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道也在找这个碎片?”

沈怿颔了颔首:“据我所知是的,包括此前的禄全一案,还有咱们在碗口村碰到的那个挨揍的秦公子,全是他手下人所为。”

“我记得你说过,青铜麟乃是神物,有颠覆一国,改朝换代之能,他找这个东西,岂不是要谋逆?”

“对,怪就怪在这里。”他不耐烦地敲着桌面,“我上折子时也提过此事,可沈皓那人根本没往心里去,白白浪费我这么多笔墨。”

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沈皓是哪位,书辞禁不住掀了掀眉。

全天下敢直呼皇上本名的估计也就这位爷了。

“大概是认为留着他还有用?毕竟肖云和当上首辅之后,成天东奔西走,也办了不少像样的事,与某位王爷相比要忙多了。”见他斜眼睇自己,书辞托着腮,“瞪我作甚么,我又没说错,人家九五之尊都不怕被人谋反,你怕什么?这就叫皇帝不急……”

她说得正顺口,然而后半句还没出来,便骤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不自觉暗了下。

生父是个太监,要接受这个现实,对她而言,短时间内的确很难,看到书辞眼睑低垂,心事重重的模样,沈怿不由伸手去,宽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脸。

“想不到我爹居然是这么一个人……”书辞抬起头来轻叹了声,“而且到最后,也不知晓我娘是谁。”

“傻丫头,爹娘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你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他放开手,“你这辈子是你过,与他们又没关系,何必成日纠结这些。”

这话虽听上去无情,可不无道理。他能看得这样开,想必也和当年淳贵妃的那些作为有关,有亲娘尚且如此,自己又何须在意亲生父亲是好是坏。

书辞释怀地点了点头,对他一笑:“嗯。”

“听我的,也不许轻贱自己,知道么?”

她心头一暖,依然颔首:“嗯。”

白天不宜呆得太久,沈怿坐了没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然而尚未走出言家大门,一路上却看到不少仆人正在往外盘东西,瞧着不像是收拾言则的遗物,倒很像在搬家。

言家这是打算搬走?可适才又未曾听书辞提到。

他本想折返回去,驻足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下次来时再问她。

戴着面具,沈怿毫无避讳地穿了两条街,大白天这副打扮虽然奇怪,可也没人猜到他是被禁足的肃亲王。

回到王府时,管事已贴心的备好了饭菜,一面走一面问他可有用过午饭,奈何沈怿腿脚快,老管事只能迈着小短腿艰难地跟在旁边,乍一看去像极了一只刚冒头的土拨鼠。

原就没什么胃口,叫他这么唠叨沈怿更没了胃口,正踏进书房,一眼望见立在边上的高远,他摆摆手把管事打发了。

“王爷。”高远恭敬道,“您让我找的肖云和的档案卷宗,我已经拿到了。”

“没有人怀疑吧?”

他说没有,“属下是看过后默记了一遍,再回来誊抄的。去时只说是查言则的卷宗,所以锦衣卫那边并未多问。”

沈怿给了他一个称赞的眼神,撩袍在案前坐下,拾起桌上薄薄的那张纸。

高远没那个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字数不多,捡的都是精要的内容。

肖云和,浙江绍兴人,长庆十三年中举,十四年一家老小从杭州奔赴京城,准备投靠当年还只是吏部主事的远房表亲安元良。

然而在途中某驿站歇脚时,突然遭到山匪袭击,全家死于非命,只活了他一人。

肖云和来到京城,受安元良提拔,从工部正八品的所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甚至比安元良这个内阁大臣的地位还要高。

沈怿盯着上面的字皱眉思量:长庆十四年……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山匪袭击,死于非命,却独独活了他一个?”

会不会太巧了?

高远闻言,在旁补充道:“好像是劫财的放了把大火,官差找过去的时候,整个驿站的人全都烧焦了,人畜不分。”

“烧焦了?那这么说,也看不清面容?”

“是。”

听到这里,沈怿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到底是何处不对。

书辞的午饭是和紫玉一块儿吃的,连着好几天她都没去过前院了。

自打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后,整个家对她而言就像是蒙上了一层纱,这种感觉和第一天知道沈怿就是无名时很相似,虽不讨厌,但是不可避免地有了隔膜,接受一切是需要时间的,与其大家相见尴尬,还不如暂时不见的好。

紫玉扒了口饭,小心翼翼地看她若无其事地吃着,犹豫了很久以后,才开口问:

“小姐……”

“嗯?”

她把碗放下了,“您,真的不准备跟着夫人她们走啊?”

书辞嚼完了嘴里的菜,抬手盛汤,“我想还是不要了……”她有些无奈,“你也见到了,不仅我娘,连言莫都跟着躲我,现在这个身份,相处起来大家会畏手畏脚。”好在家里的下人只是听说她并非言则亲生,倒不知她生父是梁秋危那个大太监,否则还会更窘迫。

紫玉抿唇想了一阵,认真道:“那我陪您留下吧?”

“你陪我?你不嫌闷?”她抬眼。

“跟着夫人也是拿工钱,跟着您也是拿工钱,去哪儿都一样。”紫玉笑嘻嘻的,“再说了,我服侍您也习惯了。”

出了这样的事,身边连半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她此刻表忠心,书辞不能不感动,于是去拍她的肩,“我就知道,还是你最仗义。”

用过了饭,紫玉将碗筷收拾出去,书辞跟在她身后,推开门就看到台阶下的陈氏。

她站在墙边,神色间充满了疲惫,那种落魄萧索的气息,让她仿佛在短短半月里老了十岁。书辞隔着几丈距离与她相望,大约注意到她的目光,陈氏讷讷地转过视线。

这一次的四目相投,她看见她眼底竟是一片茫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活了十几年,书辞从来没在陈氏脸上见到过这种神情。

记忆里她永远精神抖擞,永远锋芒锐利,就像上次言则入狱,哪怕天塌下来,眸中依然有运筹帷幄的底气……不像现在。

陈氏瞧了她半晌,嘴唇微启着似是要说什么,最后欲言又止地转身离开。

言书月见她走远后才从廊上跑过来,“阿辞。”她握着她的手,轻声解释,“你别怪娘,她一直想来找你谈谈的,就是拉不下脸说话……”

“我知道。”书辞不甚在意地伸手去抹了抹她眼角的泪花,淡淡道,“你别哭了,往后娘和弟弟还要你照顾。”

一想到言则已经不在,言书月心下不禁酸楚,又想到她不再愿意随她们一同生活,愈发难受起来。

可就在眼泪要溢满的那瞬,她居然莫名其妙的忍了回去,然后坚定而又认真地对着书辞点了点头。

没有人可以一直长不大,当替她背负一切的人一个一个全都不在了,也就必须承担起自己该承担的东西。

因为要搬家,一下午院子里的仆从们都在整理杂物,书辞在屋里待着发霉,在院里坐着碍事,干脆从偏门出去,准备上街走走。

傍晚的太阳倒是很好,不冷不热的,照得人通身舒服,她漫无目的地从巷子转到街上,一扭头,却见得一个布衫老者在自家正门前打量。

不时望几眼门扉,不时又四下里环顾,鬼鬼祟祟的。

难道是青天白日踩点,准备夜里做贼?

书辞狐疑地走过去,试探性问道:“老人家,您找谁?”

“哦,我找……”对方闻声转头,这一看,两个人都愣住了。

书辞退了两步,伸出食指指着他,诧异道:“您……您不是,刘大伯吗?”

半年前离家出走,在小山村上偶遇的老大爷,因为小住过几天,书辞对他还有些印象,回想起来之后,脑子里又瞬间炸开了花——对了,他说是自己给梁秋危守墓的!

那他岂不是认识她爹?

眼见她还记得自己,刘晟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我。嗨呀丫头,好久没见你长高啦。”说完就探手过去摸她脑袋。

书辞任由他拽了两把发髻,“您到我家来干什么?”

提起这个,刘晟冲门前挂着的那些惨白的玩意儿问道:“你家这是死了谁?给谁办丧事呢?”

这是近来她最讨厌回答的一个问题,书辞眼底的神色暗了下去,艰难地牵起嘴角:“我爹。”

听到这两个字的刹那,刘晟轻松的表情瞬间换做愕然,猛地抬起头看她,“什么?言则死了?!”

在案前取了三支香点上,几缕白烟顺着刘晟脑袋顶飘至天花板。

他神情凝重地对着言则的牌位拜了三拜,方将香插/入炉子内。

“真是世事难料。”盯着灵位中深刻的几行字,他眉峰深锁地摇头,“我还当他是在给女儿办喜事忙不过来,谁想那日一别竟是永诀……”

书辞原站在边上沉默地看着,不由从这一句话里琢磨出许多内容来。

“大伯……您认识我爹?”

刘晟也没瞒着她:“对,老相识了。”

“那、那梁秋危的事,您也知道?”她觉得或许能从他口中得知点什么。

刘晟双目往她脸上睇,很快便已明了,“看样子,老言临终前把那死太监的事告诉你了?”言罢,发现不该当着人家女儿面这么措辞,于是又顿了下,改道,“……死得其所的大太监。”

幸而书辞一时半刻还没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爹,一门心思只在他守墓人的身份上,“……这么说,当年梁秋危把我托付给爹爹的时候,也有您的一份?”恍惚记得言则提过一个叫老刘的人。

莫非就是他了?

刘晟果然点头道:“可以这么讲。”

☆、【六五章】

考虑到此地人来人往不是谈话之处, 书辞索性把他领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并开始亲手沏茶。

要向他打听的事情太多了, 眼下不得不献点殷勤。不多时, 一壶高碎煮好,汤里浮着残沫儿, 她推过去,说了句:“大伯您喝茶。”

许是这声大伯叫得刘某人这个单身老头心里面挺滋润, 刘晟轻晃了几下茶杯, 靠在圈椅里叹气, 不等人问便打开了话匣子,“实话说,我和你爹的交情并不深, 这十几年来也就只见过几回面。”

书辞在他对面坐下。

“约摸一个月前,他突然来找我,说是俩闺女要嫁人了,想把手里那块碎片交由我保管。”他喝了口茶, “结果我在家左等右等没等到他,这才上门来瞧瞧,哪知他居然就这么死了。”

一个月前, 正是言则出事的那段时间,也就是说那帮人早开始盯着他了,没准儿正是知道他要把碎片带给刘大爷,因此才等着他自己找出东西来, 再半道抢劫?

“您和我爹守着梁秋危的秘密,那您可知我亲娘是谁?”

当年梁秋危托孤之事,也算够为难他们两个大男人的,五大三粗的汉子,谁都没养过孩子,更别说刘晟还打着光棍。

他将喝干净了的杯子递到书辞跟前,摇头,“这个不知道,当时京城的夜太乱了,来不及问那么多,我们也没顾得上,他只吩咐我和老言先将你安顿好,等风声过了,他还得接你回去。谁能料到……”谁能料到这风声不仅没过去,最后还被赏了条白绫。他们二人花了大把银子好不容易才把尸首弄出了宫外,勉勉强强给他立了个坟。

书辞没料到连他也不知晓娘的下落,遗憾之余又抱着侥幸:没准儿她现在还活着呢?

“那我爹……梁秋危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刘晟思索着怎么起头,皱巴巴的手在脑袋上挠了半天,终于憋出一点点,“人长得挺好看的。”

这么个不疼不痒的评价让书辞不自觉斜眼睇他。

见她这表情,刘晟不以为然:“你可别小看了他,那真不是一般的好看。连我一个男人,都觉得他的模样挑不出半点问题,堪称完美。”

说完摸着下巴打量书辞,抿嘴摇头:“就你这样吧,也就继承了他三分的姿色,多半就是被你娘给耽误了。”

讲了一通没营养的废话,两个人还没讨论出个结果来,忽然听得窗外有轻微的动静,刘晟警惕地抄起手边的杯子,冷声道:“谁?”

视线往旁边一扫,只看到一张银制面具反着灯光,晃得耀眼,爬窗的动作有因此稍顿了下,但仍算得上是流利非常,身姿矫健。

堂堂肃亲王,做贼也做得如此光明正大,落落大方。

沈怿在屋里站定脚,书辞一见是他便绽开了笑,起身往他跟前走。

刘晟的眉毛却是高高一挑,“嘿!是你这臭小子。半年没见,臭毛病没改居然还变本加厉了?”他摩拳擦掌,“大半夜的居然翻人家姑娘的窗,简直有辱斯文!”说着,扬手就要打。

沈怿这次也不让着他了,反手一扣,捏着他的手腕便要拐到背后去,刘晟见此情形也来了兴致,当下挽起袖子,就打算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看这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开始打架,书辞也没多想,一个挺身挡在沈怿面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大伯,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视线里是她娇小的身子,两臂还威胁似的张开。

眼见书辞第一时间护着自己,沈怿唇边泛起浅浅的笑意,望向刘晟时,不自觉扬了扬眉。

挑衅的气息隔着层面具刘晟都能清晰地感觉出来,当下指着他,冲书辞没好气道:

“你瞅瞅,你瞅瞅,瞧你把他给惯得!”

她讪讪地摆手笑,就听到沈怿在自己身后冷哼:“前辈一把年纪了,还跑到小姑娘家的闺房里坐着吃茶,不也是为老不修么?”

“你说什么?!”刘晟差点就跳了起来。

“您息怒,您息怒……他瞎说八道的。”这边才安抚完,书辞扭头就去瞪沈怿,小声抱怨,“你干嘛?”

沈怿干脆把她拉到墙角,抬眸看了看兀自坐回桌边生闷气的刘大爷,努努嘴,“我说,言大姑娘,你能不能长点心?”他低低道,“把这么个老头子搁你房中,还关上门说话,你真不怕我吃醋?”

“你想什么呢!”书辞抬脚去踩他,沈怿也没避开,“这你都能扯到一块儿去?”

她嗔怪着白了他一眼,“大伯是我爹爹的好朋友,我特地找他来问问当年的事。”

闻言,那边的刘晟不屑地轻哼了声,端起茶杯。

沈怿抱起胳膊,了然道:“哦,原来也是个太监?”

很快,他就听到对方捂着心口咳得撕心裂肺。

书辞好笑地拽了他一下,“别乱讲,不是姓梁的那个爹,是姓言的。”

在桌上咳得要死要活的刘大爷缓过气儿来,指头一摆,叹也不是不叹也不是,“你这小子,我迟早得被你活活气死。”

然后又开始朝书辞挑拨离间:“多好一姑娘,怎么找了个嘴这么毒的男人,真是亏大发了,我要是有儿子,哪儿轮到他!”

老光棍媳妇都没有,就想着儿子了。

沈怿没把他这番空想的话放在心里,书辞倒是使了个眼色:“人家到底是前辈,你别老和人家扛着,快过去赔个罪……”

他虽未言语,脸上却带了些迁就的神情,被她推着推着到刘晟对面坐下了。

赔罪当然是不可能,不再打一场已经很给面子了。

书辞挨在他身侧,翻出茶杯给他倒水,一面絮絮地问:“这是清茶你可能喝不惯,一会儿我再煮别的……糕点和果子,你想吃哪样,我去给你拿?”

沈怿也很有耐心的一句一句回,刘晟孤家寡人被这画面刺激得不清,只好一劲儿清嗓子。

“小子,丫头,你们也注意着点行不行,我还是个大活人呢。”

书辞此刻托着腮坏笑了两声,“大伯,你老叫他小子,你可知道他是谁?”

刘晟轻蔑道:“是谁也不过就一个二十多岁的臭小子,还能拽到天上去?”

打定主意想吓他一下,书辞伸手去把沈怿的面具摘了下来,灯光照出一副俊朗的面容,“他可是当今的王爷,你敢称他小子?”

本以为得知沈怿的身份,他起码会惊讶一阵,不承想对方却依旧淡定自若,“还以为是哪个大人物,王爷算什么?你大伯我连皇上都见过。”

口气还不小,这下轮到沈怿好奇了:“前辈到底是什么来历?”

刘晟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立马摆出高深的姿态,“不怕告诉你,听好了……南镇抚司镇抚使,刘晟,便是在下。”

原来是锦衣卫,难怪有这般身手,也难怪如此目中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