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大夫在里面,娘也在里面,别的,我、我也不知道……”

与他相比,言莫倒是没有哭,他一直怔怔的,双目无神,口中却喃喃自语:“好多血,爹身上有好多血……”

片刻后又忽然抱着头蹲了下去,不住的重复同一句话。

沈怿瞧着言家人这副光景,心知从他二人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转头示意高远。

他立刻会意,凑上来压低了声音回答:“言则是我一巡街的朋友在东巷发现的,当时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沈怿闻言颦眉问:“怎么伤的?”

“是剑伤,那附近还有打斗的痕迹,估摸着激战了一场。”

“没找到凶手?”

“还在查,已经报官了。”

话刚说完,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大夫身背药箱子出来,看着台阶下的三个人,无话可说,只摇头示意他们自己进去。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的心都凉了。

屋内弥漫着血腥味,言则就躺在床榻上,吃力的呼吸。书辞看到他的第一眼,突然感觉到如此的陌生,不明白怎么记忆里那个高大的父亲,会一下子变得这般消瘦虚弱。

尽管她仍觉得是梦,然而却无法让自己从梦中醒过来。

陈氏站在床边低头啜泣,言则的眼珠子在屋里转了一圈,示意人把还在发呆的言莫带出去,等四周安静下来后,他朝书辞伸出手。

“爹……”忍了一路,她走过去的瞬间,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辞儿回来了……”

听到这一句时,书辞心里蓦地一痛,针扎般难受,她忙把那只冰凉的手合拢在掌心。

“爹爹真是对不住你们。”言则望了一眼在哭泣的言书月,“眼看着,你们俩就要出嫁了……”

她一直在摇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此时此刻言书月才懊悔,为什么自己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我要是,能再晚一点死,再晚一点就好了……”

他腔调里有呜咽的声音,“真想,亲眼见到你们两个成亲的样子……”

“爹。”书辞紧紧握着他的手,语气笃定,“还能治……还能治好的。”

言则咽了唾沫,在努力喘息后,抓着书辞的手陡然一紧。

“你听我说……阿辞……你听我说……”

他整个人仿佛回光返照了,言语不再停顿,“我死后,你不必替我守丧……”

她泪水迷蒙,不解地看着他:“爹,你、你在说什么?”

言则强撑着打起精神,低哑道:“有件事,我和你娘,瞒了你许久。今天,我必须要告诉你实情。”

陈氏抹泪地动作骤然一停。

就连言书月,也捏紧了帕子望着他。

粗糙干枯的手将她手背握得发疼,言则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书辞只觉整个人都成了块僵硬的冰坨。

她的耳朵无端嗡鸣,四周的声音一个也听不见,她本能的抵触且害怕听到他接下来的话,但不知为何,又能准确的看清他嘴唇吐的每一个字。

“你并不是我言家的女儿。”

随着他嘴唇的开合,书辞的双眼一点一点睁大。

“你的亲生父亲,其实是先帝身边的大太监,梁秋危。”

☆、【六三章】

靠在门外的沈怿听到这一句话骤然转过头来, 眼中震惊不已。

这个真相来得太过震撼,太过离奇,又太过突然, 书辞一下子跌倒在地。

狭窄的屋内噤若寒蝉, 一群人好似连哭都忘记了,皆是愣愣地盯着言则。

他躺在床上, 气息不匀,“当年, 你爹受长公主之乱所累, 在事发的前几天将你托付给我。他对我有恩, 这份情我不得不报。若不是今日遭次横祸,我大约会把此事一辈子瞒下去……”

陈氏哭得哽咽难言:“这件事,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一直以为, 我一直以为……”

“妇人嘴碎……你又藏不住事。”言则艰难而虚弱地打断,“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可是……”书辞无法接受,“我爹、我爹怎么会是他呢?他是个太监啊!”

“这么多年,他是如何在宫里隐藏身份的, 我并不知情。”言则有气无力,“他也没对我讲过。”

他们两人的交情实在是浅得可怜,大概梁秋危本人也没有想到, 言则真的会把女儿给他养大。

沈怿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原来是个假太监?”

就在此时,听到屋内的言则在吃力地唤他,沈怿回过神,几步走到床边。

“言大人。”

“王爷。”他伸出青筋凸起的手往这边抓, 人将死前,那种气力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我看得出您是真心待书辞好的,能不能,答应我一个不情之请……”

沈怿颔首:“你说。”

“我知道我眼下的身份还不够格,待我死后,请您给书辞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继,您手眼通天,这点小事必定能办到。”

他已经不能再庇护书辞了,对她而言,沈怿是个坚实的靠山,无论如何,言则也想她嫁过去。

按照沈怿此人的性格,不论是妻是妾,只要是他的人,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猜出他的用意,书辞愣了下,不由得转头去看沈怿,他一脸的凝重,沉声说:“好。”

听他应承下来,言则心上稍稍宽慰,又去唤言书月:“月儿也是……不要替我守丧,再等三年物是人非,热孝里就嫁了吧。”

她原本还沉浸在惊愕中,闻声便潸然而泣:“爹……”

“别再说了。”仿佛觉察到这口气即将耗尽,言则拼了命地强撑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单独,与书辞和王爷谈谈……”

没料想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还有事要瞒着自己,连亲生子女送终也不能够,陈氏心中绞痛却又无可奈何,迟疑了片刻,终究不愿违逆他的意思,只好拉了言书月走出去。

等四周再无旁人,言则挣扎着欲起身,他流血太多,床单上的一滩鲜红便映入眼帘。

书辞忙过去搀扶,“爹。”

此刻他的手已经凉到没有了温度,一张脸全是冷汗,一句话半天没法出口。

沈怿猜测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们,杀你的人是谁?”

“辞儿,你的……”他喘息道,“那块玉佩呢?”

书辞点头说在,手忙脚乱地从怀里取出给他。

看到那抹碧青的颜色,言则满意地松了口气,倚在她肩头,颤抖地摩挲着玉身。

“当日……你爹,把你交给我的同时还给了我两样东西。其一,是这块玉佩,其二,就是青铜麟的碎片……”

饶是之前隐隐有怀疑,但听他亲口说出来,沈怿还是吃惊不小。

他絮絮地讲述完玉佩的来历,提到青铜麟时,便望向沈怿。

“您是皇家人,应该知道此物。昨日与我动手的黑衣女子,正是冲着它而来……”言则缓缓道,“虽然碎片已经被拿走,可我……我还是担心书辞……王爷……”

他苍老的眼中带着恳求:“我求求你,一定要……一定要保护好她……您一定要保护……保护好她……”

这样的语气,连沈怿也微觉涩然,他能做的,只有认真地点头:“我会的,你放心。”

“爹……”书辞抱着言则泪流满面,忍不住劝道,“您歇会儿吧。”

道出了最后的心事,他无牵无挂地松了口气,靠在她的臂弯间,轻声道:“辞儿。”

“其实,你爹刚把你给我的那会儿……我,我并不想……并不想收留你的……”

她摇头,让他别再说了。

言则却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喃喃自语,“老刘劝我将你送人……他说,能救下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没必要替一个太监养孩子……”

书辞咬牙紧搂着他。

她看见言则的唇边溢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他喘了良久,低低地说,“可那天晚上,我在客栈里抱着你的时候,却总是看见,你高高兴兴的,对着我笑……眼睛小小的,嘴巴小小的……笑得这么天真,这么干净……”

“当时我就想,这个孩子,必定与我有缘吧……”

听到此处,书辞不知不觉间已泪如雨下。

言则抱歉道:“爹爹对不起你,让你在我们家,受了很多委屈。”

“没有,没有……”她不住的摇头。

他哽咽道:“这些年来,你实在对我很好……很孝顺,很听话,很懂事……甚至比我那两个孩子,还要乖巧……”

“阿辞。”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虽不是我亲生,可我最后、我最后……还是很想听你,叫我一声……爹……”

眼前泪水迷蒙,她一面哭一面在他头顶轻轻的喊着。

昏黄的灯烛照着言则苍白的面孔,他渐渐闭上的眼角间滑出一滴清泪,沿着凹凸不平的脸,一直流到微微弯起的唇边。

那一刻,书辞混沌的脑中隐约想起了一些旧事。

在夕阳西下的小院里,有一颗开满了花的树,春风吹过时,漫天风露,花瓣纷纷扬扬地在半空飘飞。

她仰头巴巴的看,伸出手去想摘什么,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忽将她抱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书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小院,她高兴得欢呼,那人却害怕她掉下去,小心翼翼的扶住她两条小胳膊。

不经意卷过一阵疾风,满地的落红翩然而起,春光里,那个高高大大的老实男人和他的女儿站在树下。

小女孩迎着风抬起手,恰好够到枝头的一朵花。

……

言则死了。

老宅子里挂满了白幡,风把金箔纸吹得猎猎作响,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焚烧过后的味道,好几次,那些烟都把人熏得直掉眼泪。

办丧事的这些天,言家人显得很沉默,陈氏、言书月,一并连言莫也没说话,巨大的哀伤笼罩着整个家。

书辞仍旧披麻戴孝地给言则哭丧、上香、焚烧锡箔。

陈氏看在眼中也并未阻拦。

沈怿得空时会来这里看她,主要是因为担心。可书辞比她想象中要冷静得多,她眼泪挺少的,除了言则死的那天大哭过以外,没有再在人前流泪过。

但不知为什么,见她这般哀愁,郁郁寡欢的样子,沈怿宁可她哭出来,或许还会好受点。

出殡这日是个阴天,幡幢在前面引路,鸣锣喝道,言莫穿着孝衣低头扶棺,言家的两个女儿跟在他身后。

其余的还有言家的亲友,陈氏捧着一把白色的铜钱冥纸,一路走一路撒。

晏寻站在街道边,那些冥纸从他的身上滑落,在满目的惨白中,他看见了书辞,她正垂着头,神色平淡地走在棺椁旁,斩榱孝服衬得她脸色憔悴蜡黄。

像是注意到他的身影,书辞的目光扫了过来,在短短的接触后,她默然地调开了视线。

仅仅只是这么一个眼神,晏寻的心却骤然往下沉。

前行的路人从他跟前经过,不经意地撞到他肩膀,明明只是不轻不重的一下,却令他足下不稳地向后退了一步。

鼓乐声苍茫而凄惶,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脑中,近在咫尺。

他有种预感。

自己与书辞之间的隔阂,大约永远也无法消除了。

棺材在事先选好的吉壤处下了葬,不多时,一个矮矮的坟包立了起来。

点完了香,书辞静地立在人群之后,看着陈氏和言莫蹲在坟前烧纸,耳畔尽是压抑的哭泣声,她只觉心口仿佛压着块巨石,喘不过气。

上一次这样站在坟前还是假无名那件事的时候,从小到大她没有回乡祭过祖,更没体会过给至亲之人烧纸钱是种怎样的感受。

直到现在,盯着墓碑上深刻的文字,她仍旧恍恍惚惚,想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然后才反应过来——

哦,原来我的爹死了。

他就葬在这块土地之下。

冰凉的手被人握住,掌心温厚宽大。

书辞侧了侧头,暗沉的苍穹下,那张清冷的面具映入眼帘,明明瞧着那么不近人情,却莫名让她感觉很安心。书辞将手指从他指缝间穿过,用力握紧。

沈怿并未回眸,只是神色平静地盯着言则的坟茔,半晌才说道:“等到将来,你我都不得不死的时候,你一定要走在我前面。”

闻言,她似笑非笑道:“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会说希望我能活得比你久一些。”

沈怿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在快死之前还看你哭得这么厉害。”

活下来的不见得就是最幸运的,与其痛苦半生,还不如死了。

☆、【□□章】

言则去世没多久, 肖云和的禁足就解了,回到朝堂里,六部的政事仍由他掌管, 庄亲王倒也大度得出奇, 把手里没做完的吏治改革一并交给了他,两个人时常聚在一块商讨政务, 相处得甚是和睦。

肖云和掌管文官,庄亲王负责兵部, 尽管都督府的职位还给沈怿空着,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两人俨然是一个鼻孔出气了,调兵之权在沈冽手上捏着的,肃亲王虽然领兵, 若没他弟弟首肯,再想调兵可就麻烦得多。

圣上这是明显削了他的军权,反正制度摆在这儿,你要想继续为朝廷效力, 官照样是你的,你要觉得不甘心,总有人能替你。

前景有些堪忧。

再加上最近发生的这些琐事, 用内忧外患来形容都不为过。

言家的白绸还没取,在房檐下随风鼓动,透着凄迷与哀凉的味道,回廊上是忙来忙去的丫鬟和婆子, 各个行色匆匆,给这个本就不复往昔的家又平添了不少的凌乱和陌生。

茶水在炉子上沸腾,茶香里却不免夹杂了香烛的气息。

紫玉把刚泡好的高沫给他俩倒好,说了声王爷慢用,就退到一边儿去了。

书辞端起杯子,倒也没着急喝,只先捧在手心里取暖,“顺天府的人查了那么久,还没查出我爹这桩案子吗?”

沈怿摇头,“现场证据太少,你爹也只说是个黑衣女子,照那帮人办案的速度,可想而知了。”

她咬了咬牙,忍不住骂道:“真是没用。”

“是挺没用的,不过……”沈怿抿了口茶,“言则临终前说,对方是冲着青铜碎片而来。我猜,十有八九会是肖云和。”

“肖云和?”书辞颦起眉,“怎么又是他?”这个人貌似执着于干坏事,从初见时沈怿被他算计得狼狈不堪,到后来狩猎途中穷追不舍,现在还赔上自己爹的一条命,他这么折腾究竟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