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辞洗了个澡,也从头到脚换了一套衣裙,她百般不自在地往外走,一面还在拉袖摆,奇怪王府里怎么会有这么合她身的衣服……

绕过屏风行至外间,沈怿正靠在榻上,手支着头,像是在想什么,听到书辞的脚步,视线才慢慢挪了过来,目光细细地打量她那套服饰,神色几乎称得上是满意。

书辞头发还湿着,抬眼时发现他也披着湿发,石青色的家常衣袍被水渍染得斑驳。

沈怿心情甚好地冲她颔首:“过来,我给你擦。”

“你上过药了?”她依言过去,靠近他时,又犹豫了片刻,微不可察地小退了半步,才坐下。

饶是动作不大,沈怿仍瞧得一清二楚。

他无奈地把巾子取来,执起她的秀发慢慢地擦拭,“方才说得那么好听,结果到头来你还是怕?”

书辞捏着额上的碎发掩饰尴尬:“这得慢慢适应,我没办法的。”

“好,那你慢慢适应。”他也不急。

☆、【五六章】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 虽然还在下,不过比方才的势头要小了很多。

暗沉的室内点上几盏灯,将秋季凉爽的舒适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

沈怿悠闲地拿巾子给她擦湿发,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幽香, 他捏着几缕青丝轻轻嗅了一下,就在此时, 书辞忽转过头。

“嗯?”他松开手,歪着头看她。

书辞抿唇琢磨道:“那这么说……我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对你那么恭敬了?”

还以为要问什么事, 闻言沈怿有些好笑, 靠在榻上点头。

她眸子里带着新鲜:“见了你也不用行礼了?”

“随你高兴。”他继续点头。

“还不用想方设法讨好你?”

沈怿啼笑皆非:“你之前有想方设法讨好过我?”想了想, 又补充,“不过外人面前,必要的礼数还是得有, 这是为你好。”

她听完才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仍觉得如在梦中。

“那我……这是被堂堂肃亲王给罩着了?”

“何止是罩着。”沈怿拉过她的手来,一根一根指头数给她听,“你往后, 买东西,出门,上街, 不管走去哪儿,没人敢为难你。”

书辞双目一亮,扬起眉。

“怎么?”瞧见这眼神,沈怿抬手在她额上轻弹, “现在终于知道跟着我的诸多好处了?可是要比那个姓晏的靠谱得多?”

书辞捂着被他弹过的地方不满道:“王爷,这事儿和晏大人有什么关系?人家也是一片好意。”

沈怿没理她这一句,“你现在先把称呼给改了。”他拉着她到榻前的小桌边,铺开纸,提笔蘸墨,边写边抬眼问她:“知道我的名字么?”

大梁皇室是沈姓,他排行第四,单名一个怿。

白色的笺纸上铁画银钩的大字,劲瘦挺拔,因为常年习武,他下笔刚劲有力,那种气势似乎都能透过纸张袭面而来。

字如其人,果不其然。

沈怿挑着眉把纸递给她。

书辞接过来,轻声念道:“怿?”她侧目去看他,“沈怿。”

“嗯。”

她在口中反复咀嚼了几遍,“沈怿……”

耳畔的声音清脆干净,沈怿还是头一次发觉自己的名字原来这么好听,不禁握着她的手合拢在掌心里,继而缓缓俯身……

绵软的舌尖顺从地由他吮弄,那些微湿的秀发不经意扫在脸颊、唇边,柔软细腻,带着秋天雨季独有的湿意和清新,令人心猿意马。

书房外,细雨潺潺,雨点沿着房檐汇聚成一串,叮咚叮咚打在廊下的万年青上,将叶子洗得新绿透亮。

高远百无聊赖地倚栏而靠,嘴里还叼着一根青枝,注视着台阶下涓涓而流的雨水。

回廊的那一边有人用手遮着头上的水珠,小跑过来。

紫玉到他跟前,左右望了望,“我们家小姐呢?”

他努努嘴,示意不远处紧闭的房门。

“在这儿就好。”她松了口气,随后又皱起眉,“大白天的,就这么关在一间屋子里,不太好吧?”

“王爷他老人家乐意,用得着你操心?”高远鄙夷地拿眼睇她,“你家小姐也够难伺候的,扭扭捏捏,就仗着王爷喜欢,这要是换成别人,早被削成一段一段的了。”

紫玉冲他龇牙:“我们家小姐怎么就难伺候了?要我说,你们家王爷才是麻烦呢,把别人耍得团团转……要不是他,会惹出这么多事儿吗?”

“你!”高远伸出手指着她,又不敢拿她怎么样,“你敢这么说王爷!”

紫玉不以为意:“怎么样?你去告我黑状呀。”

知道沈怿眼下美人在怀兴致正高,那边枕头风要是一吹,没准儿到时候自己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能和女人一般见识,高远在一阵自我安抚之后,哼了声,把脸别过去。

头发已经干了,书辞拿剪子挑了挑灯芯,见他脸色略苍白,遂凑上前关切道:“你在大理寺过得好不好?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

沈怿摇头淡笑:“我没事,就是小住了几日。只不过这次被禁足了两个月,兵部那边的职也被撤了。”沈冽顶替他的位置是在意料之中的,此人韬光养晦那么久了,眼下开始动作并不奇怪。

政事她不想问太多,知道这些自己不该管,“是肖云和害你的?方才的杀手也是他请来的人?”

“这个说不准,得把人审过之后才能知晓。”

闻言,书辞若有所思,随后望着他叹了口气:“幸而只是革职,已经算万幸了。你这些天正该在家里好好反省一下才是,下狱连个帮你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觉得自己很失败么?”

沈怿唇边含笑,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说道:“革职还算万幸呀?我可是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听到俸禄,书辞果然犹豫了片刻,忍不住道:“我能问一下你一个月的俸禄有多少么?”

他放下茶杯,看着她专注紧张的眼神,慢悠悠竖起三根手指。

书辞猜测道:“三百两?”

沈怿笑而不语,那副表情的意思分明就是让她继续猜。

“难不成,是三千两?!”书辞眸中难掩震惊,继而带着说不出的羡慕与嫉妒盯着他。

沈怿勉强憋住笑意,面上极力沉痛地点头。

书辞咬着嘴唇飞快拿笔算了一下,“三千两的月俸,那半年的俸禄岂不是……一万八千两?”她当下愤愤不平地站了起来。

“太过分了!怎么能罚那么多!我爹一个月都还没有一百两!这个肖云和真不是个好东西!”

“说得很是。”他从谏如流,把茶杯推过去,“来……坐下喝口茶,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书辞心里仍旧意难平。

沈怿忍俊不禁:“现下你该知道我的难处了吧?”

她非常理解地颔首:“知道了。”

沈怿到如今算是明白了,书辞心疼银子估计都比心疼他多一点,思及如此,便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摇头。

王爷被削职,市井上有关的流言传得更加邪乎了,人们总感觉这场秋雨后的寂静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似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这段时日,沈怿被罚闭门思过没办法外出,倒是书辞借口去看他的次数多一些。

上午刚用过早饭,她做了些羹汤装好正打算出门,陈氏从后面叫住她。

“娘。”书辞心情甚好,“什么事?”

陈氏颦着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遍,似有不愉,“你这一阵,整日整日的不见人影,都干什么去了?”

“我……”她只好拿沈怿来作挡箭牌,“在王爷的绣庄办事,实在是太忙了。”

陈氏也不知信了多少,眉头越皱越紧,苦口婆心:“你是个姑娘家,成日里管什么绣庄啊,咱们家现在又不是从前了,不赚那点银子也不要紧。”说着她拍了拍书辞的手,“我想呢,你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不如趁此机会去和王爷说说,把绣庄的事给推了吧?”

书辞啊了声,“娘,不好吧?那可是王爷啊。”

“王爷又怎么了,这做不做事的,难道还能逼着你?一个绣庄而已,少了你也不至于没法周转。”

她和沈怿的事太复杂,还没想好要怎么和陈氏解释,而且他那边尚在禁足,现在谈婚论嫁似乎不合时宜……

半晌没言语,陈氏在旁怀疑地盯着她瞧:“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书辞讪讪一笑。

“果真如此?”她松开眉头又复拧起,“是哪家的公子?你们怎么认识的?品行如何?相貌如何?家中情况怎样?”想了想,又问,“听书月说,你和那位锦衣卫千户晏大人走得很近,是他么?”

就知晓言书月的嘴不严实,书辞忙道:“不是他……娘,这个,我回头和您细说成么?”

“不成。”陈氏语气坚持,“今天就得和我说清楚。”她思量着颔首,“其实,这晏大人倒也不错,一表人才,谦和有礼,与你也算相配了。就是这做锦衣卫的……我总不大放心。”

“娘,您想哪儿去了,我没看上他。”

“没看上?你眼光还挺高啊。”陈氏无语,“那到底是谁?”

书辞把食盒提上,顾左右而言他,“此事八字还没一撇,我往后再跟你讲……绣庄那边该开门了,我得先走一步。”言罢,迈开步子就往外跑。

“诶——”陈氏叫也叫不住,只得叹气,“这死丫头。”

雨连着下了四五天,到今早才放晴。

王府里的小径还是湿漉漉的,沈怿半靠在床边,怔怔地瞧着窗外草木上的晨露。

日子过得太风平浪静了,反而有点不习惯。

据说沈冽办起事来比肖云和果断得多,先是大刀阔斧整改兵部,之后还和六部的其他几位尚书联名上折子推行什么新政策。

沈皓瞧着还挺欣赏他的,这就不禁让沈怿愈发纳闷起那日在大理寺中与黑衣人的谈话。

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书辞推门进来时,沈怿像是才起床,外袍还未换上,正背对着低头挽袖子,白色的里衣松松垮垮,身躯修长而精实,肩宽腰窄,笔直而立。

这一幕瞧上去分外养眼,以前自己面对他的时候总想着怎么脱身去了,还没这样仔细看过,现在才发现,他身材是真的好。

察觉到背后有人,沈怿侧过身,一见是她,唇边不由浮起笑意。

“你来了……正好,过来帮我把那件衣衫换上。”

书辞放下食盒,走到床前将搁在矮凳的衣袍抖开,左右看了一圈,忽然奇怪道:“你房里没有侍女吗?”

沈怿懒懒的抬起手,由她给自己披上外袍,“以前是有过,这些女人胆子太小,我嫌麻烦,看着也碍眼,后来也就不让伺候了。”

“你上次去狩猎,不一样带了侍女?”

“那是做给别人看的,我身边要一个女人都没有,像什么样子?”

书辞低头在他胸前整理衣襟,沈怿便顺势伸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他不禁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她头顶上轻蹭,“我房里没侍女,你应该高兴才是,苦着张脸干什么……让你服侍我有这么委屈?”

“我不是为了这个……”原本是在想尽早陈氏的话,正要解释,越看他身上这件衣服越眼熟,“这袍子……”

沈怿哦了声,“你做的那套。”

书辞蓦地一怔,脑子里忽然出现了某些不美好的回忆,当下把他的手挣开,后退一步。

“想起来了。”

他不解地笑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书辞皱眉瞪他:“你当时就为了这么个衣裳特地为难我来着,一个大男人,如此斤斤计较。”

沈怿觉得自己冤枉得不行,无奈地叹气:“我那也是为了帮你,是你自己说料子不好做,我才换的。”

“有你这么帮的么?……你还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

“我哪有。”

“怎么没有。”书辞提醒道,“在王府给你试衣裳的时候,你一言不合就翻脸;还有去庄亲王府赴宴的时候,也是说不了几句就生气。”

“那还不是见你一心想嫁到镇国将军府上去。”沈怿睇了她一眼,“也别光说我,要不要解释一下皇族的贵气是怎么回事?”

书辞:

☆、【五七章】

由于两个人都是劣迹斑斑, 这场论战在持续了半个时辰后以平局告终,未能生出胜负,只得留着得空再一决高下。

消磨完了早上的时光, 正午用过饭, 沈怿牵着书辞逛王府。

大梁只有两位亲王,府邸的奢华自不必说, 他不爱听戏,和庄亲王府相比, 除了少了个戏楼, 其余亭台楼阁, 假山园林应有尽有。

穿过垂花门,不远处是阴暗的竹林,隐约听到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出, 断断续续,像是惨叫,又像是呻/吟。

书辞刚想往前,就被沈怿伸手拽了回来。

“那地方, 你别去了。”

她脑子转得很快:“传说中的暗牢?堪比诏狱的那个?”

沈怿赞许地颔了颔首:“言姑娘,你知道的不少啊。”

书辞眯着眼笑:“谁让肃亲王您恶名昭著呢。”

见她笑颜灿烂,且并未因此对自己产生畏惧与厌恶, 沈怿只觉得喉间热腾腾的,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走了,那里头血腥得很, 没什么好看的。”

“你在审前几日刺杀你的那些刀客?”书辞跟着他往回走,“审出结果来了吗?”

他说没有,“这几个人嘴巴挺紧。”

书辞若有所思:“说不定是肖云和指使的……”言罢又奇怪,“不过我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针对你呢?”

连着的雨天,让室内很潮湿。

兰花就喜欢这样环境,在精致的小盆中异常鲜活。肖云和捏着下巴静静欣赏,眸子里有满意之色。

门外一袭黑衣渐近,行至跟前,不冷不热地行礼:“大人。”

他收回视线,望向对面的尺素。

“你回来了。”

她神色平淡,只把两块沉甸甸的青铜碎片放在桌上,表面凹凸的纹路在灯光下流露出陈旧的岁月感。

“还是你办事靠谱。”肖云和唇边噙了笑,走过去捡起碎片轻轻抚弄了一番,长叹道,“晏寻若有你一半的能干,我也用不着去找沈冽了。”

眼下自己禁足将解,庄亲王也按计划接了沈怿调兵的职权。只可惜,若是统兵之权也在他手上就好了……真是美中不足。

肖云和指尖在青铜碎片上轻敲,“按照沈皓的行事作风,等沈怿出来,只怕都督府的职位还给他留着。我们只剩这两个月了,不算充裕。”说完又自我满足地一笑:“不过也快了,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这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