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书月一直认为,这件事总得有个人来做。

书辞本不是言家的女儿,她都可以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而自己身为言家的一份子,却从来没有为爹爹做过什么。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那么些事,让养在安逸中的人们学会独自扛起肩头的重担。

她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把所有的未来,都寄希望于别人身上了。

言书月回到住处时,其他几个丫环刚吃过饭,正嘻嘻哈哈地说着话。

有一个见她眼圈略红,出声关心道:“温月,你眼睛怎么了?”

她不自在地揉了两下,“……许是夜里没睡好。”

另外一个递上茶水,好意提醒:“那你可得把精神养足了,明天咱们大人过寿,请了不少客人,届时肯定有得忙。”

“对,趁今天没事,你赶紧睡一会儿吧。”

既然忙,那么自己就一定可以找到机会接近他,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言书月定了定神,试图让方才紊乱的心绪平复下来,随后脱了鞋袜上了床,拥着被衾,背对着还在窃窃私语的丫环们,深吸了口气合上双目。

第二日是个阴天,化雪永远比下雪要冷得多。

书辞跟着傅铭走下轿子,肖府的正门就在眼前,有过几面之缘的管事穿得一身喜庆,拱手笑眯眯地迎来送往。

到底是跟着自家主子在官场上打滚多年,不论是哪家的大人,哪府上的千金,他都能如数家珍,一一道来,连书辞这个才进傅家大门的,他居然也没叫错名。

“傅大公子,大小姐,您二位来了。”

下人将请帖送上,管事自然不必看,侧身让道:“您里边请。”

朝廷里有头有脸的人过寿,无非是一个套路,进门送礼,喝酒听戏,闲扯一番,继续喝酒听戏。

将军夫人两口子一向不问世事,不喜到这种场合里来,所以只得由傅铭出马。

而书辞本就对肖云和的身份很好奇,想着或许可以借此多查到点蛛丝马迹,于是也便自告奋勇的来了。

傅铭倒是随了将军府的整体传统,一副温文尔雅的好脾气,对于相亲对象变表妹的现实也接受得很快,一路给书辞遮风挡雨,颇有几分当兄长的样子。

“一会儿,无论遇上什么,我来说就是。”他低低道,“你不用怕。”

书辞闻言感激地颔了颔首:“好。”

想起头一次遇到傅铭还是在庄亲王府的赏花宴上,谁能料到隔了半年,两人便以表兄妹相称一同出席寿宴。这世间的事还真是谁都说不准,谁也摸不清。

台子上锣鼓敲响,一出戏唱得热热闹闹,肖云和面带微笑地听着,一旁不时有人送礼道贺。

他双目望过来时,冲傅铭一点头:“傅大公子,傅大小姐……难得二位肯赏脸,肖某受宠若惊。”

说话间,书辞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除了比旁人白一些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她总是琢磨着,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在众人面前露出本来面目就好了……

“说起来……肖某和傅姑娘还是老朋友了。”注意到她在打量自己,肖云和微微一笑,“真是想不到,姑娘的身世竟如此坎坷,实在让人欣喜不已。幸而眼下守得云开见明月……恭喜恭喜了。”

“谢大人关心。”傅铭拱手替她回复,“也多亏老天垂怜,否则咱们一家也不能团聚。”

“哪里的话。”他摆手一通笑,“傅兄喜事临门,等会儿可定要多喝两杯。”

上一刻还叫公子,现在这么快就跟人称兄道弟起来了,书辞没吭声,倒是傅铭客客气气地应付了两句“不敢当”。

客套完之后,肖云和转头便应付旁人去了。

他们两人的出现似乎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甚至连半分触动也没有,或许从一开始肖云和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不过是死了个无足轻重的人,言则的性命在看来和草芥应该没什么区别。

这让书辞觉得有些挫败。

想来也是,做了那么多的亏心事,面对现实时还能如此风轻云淡毫无波澜的人,又怎么会因为她而心生愧疚。

所以长公主也是这样的人么?

那沈怿呢,他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想到此处,书辞却惊奇的发现,因为自己喜欢他,这个缺点,竟能稀里糊涂的接受下来……

人果然是矛盾的。

同样的事,放在不同的人身上,她竟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也不知该说自己太明白,还是说自己太愚昧。

尚未开席,酒菜却在陆续准备着,听戏的那边缺茶水,庖厨内早备好了茶点在旁放着。

言书月刚进门就听到嬷嬷催促道:“可算来了……这是大人的茶,赶紧的,手脚快点。”

她应了一声,端起托盘。

热气透过紫砂壶传出来,言书月背过身时面不改色地掀开了盖子,将指尖飞快地在滚烫的水中过了一圈,随后平静地盖上。

四下里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她动作又自然利索,几乎没人察觉。

嬷嬷才吩咐完一个丫头,转回头发现桌上还放了一碟糕点,立马叹气,“究竟是哪个顾头不顾尾的,这儿还剩了一盘呢!也不知道心眼长哪儿去了。”

言书月正要走出门,视线扫过那盘点心,若有所思。

两个侍女捧着茶水和糕点,一前一后地从廊子上走过,言书月走在后,端糕点的走在前。

她步调很轻快,神色很平淡,从始至终心无旁骛,静若止水,甚至有些孤注一掷的快感,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大胆的,像样的事。

这是唯一的一次,也很有肯能是最后一次。

她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不知为何,面对即将到来的结果,心中居然未生出多少恐惧与害怕来……

如果没有遇到书辞的话。

台上甩着水袖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悠扬婉转的曲调,他拖着长腔,将那最后一个字念得百转千回。

言书月怎么也没料到她今日会在这里,端茶的手骤然一顿,内心那些筑起的垒垒高墙刹那间出现了裂纹,即将分崩离析。

而书辞比起她来,诧异只多不少。

脑子里冒出前天晚上陈氏询问过她的话,像是被雷劈过般清醒。

四目相对,各自都怔愣了一下,幸而书辞反应得很快,瞬间挪开了目光。

言书月回过神,几步跟上前面的人,把头垂得低低的,她这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竟开始抖了,紫砂壶在托盘里发出轻微的响动,唯有狠狠的咬了一回牙才勉力克制住。

糕点已经放好,她镇定地将茶壶摆上桌,掀开茶盖,努力平静地倒满了一杯水。

橙黄的茶汤上漂浮着几枚叶片,朦胧不清的倒映出旁边的人。

肖云和貌似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朝着那杯茶缓缓伸出手。

然而就在她准备告辞退下的时候,他忽然含笑叫住:“等等。”

他扬眉轻嗅了一下茶水的香气,“这雨后新茶味甘性温,正适合小姑娘喝,替我把这杯给傅家大小姐送去吧。”

肖云和的语气格外温和,表情称得上平易近人,可她却像是被人用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冻得浑身发颤,四肢痉挛。

他知道了吗?

他是几时知道的?

无数个念头和可能在脑海里闪过,双脚仿佛灌了铅,无法动弹。

“嗯?”见她在发呆,肖云和轻声催促,“去啊,别让人等急了。”

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想不出对策,可手脚早已不听使唤的动了起来。

言书月缓之又缓地再度捧起了那盏茶,面容苍白地走向书辞。

她坐在那儿对这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只是颦眉瞧着她一步步靠近,脸色说不出的难看,不知她同肖云和到底打了什么哑谜,然而等离得近了,书辞才惊讶的看见言书月眼底已噙满了泪花。

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挣扎。

她极想问她究竟是怎么了,可理智又告诉她眼下不能开口。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言书月认命似的闭上眼,忽然用一个蹩脚地姿势把茶杯打翻在地,清脆的一声,溅得满地皆是。

“对不起……”

书辞仍拧着眉毛,一头雾水地看她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收拾。

这里的动静惊到了四周还在听戏的客人,数十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望过来。

眼前的场景,让书辞突然回想起一年前她在街上因为安青挽被人议论围观的事,那时的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不必收了。”肖云和命她起来,自我打趣道,“难得我过寿,就当岁岁平安吧。”

众人见其如此宽宏大量,不由借机纷纷拍起马屁。

“大人真是宽仁大度。”

“大人实在海量汪涵……”

肖云和仍旧只是笑,“你过来。”

言书月无言地走到他跟前,眼睁睁看他提起茶壶重新倒满了一杯,“吓着你了吧?喝口茶,压压惊。”

清茶中扶着几片碎末,她狠狠地握紧了拳头,微微发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肖云和却轻巧地伸手拽住,拉入怀中,以一个暧昧的姿势把茶水喂到了嘴里。

只当是他想轻薄言书月,书辞目眦尽裂,险些便要拍桌而起,就在此时,肖云和松开了手,神色间悠然放松。

四下里便有人起哄发笑。

那个被他揽过的侍女讷讷地盯着虚里,书辞刚准备起身,言书月却不经意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言书月的神情。

和言则临走前的表情一模一样。

之后,每一次她回忆起这个瞬间时,总是忍不住想,自己若是不那么任性就好了。

她若是一开始没有离开言家,若是把那些隔阂那些不自在统统扛下来,有些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七三章】

从花厅一路往回走, 言书月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心跳竟可以这样的快,声音又那般响亮,似乎可以把四周的一切嘈杂全部淹没。

庖厨门边站着的嬷嬷忙得满脸是汗, 见到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张口唤道:“温月,赶紧来帮帮忙, 把这壶酒送……”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从她身侧擦肩而过, 老嬷嬷狐疑地在原地叫了好几回, 她仍旧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就这般出了正门, 言书月神色迷茫地看着脚下灰蒙蒙的地板。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四周的景色模模糊糊,几乎扭曲到不成形状, 她的五官六感好像在衰落,四肢好像在渐渐的发凉,发麻……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她想她或许应该找个大夫,可是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 又不知该往何处去。

书辞慌慌张张地跑出肖府,她隐约察觉刚刚那杯茶不太对劲,然而四下里问了一圈也没找到言书月的人影, 等沿街寻了半晌,才看见在前面摇摇欲坠的身形。

“姐!”

她跑过去抱住言书月时,她的身子已经开始往下滑,整个人都靠在了她肩头。

“姐……姐, 你怎么了?”

书辞慌忙扶着她,视线中的那张脸苍白得没有血色,清澈的双目缓缓转了过来,然后柔声道:“阿辞,你来了……”

那样死寂的神情,让书辞心口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你哪里不舒服?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随即便反应过来:“茶……可是那杯茶?你在茶水里放了什么?”

言书月并未回答,只是艰难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很笨……我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个了。”

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书辞抱住她,咽喉处堵得疼痛难忍,“你别怕,我去给你找郎中,我现在就去。”

言书月的身子无力地朝下坠,她也跟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扶着她双肩的胳膊在不住发抖,这样的感觉,令书辞骤然想到了言则离世前的样子,心中不禁狠狠一痛,看着言书月惨白如纸的面容,呢喃着说了句“大夫”,身后的紫玉才跑到跟前,她转头骤然道:“去叫马车,马车!”

后者一脸讷讷地应了声,慌不择路地往回跑。

正因为经历过言则的死,她对生命的流逝愈发感到恐惧,甚至已经到了无措的地步。

坐在车上,书辞紧紧地搂着言书月,她想让她身体能够暖和一些,却不知为何,自己从头到脚都像寒冬腊月里结了冰一样。

言则当初就是这般,死在自己怀里的……

言书月在她的泪水中抬起眼皮,竟还笑着安慰:“不哭了……和你说件开心的,我其实还在他的糕点里,下了毒的。”言语间像是带了几分得意。

书辞此刻已经没有心思想那些,只喃喃道:“你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的……”

“阿辞。”她忽然握着她的手,仿佛期盼似的问道,“我现在,是不是也不那么没用了?我可有,帮到你们一点点……”

“有,有的。”她含着泪水重重点头,“我从来,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没有用……我没那么想……你很好,真的……”

大约对这句话的真假已不计较了,言书月满足地轻叹:“真好,真好……”

她抬手,轻轻给书辞拭去眼角的泪,淡笑道:“你看看,还嫌我只会哭,你不也是吗?”

这一句,听得她心里发酸。

书辞知道她还在怨自己当初离家出走前讲的那番气话。

“其实,这多年了,我一直很羡慕你。”言书月垂下眼睑,“你长得比我好看,人又聪明,又机灵,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连爹爹也那么喜欢你。”

书辞回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紧紧地握着。

言书月晶莹的眸子温柔地望向她,秀眉微皱了下,“我也不是没恨过,可是你,总对我很好,总替我出头,给我解围……我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姐姐……”书辞哽咽着唤了声,“你也对我很好,我明白的。”

“你能明白,就好。”

“快到医馆了。”她这个样子,总是让书辞想起言则,“能治好的,你放心,我还认识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能治好的。”

她不住的重复,连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你们,不都说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么?”言书月置若罔闻,倚在她的怀中,唇边有恬静的笑,低低道,“那我只能,诅咒你长命百岁……诅咒你,福寿安康,诅咒你平安喜乐,诅咒你……”

书辞听着她的声音缓缓轻了下去,直到消失不见。

十几载岁月相伴的光阴流水般浮现。

原来自己曾经暗自嫉妒,羡慕过的姐姐,也同样在嫉妒,羡慕着自己。

那这样的嫉妒与羡慕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她麻木地握紧她的手,颓然地坐在摇晃的马车内,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终于失声痛哭。

沈怿赶到医馆时,书辞正抱膝坐在走廊的地上,头靠着木柱面无表情,紫玉在旁边陪她,一见到沈怿,忙识相地起身退了下去。

左侧的房门紧闭着,能听到屋内有人说话,他不清楚里面的情况是怎样,眼见书辞这样的神情,也无法开口问她,只能撩袍俯身,在她面前蹲下。

“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