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目在她笑颜上流连,沈怿将面具搁到一旁,一副勉为其难地口气:“既是如此,我就当作陪了。”

“好啊。”

傍晚时,送书辞出府。

阴沉沉的天空有晚风卷过,吹得草木枝摇叶晃,却难得的没让人感到寒冷。

沈怿靠在墙边,静静目送她上街,直到消失在街口。

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松快。

闲在家中的这段日子,并不是他第一次受挫,但却是最接近活着的。

以往一个人的时候,彷徨,暴躁,萌生过许许多多的念头。

他的前半辈子过得并不平静。

每日只是与各种各样的事周旋,听着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躲着各种各样的刺杀……

甚至想过这样的人生有没有意义。

好在,如今有了她。

在这辈子最低落,最颓唐的时候,能有她在身边,实在是最庆幸不过的了。

拐角处,紫玉正仰头和高远说话,瞥见书辞出来,这才跟上。

“小姐。”

书辞冲高远礼节性地颔首,跟着紫玉一起举步往回走。

平日里就数她话最多,可这一路上,紫玉竟难得的安静,转头看时,只见她颦眉思量,似有心事。

“怎么了?让高远欺负了?不吭声的。”

后者唔了一声,“我是在想您和王爷的事儿。”

“我的事?”

“瞧你们俩现在,那必然是喜事将近啊。”她先是一通贺喜,随后才道,“可您得是以什么身份嫁过去呢?亲王正妃得由皇上下旨赐婚,咱们家老爷这个官职,也不知攀不攀得上。”

书辞微微一愣,这倒是她从没考虑过的。

紫玉在打量她神情,“您都没问过么?”

“……没有,一看见他,我就忘记了。”

她诧异道,“这您都能忘?这可是天大的事儿啊,万一王爷三妻四妾的,往后您还得下血本和那些女人死拼呢!”

说不清为什么,书辞潜意识里竟认为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非常的小。

她总觉得自己和沈怿之间,和无名之间,其实相知比相爱更多一点。

在一切还风平浪静的时光中,他们坐在漆黑的天幕下低语了无数个夜晚,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信任……

庙会将近。

自打上次陈氏和书辞提了婚事之后,这几天看她的眼神都开始不对劲起来。

一听她说庙会这晚要留在家中,表情就愈发地探究了。

“你留在家里干什么?”

书辞讪笑道:“这不是怕大伙儿都出去了,没人看家么?”

“看家还有下人。”陈氏盯着她,“你细胳膊细腿儿的,看得住什么?”

“街上人太多了……”她只能换个借口,“挺没意思的,出门就要花钱,多浪费呀。”

陈氏瞧了她半天,倒也没再问下去。

等一家子老老小小都出门之后,书辞才轻手轻脚摸到后院,将门栓取下来。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等过他了,心里有种久违的欣喜。

她推开门去,狭窄的胡同里景物如旧,言家的新宅子就快修好,他们即将搬走,一想到再过一阵便没有机会看到这般景色,不禁生出些感慨。

清冷的月色,安静的小巷,晃晃悠悠的灯笼,以及蹲在墙头的野猫,此时此刻还应该再有个什么这幅画面才算圆满。

像是知道她所思所想一样,小径的那一头,一抹影子落到脚边。

书辞侧目望去,树荫下,那张银色的面具一点一点的从阴影中出来,狭长的眼眶后,星眸温润如玉。

她唇边的笑意不自觉地荡开,跑过去牵他。

“你来了。”

沈怿目光追随着她,带了几分无奈地抚上她耳畔的发丝,“不至于吧,我带上了这个,你就高兴那么多?”

书辞歪头提议,“那你以后干脆都带着?”

他在她鼻尖上轻拧了下:“你也真不怕我麻烦。”

夜晚的京城繁华如画,灯光将盛世的气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沈怿挽了她的手,两个人在街上慢悠悠地逛着,知道书辞的脾气,能不买的东西就绝对不会买,而是先玩个够本,故而见她站在摊前低头摆弄半天,他也颇有耐心地在旁等。

“想要买了就是了,你还差那点钱?”

书辞将陶瓷小人放下,闻言睇他,“你这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想要的太多了,若全都买,家里只怕堆都堆不下。岂不是浪费么?”

沈怿笑道:“你这么替我省银子,倒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她正欲说话,冷不丁瞧见那边过来的陈氏一家,忙背过身去。

沈怿瞅了一眼,仍旧故技重施,不动声色地把她掩在怀中。

书辞在他臂弯间小心抬起头,摇头叹道:“出门太急,早知道我也带个面具的。”

好容易把这关挨过去,因担心再和他们碰上,她只好放弃了再逛下去的念头。

“这里人多,我们去个清静的地方怎么样?”

沈怿觉得无所谓:“京城里还有清静的地方?”

“当然有。”书辞一面走一面说,“城北的小树林你知道么?那儿不仅有面镜湖,还有棵姻缘树,据说很灵验。”

城北的小树林……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唇角掩不住地慢慢勾起。

上次来时是初春,而今已到深秋,林子里铺满了落叶,除了四季常青的草木外,其余的树已然凋零。

书辞尚在和他说年初在夜市上遇到高远的事,还没来得及可怜他,一抬眼,便见那姻缘树下站了个身着藏青色道袍的老道士。

满树的红丝带随风飘扬,他仰头观望,那些红绸便在他眼前纷飞萦绕。

这情景带了几分哀怨与萧索。

书辞驻足一怔,与沈怿交换了下眼神,低声狐疑:“这年头,连道士都来求姻缘了?”还是个老道士。

后者轻笑,也跟着她压低嗓音,“还不能让人家有几个年轻时的相好?”

提起这个,书辞忽然默了一下:“那你呢?”

“我什么?”

“你年轻时有相好么?”

他答得轻松:“有啊。”

书辞微愣,随后就皱了皱眉头。细细想来,以他这个身份有红颜知己是不奇怪,可到底意难平。

沈怿似笑非笑道:“脸色难看成这样……吃醋了?”

离得远,加上他们声音不大,本以为对方没有听见,不承想竟是个耳力好的,那老道收回视线,含笑说:“非也,非也……姑娘误会了,贫道并无相好,不过途径此地,顺便瞧瞧故人。”

书辞闻言挑起眉:“你故人挂在这树上?”

听得出她在打趣,老道也不恼,抬手一指,“这里的红绸没一万也有一千了,总有一个是的。”

☆、【五九章】

姻缘树的每根红绸都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有的年深日久早已斑驳,有的颜色鲜艳,字迹清晰。

对方的目光还停留在那棵树上, 书辞只得转头去看沈怿, 神色间满是询问:人家尚在伤春悲秋,他们站在这儿会否有不妥之处?

沈怿懒洋洋地睇了她一下, 意思很明显:你管他呢。

“看二位这样子,是来问姻缘的吧?”老道终于收回了视线, 先是打量过书辞, 其后又端详沈怿, 啧啧评价,“打扮成这样来的,也很少见了。”

知道他指的是沈怿, 书辞有些不愉地颦眉:“道长,您不能以貌取人吧。”

后者含笑着捋捋白须,“贫道正是以貌取人才如此说的……以公子的容貌气质,带着面具真是可惜了。”

居然有人会夸他!

书辞稀奇地仰头看过去, 沈怿只是微笑,两人的手交叉相扣,能感觉得到他的手指忽然紧了紧。

她不免好笑:“他遮着脸, 你还知道他相貌好?”

老道士不以为然:“美人在骨不在皮,单单看骨相,就知晓公子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就算贫道猜错了, 那么公子的母亲也该是倾国倾城,长相不俗。”

淳贵妃的确是美若天仙,这道士的一通话乍听上去很莫名其妙,但竟也让人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沈怿垂眸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慢吞吞道:“然而某个人却偏偏喜欢带了面具的。”

书辞冲他挑了挑眉没说话。

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对面的老道摇头笑道:“所谓各花入各眼,姑娘不是个看重皮相的俗人,公子你该高兴才是。”

沈怿意味不明地轻哼。

“既然来都来了。”他往旁边让了让,“二位不妨也试一试,留个名?”

“这……”

沈怿原想推拒,奈何书辞兴致挺高,不欲让她失望,他也只好妥协权当是作陪了。

树下摆有红绸和笔墨,都是现成的。正面写上姓名,另一面也不能空着,总得有一两句吉利话。书辞尚在犹豫,是写白头偕老,还是写永结同心?然而沈怿却已提了笔。

“你写什么了?”

担心他太敷衍,书辞凑过去,被他躲开,这样明显的掩饰更令她加深了自己的猜疑,于是愈发锲而不舍的抢。

闹到最后实在拿她没办法,沈怿终于认输服软,叹了口气把东西交出去。

“你要是胡乱写,我可不认账的。”

她说完一低头。

红绸上笔墨苍劲,只有四个字——“愿卿安好”

书辞盯着那条绸带瞧了许久,双目怔怔地,朝他看过去。

他也在看她,唇角依旧不咸不淡地翘着一个弧度,面具遮住了所有的表情,但那眸子里仍是难以言说的温柔。

心头忽然一热,书辞从他手中拿过笔来,在后面又添上了四个字。

红绸挂在树梢,迎风而起。漫天的殷红交错萦绕,缠绵悱恻。

“找个最高的地方,别和其他人弄混了。”

沈怿踩在枝头,听她在树下吩咐,一面系好,一面叹气,旋身落回地面时,不由嗔怪道:“这么多要求,何不自己来?”

“那不是知道王……咳,知道公子您轻功好么?”她在旁奉承。

“看也看了,挂也挂了,该满意了?”沈怿将她的手握住,转头朝那老道颔首,“时候尚早,我们进林子里走走,就不打扰道长睹物思人了。”

老道士也没挽留,只抬手抱了抱拳,自己仍退到一旁触景生情。

书辞和沈怿行出老远,直到回头已看不清那棵姻缘树,她才狐疑:“你不觉得这个道士很奇怪么?”

他懒懒地轻哼,“有可什么奇怪,拐弯抹角扯出那么多,不过就是想知道你我的身份罢了。”

“那你为何还告诉他?”

“告诉他又有何妨。”沈怿一脸不屑,“莫非我很见不得人么?”

原地里,姻缘树上,老道正翻出那条红绸,看着上面的两个名字若有所思。

沿着小径往深处走,两旁的树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四下里没有人,月光映在石板上,晚风拂着绿草,空气中有湖水的湿意。

沈怿抱着胳膊,不禁想起上回书辞为了染风寒特地跑过来泡冷水,缩成一团咬着牙发抖的情景,心中便不自觉轻叹……

他转过眼去瞧她。

明朗的月光下,那张清秀的小脸眉眼沉静,似有心事,嘴唇、鼻尖的轮廓染上月华,像是洒了一层淡淡的银粉。

“怎么了?”见她闷闷不乐,沈怿出声问,“你娘又给你脸色看了?”

书辞垂着眼说没有,“她最近倒是操心起我的婚事来了。”

沈怿笑问:“那你怎么回复的?”

“我说……”瞥到他的神情,书辞话锋一转,“我能怎么说,还不得看王爷您么?您有那么多相好的,谁知道轮不轮得上我做主。”

察觉出话里的醋意,沈怿竟有几分高兴,将她拽到自己跟前,圈在怀里,额头轻轻抵着她的,“你居然还在想这事儿?”

书辞挣了几下没挣开,心里不大痛快:“你这面具不是头一次用了吧?怪不得那么轻车熟路的。”

沈怿越听越觉好笑,想着想着就真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书辞皱眉瞪他,“莫不是心虚了?”

他搂着她的腰,往上提了提,“傻丫头……我问你,我现在年轻么?”

书辞盯住他的脸琢磨半天,“还行,至少不老。”

尽管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沈怿还是决定凑合了,“那不就对了,眼下与我相好的是谁?”

她愣了愣:“难不成是我?”

他忍不住在她脑袋上轻敲,没好气道:“你说呢?”

“也不想想,安青挽视我如洪水猛兽,真要有红颜知己肯嫁我,我的亲事能拖到现在?”

书辞一时也顾不得恼了,把他衣摆揪着:“那你方才是逗我玩的?”

沈怿瞥了她一眼,神情里含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