年的气息,喧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先帝子嗣单薄,王爷只有两位,肃亲王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他刚回京,一身黑色盘龙的窄袖袍,走在路上是个极其惹眼的人物,满脸写着危险二字,十步之内几乎没人敢靠近。

沈怿接管京卫已有些年头,除了遇到几次暗杀动过手之外,他其实很少在京城里杀人。皇城距西南山遥水远,永远都是太平盛世的景象,久居安逸的老百姓没经历过战火,几具尸首都能吓成这样。

他在心中冷嘲,步子也随之加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宣武门前,酒坊里飘着浓郁的香气,腊梅在墙外散发着冷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有股别样的清冽,竟忍不住也想买一坛来喝个痛快。

“两匹缎子一块儿买,你给少一吊钱,成不成?”说话的人声音清澈干净,不细也不软,是他听过的最容易辨认的音色。

沈怿停住脚步,堪堪抬眸就看见了那个站在布店内的身影。

书辞在柜台上边看布边与掌柜周旋。

“言姑娘,咱们也算老相识了,这布值什么价您心里最清楚,我哪回坑过您?何必狮子大开口呢。”

“这怎么能叫狮子大开口?我大开口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她摇摇头,“我是为了你好,过年要回老家的吧?蜀中隔那么远,等返京估计就要到三四月了,你这料子本就不是时兴的花样,明年更难卖,别说少一吊,少两吊你都是赚的。”

掌柜一脸无语地看着她,书辞也不说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得得得……”被她盯得发毛,掌柜无奈地收了钱,“您拿走吧,我算是服了。”

“多谢了啊。”书辞笑了笑,把布匹包好,放到紫玉的篮子里。

掌柜的找了钱,递给她时满腹的怨怼:“我说言姑娘,您不至于每年都这个时候来杀价吧,还一年杀得比一年狠。”

“过日子嘛,当然省点最好了。”

掌柜的无语:“我和你家做生意十几年了,当初言夫人抠银子也是抠出了名的,前几年还高兴呢,看她在家清闲金盆洗手了,想不到如今您来接班了。”

“就知足吧,我可比我娘良心多了,要是换她来,这点银子怎么说也得买下你四匹布。”

正接过那把钱,其中一枚铜钱忽然顺着手缝掉了下去。

书辞把剩下的往紫玉怀里一塞,“我去捡。”

“诶,您慢点走啊。”

铜钱滴溜滴溜往外滚,从台阶上弹了两回,最后停在一人脚边。她跑到他身旁,还没等低头,那人已经弯腰拾了起来。

“谢谢啊。”

书辞道完了谢正准备伸手去拿,抬眼看到对方的脸。

因为背对着阳光,那人的五官在阴影下显得格外狰狞,两道剑眉肃杀而锋利,一双眸子不怒自威,极有气势。

头顶一个晴空霹雳,好在她脑子反应快,迅速往后猛撤数步,却不料脚后跟碰到了台阶,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摔得太突然,那叫一个疼。

“小姐!”紫玉挎着篮子跑出来,刚打算上前去搀书辞,冷不丁瞅见沈怿在那儿,立马就怂了,规规矩矩站在远处装背景。

自己一句话还没说,她就搞出这么多动作来也是不容易。

沈怿琢磨着要不要去扶她,想了想还算了,手指拨着铜钱抛到空中又接住,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问道:“怎么,我很可怕吗?”

这种问题谁敢接话啊!

书辞赶紧把头垂下以避免视线交流,作出一副娇羞模样,可煎熬的是对方耐心甚好,一时半会儿竟没有要放过自己的意思。

她的娇羞表情要一直维持着实在有些脸僵,只好在肚子里打腹稿。心道:这是要听肯定回答还是听否定回答?都没个提示的,万一说错了,马屁没拍对怎么办?

正想着不如先夸上两句缓解气氛,沈怿像是玩腻了,把钱丢给她。

“下次走路当心点。”

书辞手忙脚乱地接住,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远。

心里如释重负,她以手撑地慢悠悠的站起身,紫玉忙跑过来要扶。

“小姐,您……没事儿吧?”

她转过头来指指自己的脸,“你看我这样子像没事么?”

紫玉宽慰道:“还好还好,王爷只是路过。”

书辞翻了个白眼:“他要不是路过,我现在没准儿尸首都凉了……”说完又去瞪她,“这会儿才来扶我,早些时候干嘛去了?”

紫玉腆着脸笑:“我、我那不是在店里收拾东西么……”

书辞睇了她一眼,“你是为了自保吧?”

“瞧您这话说得……哎呀,不知道大小姐买香料买完没有。”紫玉毫不生硬地岔开话题,“咱们还是去找找吧,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书辞由她搀着往前走,心有余悸地给自己顺气:“她那么大个人了,你还担心她走丢?怎么没说担心我呢?”

她谄笑道:“这不是知道大小姐不如小姐您厉害嘛……”

金水河两岸的买卖是最多的,白天有衣饰字画,古玩珍宝,晚上画舫里唱曲儿,街头杂耍卖艺,数不胜数。

书辞和紫玉从桥上下来,正要找言书月,抬眼就看见前面围了一堆瞧热闹的路人,里面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

“那可不行,今天一定是要送去见官的!人证物证都在,想和我耍花招?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这位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这语气轻轻软软,有气没力,一听就知道是她姐,书辞站住了,隔着人头观望。

言书月在人群中,手边跟着的丫鬟看上去比她还无助,怯生生地躲在后头。她鲜少出门,活那么大几时被这么多人围观过,当下从脸一路红到了耳根子。

“不是我想的哪样?你说说看。”对面的女子和她年纪相仿,衣着鲜亮华贵,神色间有明显的不屑。

言书月捧起手中的钱袋:“方才有个人急匆匆地朝这边跑,突然把荷包塞到我手上,我并不知晓这是姑娘你丢的钱袋,你如果要,我还给你吧……”

“废话。”女子被她噎住,“钱都被没了,我要个空荷包干什么?”

紫玉猜出个大概来,回头看书辞还不动如山,便轻声提醒:“小姐,大小姐在那边呢,您不去帮帮忙的呀?”

她平视前方目光未转,表情却淡淡的:“我干嘛要帮她?她自己的事。难道我出面人家就能放过她?我又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闻言,紫玉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话。

群人里,那女子已颇不耐烦地抱起手臂,“好,你说你是被我冤枉的,有证据么?”

言书月忙点点头:“刚刚那个人跑过来,一定也有其他人看见的。”说完她冲周围的路人投出求助的神情,“在场的各位,小女子真是被冤枉的,若有人也瞧见了麻烦帮我这个忙,实在感激不尽。”

一边看好戏的人面面相觑,大概是发生的太突然没有什么印象,也可能是不想蹚浑水,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站出来,言书月不禁有些着急。

女子歪头冷笑:“你说的人呢?瞧瞧,瞧瞧,谁来给你作证?还是跟我去见官吧,看你这模样清清秀秀的,可别把事情闹大了,叫你家里人脸上不好看。”

“要去见官啦!小姐呀……”紫玉扯了扯她衣袖。

书辞原本不想管,回头看见言书月咬着下唇,手足无措地快要哭出来,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又深深吸了口气,揉揉脸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

“安大小姐。”

发现又多了一位管闲事的,围观者们彼此很有默契地让出一条道,人群外走来的姑娘年纪不大,约摸十五六岁,姿容清丽,眉眼安和。

一见是她,言书月仿佛骤然活了过来,忙小碎步走到她身边去。

安青挽将书辞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你是谁?”

言书月小声回答:“我妹妹……”

“哦,一家人?”她哼笑,“干什么?你姐姐拿我的东西,你该不会是来替她辩解的吧?招呼打在前头,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你们在这儿耗。”

“辩解谈不上。”书辞看着她,“我来和你讲讲道理。”

“讲什么道理?”

“你适才说,丢钱袋的地方隔这儿一条街,你看我姐这个样子。”她把言书月的手拎起来,“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她跑得了那么快?”

安青挽瞅了一眼,不以为意:“那谁知道,万一深藏不露呢。”

“好,就当你说的,她跑得了那么快。”书辞把后面的丫鬟拽出来,“有小偷偷东西还带丫鬟的么?她跑都跑了一条街,不接着跑还站在这儿让你逮?”

不等对方说话,紧接着又补充:“我劝你还是赶紧找巡逻的捕头帮你抓小偷吧。这是市井中惯用的手段,专找人背锅拖延时间,现在说不准还能找回来,再隔上一阵,人家去黑市里给你销赃了,你才是真的赔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