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怿暗自笑了笑,好心地提醒他:“您恐怕还忘了加个字——前。”

后者不满地啧了声,“你甭管是前是后,都是凭个人本事爬上那个位置的。”

想他此前曾说,一双腿是由于进了诏狱才废掉的,沈怿倒是对这个经历颇感兴趣。

“前辈年轻时既有这般的地位,如何眼下沦落到荒山小村,给人看坟呢?”

书辞眉梢一动。

刘大爷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一并让她认为言则也跟着扑朔迷离起来。

高人避世,其后定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刘晟摇摇头:“这就说来话长了。想当初老夫也曾是年少成名,风头无双,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破过的案子没有上千也有百来件了,那会儿年轻气盛,仗着一点小聪明小成就便开始得意忘形起来,总认为天底下没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了江家通敌卖国的事。”

“江家?”

刘晟盯着桌子,沉道:“十多年前的世家大户,世代做官的,祖上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到了他们这一代人丁虽不旺,可也算是名门贵族了。我和江家老爷有点交情,刚出事时就隐约猜到这是有人栽赃陷害,那会子热血方刚,做事仅凭一个义字,朋友遭次劫难我自是大怒,所以想尽办法要给他家平反,结果……”

说到此处,他一声叹息,“结果人没救出来,倒把自己搭进去了。官场上我是一抹黑,到底不如别人会算计,后来才知晓,是有人刻意想用江家的案子把我拖下水的。”

书辞和沈怿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

所以就是在他入狱之际,梁秋危出手救了他?

“你爹也是挺能卖人情的。”提到这个,刘晟语气颇酸,“老言她媳妇娘家出事,他看准时机出面摆平,就是吃准了我们二人重承诺轻生死的性子,临走前托付了这么大个重担,不答应也不行。”

十来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曾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挚友眨眼间只剩下他一个。

终究是黄尘老尽英雄,盖世功名将底用。

转目瞧见香案上放着的灵位,他突然不乐意再说下去,“对了,这老言到底是被谁杀的,你们知道么?”

走廊上,正端着糕点准备敲门的言书月,手忽的一顿。

书辞自不知门外有人,便将此前的猜测脱口而出:“顺天府那边虽然还没查出来,不过我们认为,极有可能是当朝首辅肖云和派人做的。”

见她还要再往下说,刘晟蓦地抬手制止,“有人!”

沈怿其实早便听到了,料想是言书月所以也没管,但见他起身去把门拉开,廊下已是空空荡荡。

“奇怪……”他往对面的拐角处看了两眼。

树影将整片廊子包裹在其中,毕竟年纪大了,老目昏花,偶尔连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书辞不解道:“怎么了?”

“没什么,大约是我多疑。”他再一次暗叹自己真是老了,沉痛地关上门。

北风过处,树叶沙沙而动。躲在耳房后的言书月一直捂着嘴,隔了好一会儿才敢松开,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一眼身后,厢房还亮着灯,她松了口气又满腹愁绪地皱紧眉,思量着慢慢往前走。

书辞房中,刘晟已重新回到了原位,琢磨着他们俩刚刚提起的那个名字:“肖云和?这是个什么人,你们谁来给我说说?”

他久不问世事,但多年前当锦衣卫时该有的警惕和办案能力应该还保留着,或许能提供点什么线索。

沈怿遂将这段时日此人的所作所为,连同之前翻阅过的卷宗细细讲给他俩听了。

一个沉默不语,一个若有所思。

书辞拿起茶盖在杯子上刮来刮去,奇怪道,“我记得他一心想杀你,你们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结仇的?”

“上一年年底。”沈怿自言自语,“也就是他当上首辅不久……”

“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有实力能干掉你了,所以才动手的?他是打算谋反吗?”书辞沉吟道,“也不对,他为什么要谋反?人做一件事,总得有个理由吧?”

何况肖云和还只是个文官,手上并无兵权,谋反听着更像是异想天开。

又或许,朝廷里还有什么人与他里应外合?

“难说,此人邪门得很,根本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悠悠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家他里发现过的那个密室?”

满屋子的面具,一个遮住脸的女人画像。

“你还在他家中见到过遮住脸的女人画像?”刘晟倒是对这个很感兴趣,紧迫地追问,“那女人是什么模样?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髻?”

书辞难为地回忆:“惊鸿一瞥,实在记不清,反正挺贵的就是了。”

听完,刘大爷就又陷入了沉思。他两道粗眉拧成了个疙瘩,专注地盯着水杯,目光灼灼而可怕,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书辞忽然转头望着沈怿,揣测道:“偏那么巧,大火把他一家子全烧死了就剩他一个,死了的还不辨面目。

你说,这个肖云和,会不会是人假扮的呢?真正的肖云和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他只是借这个身份想依附安大人?”

他颔首:“我不是没这么考虑过,可说不通。他虽只是安家的远房表亲,却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没见过他,万一某日露了馅呢?这样做,要承担的风险就太大了。”

就在此时,一直闷声不动的刘晟蓦地抬起头,“不,有一种方法可以办到。”

沈怿似笑非笑:“什么?”

他一字一顿回答:“人/皮面具。”

一如既往灯火通明的肖府内。

铜盆里倒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骨节分明的手沿着鬓角边缘,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撕下来一整块轻薄的皮。

他将那块人/皮摊开铺在桌上,随后把手伸进温水中洗了两遍,再拧了一把巾子擦脸。

暖和的热水几乎舒张开了所有的经脉,令人通身放松,肖云和不由舒服地眯起了眼。

尺素站在对面静静地看,仍是毫无表情,目光冷淡。

他放下巾子时正好对上她的视线,便微微一笑:“好久没直面过我自己这张脸了,还有点不习惯……怎么样?要不要我也给你换一张?瞧瞧你这面皮,笑也没笑过,白瞎了一副好皮囊,要不,我给你换个带笑的美人脸如何?”

他本来的面目也算得上清俊,奈何常年不见光,比那张皮还要惨白些许,忽的这么一笑,好看是没觉得,惊悚倒有几分。

尺素的神色连动都没动,“不必了,我没有你这样的爱好,一辈子做别人的替身。”

如此大不敬又充满讽刺的话,他听了却也不怒不恼,反而好脾气地摇了摇头,继续洗脸。

“易容术?”沈怿认为有些牵强,“在唐宋时期倒是流传盛行过,但几经战乱,如今早已失传。这种技艺,听听就罢了,当不得真。”

“不。”刘晟语气斩钉截铁,“我正好就认识这么一个人,会这种易容术,而且在十多年前他还颇为有名。”

书辞刚要问是谁,就看他嚯的一下站起了身,“你们等着,我且去会会几个老友证实一下,过几日再来找你们。”

“诶——”

刘晟一贯说风就是雨,当即迈开长腿便走了,书辞跟着沈怿追出去,四周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真瞧不出来,他脚都瘸了还能跑这么快。

“算了。”沈怿无奈,“由他去吧。”

书辞担忧道,“希望大伯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冷风习习。

到了外面,才发觉今晚的月很亮,照得天幕里半颗星斗也没有。她过去拉着他的手腕,本想寻个地方坐下,但小院中满地堆着杂物,找了半天也无从下脚。

沈怿刚将面具戴上,见她茫然的模样状不禁笑了笑:“要不进屋去坐?”

书辞摇头,“不了,里面闷,在外头好透气。”

“嗯……那也好办。”他抬起眼皮往上一看,忽然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腰。

书辞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沈怿说了句“抱稳”脚下便踩了个空,眼前骤然一花,平地里的景物迅速下坠,等回过神时,人已经踏在了屋顶上。

从来没站这么高过,尽管风大天冷,却能将满城繁华尽收眼底,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开阔,这一幕景象,让她的心怀也随之放开了不少。

沈怿盯着院中那些大包小包,冲她抬了抬下巴,“白天就想问了,你家这是怎么了?准备搬家?”

书辞靠在他旁边,眼帘低垂,“我娘近来精神不太好,二叔怕她再触景生情,准备让他们先搬去那边新宅子里住。”

“那你呢?你不去?”

她点头:“我不去,我留在这儿。”

他略吸了口气:“也不跟我回王府?”

书辞轻咬着下唇,像是不知要怎么开口,沈怿见她睫毛轻颤,嘴唇抿了好一阵,才转过脸。

“我……”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打断:“你别不是真要给言则守三年的孝吧?”

见他无端紧张成这样,书辞不禁笑道:“怎么,你怕了?”

饶是听出她在顽笑沈怿仍不自觉皱起眉:神色凝重地望过来。

书辞只好敛容不笑了,如实道:“我不是想守孝,只不过……我爹才过世,他这辈子为我们一家付出了不少,我心里不安得很……别的事,过段时间再谈吧,好不好?”

她在言家待了那么多年,不管真相是什么,到现在也依然认为言则才是她的父亲。

这种习惯是根深蒂固的,和血缘无关。

沈怿脸色稍有缓和,大约也是发觉自己逼得太急了,于是将目光调开,“随你。”

夜色渐深,脚下的万盏灯火逐个灭去,平地里有淡淡的雾气往上冒,举目烟波缥缈。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在屋顶上静默而坐。

书辞偷眼悄悄打量他的表情,怕他会因此而多想,垂头思索良久……

沈怿正盯着一处出神,冷不丁面具被人轻轻揭开。

他一向对她没什么防备,刚要转头时,脸颊触碰到一点温软。书辞竟凑上来亲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

沈怿还在发怔,良久才回过神,仍望向这片夜景,只是唇角忍不住的浮起微笑。

打个巴掌给颗甜枣,这一招,她使得太炉火纯青了……

无奈的是,自己也的确吃这套。

☆、【六六章】

大门前停了两架太平车, 是特地承办搬家或运送货物的车辆。

温明帮忙将最后一个箱子放上去,拍了拍手上的灰,又跑去前面套马车。

言书月站在门前, 拉着书辞的手还在试图劝她:“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么?那边是四进的大院子, 房间很多,你住哪儿都行, 咱们大家一块儿好歹有个照应。”

书辞仍旧说算了,“我得空会去看你们。”

见她这么坚持, 言书月也没办法:“也好, 横竖你迟早也是要嫁进王府的……”她默了片刻, 只轻轻地说,“不过你几时若想回家,家里都欢迎你。”

回家两个字从耳朵里传进来, 在她心中萌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感,像是把之前那种罩了层纱一般的状态变成了罩了一张窗户纸。

还没等书辞想通这种心境的变化,言书月已与她作别告辞,登上了马车。

鞭子一甩, 车身一摇三晃,吱呀吱呀地驶出了街巷。

温明打起帘子跳进车内,一边取出水来喝, 一边感慨,“这天可真够冷的,下了几场雨,转眼就入冬了。”

言书月坐在他的对面, 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知道她心情不好,温明便想方设法地说些趣事来,想让她高兴一些。然而从始至终,车内都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和言书月偶尔心不在焉地回应。

温明终于说累了,停了嘴,目光朝她望过去。

靠在车窗边的姑娘眉眼宁静,眸中空空的,不知在想什么,日头照着她发髻上的白花,晃眼刺目。

温明看着看着,忽然轻声开口:“月儿。”

言书月转过眼来。

他犹豫道:“我知晓现在与你说这个不合时宜,但是……热孝只有一百日,我们……”

“温大哥。”她说话依旧细声细气,但言语间竟带着与以往不同的果决,“我现在还不想成亲。”

“我想给我爹,守孝三年。”

可能连言书月自己也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明明一直以来她最期盼的事,便是嫁去温家,可她偏偏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直到后来想起,她才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大概是为了争那一口气。

这一点她当真和言则极其相似。

两个一辈子一无是处的人,却又莫名地偏执于某一件事,妄想做得轰轰烈烈。

车内沉默了下来。

温明握着水囊,垂头不言不语了许久,最后才道出一个字。

“好。”

今年是个冷冬,眼下才刚过寒衣节,一大早,街上已经冻得人瑟瑟发抖了。

刘晟买了个馍蹲在角落里啃着,嘴上簌簌地往下掉屑,他脚边趴了条狗,掉一点舔一点,吃得不亦乐乎。

这是肖府的正门,他在这儿守了有好几日,却总不见那个肖云和的影子。

再这么下去,身上的盘缠迟早得花完。

他眯着眼抹嘴,开始在脑中把之前对这个人的了解全数过了一遍。

办案数十年,手里缉拿过的要犯数不胜数,但唯有一个,他记忆最深刻。

此人狡猾善变,性格古怪,使出来的手段永远令人意想不到……可他又是条忠心耿耿的狗,应该在十多年前就死了的,难不成是金蝉脱壳么?

尽管有诸多的疑惑与猜测,刘晟却也不好下定论,他现在还缺少足够的证据。在京城里跑了两日,把认识的旧友都问了个遍,依然找不到他想要的线索。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从那位肖云和身上下手——

长街遥遥行来一顶精致的小轿,刘晟双目一亮,忙往墙边躲了躲,身下的狗一看没得吃了,只能哀怨地把他望着。

轿子落下,车帘掀开,那里头钻出一个人,玄色的朝服上点缀着玉质的革带和配饰,绶带以四色丝绦织成云凤花锦,宽大的袍子衬得整个人清瘦清瘦的。

果如书辞所言,他的脸白得很厉害,像极了人/皮面具戴上后的效果。

可时隔太久,单凭背影身量,刘晟依然不敢确定。毕竟这是一朝首辅,瞎说八道没准儿又得进一回诏狱,要是自个儿这两条腿再废一次,他就只能趴着回碗口村给死太监看坟了。

肖云和在台阶下站定,昂首朝前一望,随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抬脚往里走。

刘晟伸长脖子往他背后瞧,大冬天里的衣衫实在是厚,别说背脊,连颈项的皮肤都遮得严严实实。

什么也没瞧清,人就已经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