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怿极轻极轻地唤着,抬手抚她额前的碎发。

书辞慢慢地看向他,原本明亮的眸子却满是血丝,憔悴支离。短短几个月,却似是经历了沧海桑田,疲惫不堪。

沈怿双目一痛,抬手将她拥入怀中,轻柔地宽慰:“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沈怿。”她并无泪水,只是怔怔道,“我一直在想……”

“如果不是因为我,我爹也不会死;爹爹不死,我姐也不会为他报仇……是我害得言家变成现在这样的么?”

听出书辞话里的自责,沈怿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别那样想,与你无关,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在这里内疚自责,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么?”

听到他说“亲者痛仇者快”六个字,书辞脸色一变,昏昏沉沉地想到了什么,神情蓦然一凛,挣扎着就要起来。

“肖云和。”她咬了咬牙,满腔的恨意涌上心头,“我要杀了他!”

“好,好。”沈怿轻轻把她拉了回来,安抚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书辞认真地看着他,“这次,我要亲手杀他。”

沈怿愣了片刻,随后也认真道:“好。”

言罢,他转过身来拥住她双肩,“不过你必须答应我,别冲动,也不要意气用事,不管做什么都要先和我商量,行么?”原本想说别像言书月那般,话到嘴边终还是咽了回去。

书辞睁着红肿的眼睛与他对视,能从他双目里看出深深的担忧,她心头也不好受,听话地嗯了一声。

沈怿这才长叹了口气,伸臂去抱她,怜惜且心疼地将下巴抵在她头顶。

两个人就这般并排着坐在地上,良久没有言语。

紫玉和高远皆站在不远处,见自家主子这般模样,多少觉得不是滋味。

医馆客房的门关得死死的,偶尔能听见陈氏压抑地啜泣,高远踮脚凑到窗户纸前瞅了半天,最终还是拿手肘捅了捅紫玉:“你们言家大姑娘到底什么情况?”

她为难地说不知道,“中了毒,大夫还在治呢,这都快一个时辰了。”

“要不还是请个御医来看吧?”

紫玉想了想,“有道理。”

“那好。”高远拔腿就走,“我马上去。”

另一边,肖府的寿宴刚刚结束,撤场子花了些时间,收拾完时,已接近人定了。花园里唱了一天闹哄哄的戏,突然停下来,不免让人觉得空旷。

肖云和刚回到书房就感觉头晕目眩,咽喉微微发痒,他颦眉捂着嘴咳了两下,却不想却越咳越厉害。

尺素站在边上,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皱了皱眉,刚要上前,他撑在桌上冲她缓缓摆手。

“去把冯大夫叫来。”

那是给晏寻治病的老头子,花了数年心血才找到的神医,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医术高超,对方一进门,不过抬头看了他两眼就道:“大人,您这是积劳成疾,得多歇一歇才是。”

尺素冷冷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肖云和瞪了回去:“你闭嘴。”他咳个不止,只把手边的那碟糕点往外一推,“你瞧瞧,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老医师上前一步,用针拨开茶点,在鼻下嗅了嗅,摇头道:“有毒,不过药掺得很杂,里头主要是混进了大量的雪上一枝蒿,毒性猛,会使人周身抽搐,呼吸艰难,就是不死也得耗上半条命。”

“这么说,很难治好?”

后者沉吟了下,“也不一定,要看中毒的深浅了。”

闻言他挑起眉,唇边若有似无地含了点苍白的笑,并未把言书月放在心上。

“大人,卑职还是给您把把脉吧。”老医师淡淡道,“您这脸色,也跟中毒没区别了。”

肖云和慢悠悠伸出手,食指却在桌上缓慢地敲击。

自己的计划不日就要实施了,现在弄得一身的病,搞不好会出什么状况。可若是再拖延,只怕夜长梦多。

犹豫了许久,他还是唤人:“去,把庄亲王请来。”

大雪足足下了三天,窗棂上结着细细的一层冰渣子,放眼望去,凋零的枝桠挂满了白沫,风吹动梢头时,沙沙一片下雪声。

书辞捧着茶杯,坐在床边发呆地看。

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距离冬至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遥想春末那一会儿,爹爹升职,书月定亲,她和沈怿没事就坐在后门外闲聊打趣。

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什么都变了,至亲离世,故人重病,谁能料到这一年会发生这么多事,这么多变故,这么多光怪陆离。

书月盼星星盼月亮等了那么久的冬至后成亲,到如今还是没能如愿。

她忽然生出许多古怪的念头,想着时光能不能倒流?

倘若能再回到那段日子,说不定她可以救下言则,说不定能够阻拦肖云和,那样她姐也不会冒险犯傻了,家也不会支离破碎,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就跟着言则,给他养老送终,没什么不好的。

北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床上的言书月冷不丁咳了几声,书辞回过神,忙给她掩好被衾,再仔细把窗关紧。

可惜,现实还是现实,无法改变。

言书月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

大夫也说余毒未清,剩下的只能看造化,也许睡着睡着哪日就醒了,也许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永远不会醒。

书辞垂着眸静静看她,低声道:“姐,要好起来啊。”

门外听到吱呀的轻响,温明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和陈氏是日夜轮流在这儿守的,尽管如此,从模样上仍旧看得出他睡得并不好,头发凌乱,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血丝。

温明沉默地望了言书月一眼,哑着嗓子对书辞道:“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

想着让他们俩多待一会儿也好,书辞默默地颔了颔首,起身往外走。

行至门边,她稍作停顿,回眸又看了看,温明正抬手给言书月理着鬓边的散发,这一幕令人忍不住轻叹。

书辞将门扉缓缓掩上,转身时她便瞧见了双手环胸靠在墙边的沈怿,他大概等了很久,偏头淡淡地打量她脸上的神情,随后站直了,朝她微张开双臂。

那一瞬,她心中莫名的柔软了下,往前走了几步,埋头抱住他。

力度不大不小,清脆干净。

沈怿舒舒服服地抱了个满怀,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

“不开心了,就哭出来。”

书辞在他怀中摇了摇头。

“怕什么,这里又没别人。”

她还是摇头。

沈怿只好耐着性子问:“那是怎么了?”

她闷声闷气地说:“没什么。”

“就是方才那一刻,突然有点想你了。”

他微微一愣,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淡笑道:“傻丫头,我不是在这儿么?”

书辞也说不上缘由,只靠在他胸膛,无言的笑了两下。

☆、【七四章】

这段时间尤其难熬。

除了每日去看言书月之外, 晏寻那边书辞也没落下。

她心里装着许多事,虽和沈怿倾诉过一些,可总不想让自己低沉的情绪去感染他, 因此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通过忙碌来把那些烦躁与不安忘掉。

这样一来, 晏寻就很有口福了,言书月昏睡不醒, 书辞炖的补汤几乎是他一个人喝光的,饶是每日的饭菜多到了已经吃不下的程度, 可看出她心情不好, 还得拼命往死里灌……

趁着书辞在盛饭的空隙, 晏寻端起空碗凑到沈怿旁边,“她这几天怎么了?”

后者也很无奈地摇头:“别问了,还不是言家的事。”说完, 冲他努嘴,“赶紧吃,别废话……你这病到底几时能好?”

“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书辞走过来正把满满一大碗饭递给他,晏寻颔首接了, 顺便朝她道,“所以我打算,今天就回肖府。”

“你真的要回去?”闻言她有点诧异, 原以为这个想法晏寻不过是随口一说。

他扒了口饭,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对此沈怿也并不赞同:“你得想清楚了,失踪了那么些天又跑去献殷勤,他不见得会信任你, 没准儿还会防着你。”

“总得试试。更何况,我在锦衣卫供职,早晚是要和他碰面的。”

“你就这么去,不会有危险吧?”书辞仍在犹疑,“这个姓肖的心狠手辣,万一他杀了你呢?”

“那倒……不会。”晏寻动作一顿,说出这句话时,连他也不解,为什么肖云和每次都留了自己一命?

认识肖云和是在几年前,他辞别义父独自来到京城,在举目无亲,茫然无措的时候碰见了这个人。

对方一开口就说欣赏他的身手,讲得天花乱坠,并提出了无数的好处让自己替他做事。

那时晏寻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茫茫然就跟着他走了,最后莫名其妙进了北镇抚司,官职还一年一年的往上升。

直觉告诉他,肖云和对自己是有所求的。

可是连续办砸了那么多的事,以他的脾气和性子,不应该还留自己在跟前,但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怪罪,甚至不遗余力地帮他治病。

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晏寻思量的同时,沈怿转着手里的茶杯似想到什么:“其实,这个办法也可行。”

书辞不解道:“什么办法?”

他微微一笑:“兵法中,有一计‘声东击西’你可曾听过?”

“听过……是听过。但和晏大哥回肖府有什么关联?”

沈怿侧过头,慢悠悠地打量晏寻,那个眼神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此番‘迷途知返’,肖云和必然不信,不信最好,我们也可以将计就计。”他把茶杯放下,“就干脆让他知道,晏寻是我们的人。”

书辞听得云里雾里:“那这样还有什么意义?”

“有。”沈怿语气笃定,“肖云和这个人很自负,人一旦自负就容易得意忘形。他猜出晏寻是我们的线人之后,必然沾沾自喜,便不会怀疑我在他身边安排的另外一个人。”

晏寻对肖府的人脉比沈怿熟悉,细想了一圈也没猜出来:“你在肖府里还安插了眼线?”

“怎么,很奇怪么?这些年他在我身边弄了那么多内鬼。”沈怿淡淡道,“我自然也得,礼尚往来一下。”

书辞在旁沉默地听着他们的计划,连日来的郁结堵在心口,她仍然郑重地重复道:“杀肖云和,我要亲自动手。”

晏寻微愣一瞬,许是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要求,和沈怿对视了一眼,大约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待看到他心疼且无奈地别开目光时,晏寻立刻明白过来,遂很默契地点头:“好。”

病既已康复,就没有必要再住在道观里。

和掩真道长告别后,三人趁天还未黑,驱车回到京城,为了避免人多眼杂,晏寻一早就下了马车,沈怿则是送书辞先回将军府。

几天内东奔西跑又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她整个人疲惫不堪,在车子的摇晃中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沈怿一路上都在想事情,等回过神才发现书辞靠在他肩头,已是呼吸浅浅。

微弱的阳光从起伏的车帘中投射进来,她清瘦了许多,一张小脸轮廓分明,眼底下有明显的乌黑,眉宇间轻愁几许。

沈怿忍不住想抱她,可又怕扰了她的好梦,就那么一直看着,心头对于肖云和的恨意只增不减。

他此刻甚至还有些后悔。

如果不是为了一己私欲,随便找几个人冒点风险把人除掉也就是了,大不了他今后就做个闲散王爷,哪里还会生出这许多枝节来。

然而事已至此,想再多也是无用。

马车在傅家大门前停下,书辞依然未醒。

大约是累得很了,沈怿也没叫她,只将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往将军府里走。

傅家夫人正和傅铭说着话,见他进来,刚想开口,便被他那个噤声的口型挡住了,母子二人面面相觑,终究又互相露出个了然的笑容。

紫玉在前面带路,沈怿把书辞抱回房中,轻手轻脚地放在床榻上,后者被这个动作惊醒,睡眼迷蒙地睁开了一下眼皮,一见是他,又毫无戒备地倒头睡了过去。

沈怿不由好笑地轻叹了一声,拉过被衾替她仔细盖住。

“这些天,你家小姐也受累了,记得让厨房多做些药膳,炖点汤给她补补。”见她瘦成这样,沈怿实在是担忧。

紫玉诶了一声,慌忙解释,“其实有炖汤的,不过她喝得少……”

尽管知晓是书辞的人,沈怿听了也不禁训斥:“那你也该看着她点!喝得少你就由着她吗?不知道用灌的?!”

紫玉被吓得抖了一番,仿佛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何等身份,立马唯唯诺诺地应了。

转眼又琢磨,哪有对人灌汤药的,那不是行刑吗?

沈怿自不理她,坐在床边沉吟,又似想到什么,他起身出去,和外面的傅夫人一句一句的叮嘱,大约是怕吵着里间的人,言语竟放得很轻。

傅夫人含笑听着,不时点点头。

“麻烦你了,我见她不爱吃东西,你是长辈,哄哄她估计有用……”

等说完了这一通,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啰嗦,摁了摁眉心,摆手告辞走了。

原地里傅夫人还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高深莫测地微笑。

傅铭在旁边看得有些发毛,“娘,您这是……高兴什么呢?”

“为娘就是稀罕啊。”她两手十字交叉叠在身前,唇边的弧度弯的很是优雅,“想他沈怿竟也会有这么在意的人,也难怪别人要想方设法戳他的软肋……”

回头见自家儿子一脸不解的模样,她笑了笑,“好了,听不懂就罢了,我得先去给你那小表妹张罗点好吃的。”

晏寻再一次走进肖府的大门时,天已近黄昏。

肖云和仍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不过比起离开那日的中气十足,眼下他的模样略显得苍白憔悴,在满室通明的灯火里更加单薄羸弱。

见到晏寻完好无损地进来,他眸中的神情除了惊讶之外还带了不少惊喜。

晏寻尽量平静地在他对面行礼:“大人。”

“回来了……”话音尚未落下,肖云和已掩嘴咳了两声,缓缓地站了起来。

晏寻想了想,还是意思意思地关心了一下:“大人身体不适么?”

“不要紧,小毛病。”说话间,他人已经走到了跟前,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继而用一种非常庆幸又非常欣慰的口气说道,“还好,还好……索性你还活着。”

肖云和不懂医术,只能从他的气色上揣测一二:“你的病如何了?”

“找大夫治了一点,并没痊愈。”

他颔首,“那过会儿再让医师给你看看……”顿了顿,又颇为感慨道:“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