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撤职了?为什么?”

安青挽不以为意:“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要么是冲撞了圣上,要么就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总而言之,你们言家攀上的这棵大树不顶用了。”她抚掌轻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怜可怜。”

书辞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随即转过身,走下了楼。

她从不知道原来亲王也会下狱。

记得以前沈怿说过,他只要不谋反,没人奈何得了他。

莫非……他真的谋反了?

也说不定安青挽只是拿这话吓唬自己,一路走出戏楼,书辞叫了一顶轿子赶到王府。

朱红的大门紧闭着,连门房也寻不到,更别说高远了。

以往怎么都会有几个守卫,不至于冷清成这样,意识到事情或许真的不太妙,她于是折返去北镇抚司。

这种锦衣卫扎堆之处书辞一向不敢靠近,此刻只能拿出那块玉牌找晏寻,门前本有两人拦着,见到晏寻的信物又不敢怠慢,便先让她去院中等候。

书辞垂首在屋檐下打转,咬着下唇等了半晌才看见一抹大红的飞鱼服从里头出来。

“晏大人。”

“书辞?”晏寻正打算出去,见她在此不免感到意外,“怎么了?”

“你知道王爷的事情么?”书辞拉住他衣袖,模样很焦急,“他现下怎么样?”

“王爷?”他迟疑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应该在大理寺。”

“真的出事了?”书辞问道,“我能进去看他吗?”

晏寻犹豫片刻,“他身份不一般,可能不太好办。”

“你可不可以通融一下?嗯……或者,帮我瞧瞧他也好?”

晏寻有心无力,还是摇了摇头:“此事不归锦衣卫管,我插不了手。”

书辞为难地皱起眉,“连你都没办法……”

不欲使她失望,晏寻仍宽慰道:“你别担心,他贵为王爷,再坏也就只是这样了。大理寺查不出什么结果来,最后还是会放人的。”

她狐疑:“当真?”

晏寻在她肩头上握了握,“你先回去,我替你把高远找来,有什么事你可以问问他。”

沈怿毕竟是皇亲国戚,不能真将他同其他犯人一般关在牢中,吃住上依然有优待,充其量也就是软禁。

四下静谧,他坐在床边,一只脚踩在床沿,手搭在膝盖上,低垂着头静静沉思。

不多时,门外忽有人进来,吱呀一声,听脚步不像是个练家子的。

沈怿懒散地抬起眼皮,那人披了件黑色的斗篷,罩着兜帽,几乎遮住大半张脸,待看清对方的容貌时,他带着讽意笑了笑。

“稀客。”

黑衣人并不与他计较,寻了个位置缓缓坐下。

“你不用这样,我是来帮你的。”

沈怿倚在一边儿,将他这身装扮打量了一番,淡声道:“你已与肖云和联手,这会儿还来说帮我?帮我尽早上路么?”

“我并未与他联手,你误会了。”简短的解释完,那人颔首说,“皇上也不是要杀你,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出兵打戎卢。”

沈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一个借口。”

“什么借口?”

“革职的借口。”黑衣人轻轻一叹,“现在京城里所有的内军都由你掌控,此前又出了西南小国联盟之事,唯有你出面才能摆平,试想一下,整个大梁几乎是由你撑起来的,肖云和又被禁足,朝廷里没人能牵制你,他心中自然慌。

“此时你若想趁机夺/权,于他而言必然是场硬仗。”

沈怿听完就轻笑了一声,别开脸,似有不屑。

黑衣人皱眉深深注视着他,“你,就没想过取而代之么?”

沈怿不答反问:“怎么,试探我?”

“……不是。”

若说之前,他对此毫无念头,眼下经沈皓来这么一出,他还真有一点想法了。

不过也就一点,转瞬即逝。

“无论如何,你且放心。”见他良久不答,那人倒也没想追问,“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他神色认真,一字一顿,“总有一日,会助你重掌兵权。”

☆、【五五章】

傍晚的时候, 书辞见到了高远,他看上去也颇有些憔悴,眼底下一圈青黑。

顾不上和陈氏打声招呼, 她直接把人领到偏厅去了。

“怎么样?”

后者踯躅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我也不清楚,我职位低微, 没法进去。”

书辞抿了一下唇:“此事究竟是因何而起?好端端的,没道理革他的职吧。”

朝堂上的事, 和她一句两句说不明白, 高远只得无奈道:“简而言之, 就是有人告发王爷自恃功高,一手遮天,勾结外族, 皇上龙颜大怒,所以……”

“那是真的么?”书辞想了想又感觉自己这么问不太好,于是又改口,“朝堂上就没人替他说话?”

高远讪讪一笑:“镇国将军倒是帮着说了两句, 不过被皇上喝退了。”

沈怿的人缘早就已经烂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如今隆安皇帝在气头上,当然没人敢往枪口上撞。

“得往好处想。”高远宽慰她, “这种情况,旁人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万幸了。”

“还会有人落井下石?”书辞难以置信,“那、那公主和庄亲王呢?怎么说也是亲兄弟,连他们也站干岸?”

高远闻言苦笑:“实话告诉你吧, 这次的事就是三公主起的头,我估摸着,或许她私底下和肖云和有点联系。”

“这么多人,都不喜欢他?”

高远平静地点头:“是,这么多人,都不喜欢他。”

而他其实从一开始,也不打算让人喜欢。因此,才一直一直都没有改变。

深秋的后半夜,寒风如刀,弦月的清辉洒满胡同,清冷冰凉。

书辞独自坐在台阶上发呆,她回忆起第一次遇到沈怿的时候,想起每一次他靠在石墙上,唇边含笑地听她说话。

那些点点滴滴在脑海里浮现。

她之前总是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恨她。

自己明明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过分到,连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无地自容。

直到今天书辞才想明白了一点。

其实沈怿不是不恨她,只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世人这样或那样的偏见,也就习惯了包容她。

心里忽然感到很愧疚。

她和沈怿都是一个人走在一条路上,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偏头去看过他一眼。

在他最需要人谅解的时候,她站在了大多数人的那边,隔着人潮,冷眼旁观。

脚边的野猫不知几时走过来的,仰着脖子冲她轻唤,书辞伸出手,将它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头顶上的纸灯笼随风摇曳。

肖云和与沈怿都被撤职,六部的事情没人管总不是个办法。

沈皓很快提拔了一批心腹,并将都督府的调兵之权划分给了兵部,由常年闲赋在家专心种花的庄亲王出任兵部尚书一职,这一举动让许多人都察觉了什么。

往后肖沈二人相互制约的局面有可能就此结束,从而变成三人相互制约……

沈怿并未在大理寺呆多久,很快新的一道圣旨就宣了下来。

肃亲王殿前失仪,藐视皇威,责令其回府闭门思过两个月,并罚俸禄半年。

至于在南疆使的那些手段,沈皓没有再提,看上去像是给足了他面子。

从大理寺出来时,天正蒙蒙下着小雨,冰凉的雨丝飘在脸上,沁人心脾。高远备了顶轿子,举伞在不远处等待。

沈怿神色淡淡的,心情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望了那轿子一眼,只把伞接过来。

“不坐了,这几日闷得太久,出去走走。”

高远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和几名侍卫一起跟在他身后。

天色阴沉朦胧,满世界像是罩了一层雾,连雨中的灯火都是模糊不清的。

脚下的水洼随着他的步子被踩得噼啪作响,行至亲王府门前时,沈怿停了下来,连眼皮都懒得抬,轻笑了声。

“来得倒是挺早的。”

高远正不解他此言的意思,突然间王府四周的高墙与屋檐后冒出了无数个头戴斗笠的刀客,深色的衣着在这场雨里显得尤其骇人。

“有刺客!”高远和一干侍卫纷纷抽出刀来,“保护王爷!”

不知这次又是谁的人。

沈怿没兴致去想,反正对他这条命感兴趣的太多了。

随着刺客从墙上跳下来,高远持刀迎上去,侍卫们与刀客混战成一团,沈怿只撑着伞立在人群之中岿然不动,姿态悠闲。

对方人数太多,一时难分胜负,一刀客疾行数步,忽朝他面门刺来。

就在刀刃逼近双目的那一瞬,他眼神突然凌厉,侧身,抬手,虚晃了一招,掌心直拍对方胸口,但见那人急速后退,溅起一道水花。

沈怿握着伞的手半点没动,眸中带着嘲讽:“你们,是一起上,还是单打独斗?”

在场的刀客互相对望,使了个眼色,瞬间长刀齐发,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沈怿冷笑了声,旋身一转,将油布伞抛至空中,手上劲风快如闪电,一把扣住右侧刀客的手腕,猛地将他往前一带,他手里的刀不偏不倚没入左侧的刀客心口。

喷溅的鲜血洒在其余刀客的脸上,一群人还未回过神,他已将刀抽了出来,动作奇快,斜里斩了数下。

雨水混着血水滴滴坠落,就在伞将要落下的瞬间,沈怿退开一步,握住伞柄,遮挡头顶上的鲜血。

昏暗的长街上,四下的刀客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立在尸体中间的人,他周身殷红,打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不像是凡人,更像是恶鬼。

沈怿波澜不惊地回过头,唇角微扬,“再来。”

书辞得到消息时,雷声清清楚楚地在她耳畔劈过。

雨势比之前更大了,她取了把伞撑开,从后门出去,沿着正街一路往前跑。

瓢泼的大雨浸湿了裙摆,连鞋子都沉重起来,她寻到大理寺门口,问过看守的校尉后,又转身朝东拐去。

肃亲王府外的街巷向来都是冷冷清清的,雨把街道冲刷得格外干净,淡淡的血红顺着石板的缝隙流到她脚边。

书辞喘着气,一眼就看见了孤身站在大雨中的人。

他没有撑伞,衣袍染满了红色,鲜艳极了,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这一幕让她心里骤然一紧。

曾经见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疤痕在眼前闪过。连初次相遇,也是由于他的伤。

都知晓肃亲王的功夫出神入化,可没人知道为什么他的身手这样好。

——因为若不能胜所有人,就会死。

这个天下第一,是用命换的。

沈怿眸色冷淡,余光瞥到这边,头才缓缓转了过来,瞧见她的那一瞬,眼中的戾气便瞬间烟消云散。

愣了片刻后,他苍白地笑道:“没想到你会来。”

“早知道不动手了……”

书辞握紧了伞,一步一步走近。

沈怿打量她的眼神:“吓到你了?我其实不是……”

话未说完,她从走变成了小跑,丢开了伞,然后一下子伸手抱住他。

数十个刀客围攻亦未能撼动他分毫,却不知为何,书辞抱过来时,沈怿不自觉地轻颤了下。

从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自己的心如此柔软过。

沈怿眸中含笑:“我还真以为,你这辈子打定主意不理我了……”

他抬起手,抚上她发丝:“不怕我了?我杀过那么多人。”

书辞揪住他湿透的衣袍,忽然摇了摇头,低低说算了,“算了……”

她喃喃自语,哽咽着又重复了一遍,哑声道:“别人不喜欢你,我喜欢!”她望着他的眼睛,大雨里的视线水汽朦胧,“谁让那个人是你呢……”

耳边嗡嗡作响,饶是雨声凌乱,他仍旧把她的话一字不漏的听到心里。

然后又感觉不真实。

沈怿搂着书辞的手不可抑制地收紧,收紧,水顺着发丝淌入衣襟,他垂头吻了下去,温柔的亲在她唇角,然后反反复复的吮吸。

大概是自己的身体太过冰冷,她的唇便显得格外温暖柔和,在四周散不开的血腥之中,那股暖意直传到心里。

雨没有停,沈怿浅尝辄止,并未深吻,手掌捧着她的脸颊,略带凉意的修长手指极有耐心地拂去雨珠。

书辞却一门心思留意着他袍子上的血,“你有没有受伤?伤到哪儿了?”

她衣服几乎湿透,沈怿想脱下自己的给她披上,低首时发现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别在外头淋雨,这个事回去说……”转目扫向一旁的高远等人,后者如梦初醒般回过神,立时正色道:“王爷,您有什么吩咐?”

沈怿朝地上扬了扬下巴:“我留了几个活口,记得把话审出来。”

“是。”

他说完拥着书辞先进去。

从头湿到脚,这身衣裳肯定没法再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