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门似是被风吹开了,嘎吱一声响,微凉的冷意夹杂了一股淡淡的酒味,朝她袭面而来。

还未等书辞抬头,腰肢就被人从后面轻轻搂住,沈怿把下巴搁在她颈窝,带着酒香的鼻息轻喷在她脸颊,语气说不出的慵懒。

“……在做什么?”

听出是他的声音,书辞脑袋微偏,“给你做钱袋呢,上回那个你不是嫌我是买的么?”

沈怿漫不经心地嗯了下,从她手里把针线活儿接过来,凑在灯下看。

大概也就是顺手的一个动作,让书辞瞧见他面色有淡淡的红,双目微醺,想是喝了不少。

“酒气这么重……喝了快有四五坛了吧?”她拿手指戳戳他的脸,“可以啊你,每天在外面过得很乐呵么?”

沈怿自鼻中发出一丝轻笑,懒懒地伸臂把她圈在怀里,“今天高兴,多喝了点……不过我想要是你在场,估计也会喝几杯庆祝庆祝。”

书辞奇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他转过身,半蹲在她面前,手支着下巴,挑眉道:“婚事。”

书辞愣了愣。

“我已经和沈皓提过了,等忙完这段时间,就上你家提亲,怎么样?”

她眼底里闪过一抹亮光,刚想说什么,不经意瞥到一旁的言书月,神色又暗了下去,“可我姐,她还没醒呢。”

沈怿忍不住皱眉:“那又如何……你别不是还要等她醒了才肯嫁给我吧?”他当下冷道,“我话说在前头,想都别想。”

“你先不要急,不要急。”感觉出他眼下喝多了,口气明显不善,书辞忙安抚道,“我只是觉得,家里现在氛围不好,我还大张旗鼓的穿红戴绿办喜事,太不合时宜了一点……咱们,不如再等等?”

沈怿瞥了过来,“秋末那会儿要摘面具给你看,你说等等,结果被姓肖的摆了一遭;你爹出事那会儿都叫你跟你姐姐嫁了,你们俩还说等等,结果现在把人等到病床上去了,高兴了?……事到如今,肖云和眼看着快斩首了,你还让我等?你姐若是不醒,我是不是还得守活寡啊?”

知道他酒没醒,满口胡言,书辞啼笑皆非,“我不是那个意思……不和你争了,赶紧去喝完解酒汤,等你清醒点了我们再谈。”

沈怿被她推了两把,纹丝不动,眸中倒是透出些许打趣来,有意逗她:“既然这样,要我等也不是不行。”

说着便欺身靠近,贴在她耳边,嗓音低哑,“你是不是得给我吃颗定心丸?不如,咱们俩今天就把事儿给办了?”

书辞想把他头撇开,“你说什么呢……”

手指才刚碰到沈怿的发丝,腕子就被他轻轻捉住,随后往前一拽,温热的气息顺着舌尖扫过双唇,他居然还真吻了上来。

宫廷宴饮,大概喝的不是烈酒,闻着虽然浓郁,嘴里的味道倒不很令人排斥。

被他亲得晕头转向之际,书辞蓦地意识到哪里不对。

“唔,等——”

正开口时,炙热的温度便豁然涌入,在唇齿间搅动翻滚。

她手忙脚乱地揪着他衣襟,含糊不清道:“干嘛啊……我姐还在这儿的!”

沈怿并不搭理,“怕什么,反正没醒。”

“那也不行!”

他手指好玩儿地勾着她衣带,作势就要拽下来,书辞咬着牙瞪他,死死护住衣裙,你来我往地扯了半天倒真叫他拉开了一大截。

恰在此时,院外隐约听到脚步声逼近,书辞只好压低声音,龇牙威胁道:“别闹了!”

算算时间,这会儿来的只怕不是陈氏就是温明,无论是谁看到这场面都极其有伤风化,她眼里冒出火星,就差没张嘴咬了。

沈怿却也没放在心上,干脆把人一抱,闪身便躲在了屏风之后。

或许是真的吃醉了,书辞不大能理解他的这番举动,明明两个人还什么都没做,却弄得这样鬼鬼祟祟的,何必呢……

她刚想挣扎着从他怀里爬起来,就见沈怿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门扉被人轻轻推开,发出不大不小的动静。

来者似乎在原地站了一阵,环顾了四周发现没人,才摇头笑叹:“书辞这个丫头还是太毛躁……就知晓她坐不住。”

说话的是温明,大概以为她丢下言书月自己玩去了,言语间颇为无奈。

书辞有冤无处诉,只好冲着罪魁祸首瞪了一眼,后者仍不以为意,示意她往下听。

把烛花剪过后,温明已搬过小凳在床边坐下,就这么静默地瞧了半晌,喃喃自语:“天都黑了,你还不醒么?”

他语调轻轻的,却没觉出什么悲喜来。

只是乍然闻得这一句,书辞心中却不由微微发酸。

她是看着言书月和温明走到现在这一步的,想来这世间上好像总有一些难以破除的命运,就像青梅竹马,最后都极少能够终成眷属一样。

“也怪我不好,那日你说要守孝三年,我便该有所察觉的……没能拦住你,是我的错。”温明垂头絮絮叨叨地呢喃,“怨我一直在纠结成亲的事,忽略了你的感受,连你那段时间这么难熬,我也没有留意到……”

“你醒过来吧。”他神色间满是愧疚与诚意,“我说过会等你的。”

“以后,也会一直一直等下去……”

听到此处,书辞靠在沈怿胸口,心中百转千回似的难受,忽然后悔当初没再多捅肖云和一刀。

耳畔传来嗡嗡地言语声,沈怿难得对温明有个正面评价:“你这姐夫,倒还是个情种。”

“我姐夫本来人就不错。”

隔了扇屏风,那边的温明还沉浸在回忆里,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往事,从小时候五六岁挨打哭鼻子讲到七八岁上私塾,十来岁学武。大概不知道有人旁听,每一句都深情款款。

沈怿终于不耐烦地摇头:“可惜嘴太碎。”

书辞深感他不解风情,“很感人的好不好?我姐若是知晓,准高兴得晕过去。”

“嗯,难怪她现在没醒,所以都是你姐夫这张嘴的缘故?”

没工夫和他调侃,书辞翻了个白眼,仍对温明的碎碎念感动不已,喟叹道:“哪天我要是这么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你也肯讲这些给我听就好了。”

话音刚落,腰上就被沈怿狠狠的捏了一下,疼得她差点叫出来。

“干嘛?”

他拧着眉,面色并不好看,“都说了,让你别胡说八道。能不能盼着点自己好?”

“……我不过假设而已。又不是我姐姐,嘴那么灵。”

“那也不行。”沈怿表情微沉,“我不爱听。”

“王爷,您做人不能太自我的。”书辞认真的规劝,“多听点不爱听的话对您有好处。”

两人在屏风后低着嗓音交流,温明冗长的小半生回忆也总算到了尾声。

“……那日见到你穿红色,才发现很适合你。”他有些遗憾,“但愿,我这一生还能有机会再看你穿嫁衣。”

说完,他抿了抿唇,打量着床上熟睡的姑娘,随即竟站了起来,慢慢俯身,在书辞惊愕的目光之下,吻上了言书月的唇瓣。

印象中温明是个极守礼的人,能做出如此逾越的行为也实在是在她意料之外。

头顶上某人不屑的啧啧了两声,“还真是个‘不错’的姐夫,挺能乘人之危的。”

瞅见沈怿那个似是而非的笑,书辞企图解释道:“这个,情不自禁,情难自已,情到深处……”

一席话尚未结束,下巴被他两指一捏,轻轻松松地凑到了咫尺之间。

沈怿轻描淡写地先在她唇上触碰了一下,继而缓缓地张口含住,略微沙哑的几个字从齿间蹦出来。

“那我,现在呢?”

他表情里仍是似有似无地醉意,仿佛受了温明的影响,又大约是酒劲上头,下嘴的力道比之前重了许多。

书辞被他胳膊紧紧扣着,满脑子只觉得这地方,这时机非常的不对,她甚至隐约感觉沈怿这是借着醉酒在明目张胆地占便宜……

贴得太过紧密,四下里的温度越升越高,喘息难免变得艰难,书辞正伸手去想攀他肩膀,冷不丁碰到了一旁的屏风,她知道不妙,抬手打算去够,没想屏风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地朝前倾,怎么拦都拦不住……

她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那扇花鸟图的屏风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巨响,一小股烟尘四散开来。

屋内的四个人都静止了。

周围的风都是僵硬的。

温明还保持着那个尴尬的姿势双臂撑在床上,转过头时,和坐在不远处的书辞二人视线相对。

就这么足足对望了良久,沈怿才镇定自若地扶着书辞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给她理了下衣襟,还顺便擦了擦唇角。

温明差不多快从头红到了脚,他张了张口想解释,对方已是一副颇为理解的过来人表情:“放心,不会告诉别人的。”

温明:“我……”

书辞也识相的认真附和:“我们,就不打扰了。”

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两人迅速从屋内撤离,临走前还不忘替他把屏风扶起。

门口的冷风拼命往里灌,温明笔直地钉在地上,过了好一阵,才颤抖地抬起两手捂着脸,把脑袋埋在其中,不住地深呼吸,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要冷静面对……

日头打在床沿边,而言书月露在被衾外的手指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七九章】

延平七年的伊始, 肖云和在刑部大牢里关了五日之后,终于被押上了刑场。

此时的肖府已经被抄了个干干净净,府中上下走的走, 卖的卖, 人去楼空,但凡与之相关的无一幸免。只是事发那天假扮他的黑衣女子一直未能捉拿归案, 城里城外贴满了她的画像,北风一吹便从告示牌上摇摇晃晃地抖下来, 散落一地。

今日是个晴天, 万里无云。

时辰未至, 围在午门前瞧热闹的百姓倒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挤了好几圈,看当朝首辅斩首,这比看戏还要吸引人。

沈怿并不负责监斩, 也懒得亮出身份,只陪书辞站在邢台下等着,高远和王府的侍卫在两旁替他隔开人群。

拥挤的街上一眼望不到底,没多久, 随着囚车吱呀吱呀碾过石板路,四周的百姓也逐渐骚动起来……

“是肖云和!”不知谁开了个头,喧哗声便一发不可收拾。

曾经高高在上的权贵, 一朝落马,哪怕和自己并没什么相干,可也要跟着大流叫一声好,起一句哄。

眼看着囚车逐渐逼近, 群情便愈发汹涌,连在边上观望的书辞也不明白这些老百姓的恨意从何而来。

隔着人山人海与嘈杂的言语声,车里人的模样几乎难以分辨,主要是肖云和这一身实在是太落魄了,和她以往所见完全不同。

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背,破旧的灰袍上沾满了血污,被她捅过两刀子的地方有暗红的一大块痕迹,许是知道是快死的人了,狱卒也没准备给他找大夫,不过胡乱止了止血。

牢门打开,官差押着他走上邢台。

此时,肖云和原本低着的头才缓缓抬起。散乱的发丝后,是一张平静而悠闲的脸,他神色淡然轻松,竟觉不出半点慌乱或是恐惧,唇边甚至溢出一抹恬静的微笑。

不知为何,这一瞬,一直表情冷然的书辞心中莫名的触动了一下。

可她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何而触动。

“这个疯子也不容易。”

身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书辞和沈怿回过头,竟看见刘晟立在不远处,目光冷漠地望着刑场上。

“……大伯?”

他并未应声,连眼皮都没抬,只缓慢的说道:“想想当年的驸马与长公主何等恩爱,又岂能容得下旁人?那些民间流传的谣言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恐怕公主救他,所图的不过是那一手改头换面的好技艺而已。

“以他的聪明才智,一开始又岂会不知道自己只是驸马的替身,然而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终究不过是一句‘入戏太深,情根深种’久而久之,连自己本来是谁都忘了。”

刘晟自言自语一般,也不管旁人听或是没听。

“他这辈子,死了也好,前半生是作为驸马而活,后半生是作为肖云和而活,临到断头台上,连人们骂的喊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名字,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说,那什么易容术,失传了未必不是好事。”他讲完,转过身,慢悠悠地走向人群,喃喃地重复道,“未必不是好事啊……”

书辞从话里听出一种怅然与讽刺。

肖云和这一生犹如一场虚空大梦,而现在梦境终了,他又有没有后悔呢?

如果真要算起来,梦的起点是那位风华绝代的长公主,假若从一开始没有遇上她,没有惹上官司被捕入狱,他现在应该还是个仗剑江湖,无拘无束的浪子吧。

只可惜那些过去的年月,再也回不来了。

正午时分已到,大棚子底下的监斩官执起令牌,朝地上抛去,沉声道:“行刑!”

刽子手拎起长刀高高扬起。

突然间,肖云和的目光缓缓扫向人群中的某一个人。

邢台下的角落里,那个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抱着绣春刀面容冷峻地看着这一处。

去年他刚好弱冠,今后大概也能独当一面了。

尽管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他,可仔细一想,就这么平静的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暖阳照着刀光明晃晃的刺眼,肖云和合上双目,迎着日光仰起头。

他无端想起了刚进公主府时,少不更事,满府上乱窜,不经意隔着花窗听见她与驸马吟词作诗,所念的是首古人的词,而今历历在目。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

“烟柳断肠处。”

长刀划过,人头应声而落。

刀起的刹那,沈怿仍是及时伸手去捂住了书辞的眼睛,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地,人丛中一片哗然与叫好声。等台子上的人把肖云和的尸首拖走之后,他才轻轻松开。

四下里还有一股浓得散不开的腥味,衙役们正用沙土掩盖血迹,书辞盯着那片空旷的刑场,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仿佛释怀了什么,靠着沈怿,与他手牵手,“走吧。”

围观的百姓们眼见着也是要散了,陆续顺着原路返回,书辞打算出城去给言则上一炷香,路过街前的一棵老槐,忽发现那树下站着个瑟瑟发抖的人,背影与身形都有几分眼熟。

“不、不会的……我表哥、我表哥怎么会是这个人……”

安青挽紧紧抱住双臂,眼底里满是惊恐与不可置信,她的侍女手忙脚乱地宽慰。

“小姐,你别胡思乱想,咱们还是回去吧,让老爷知道了,会生气的……”

“那不是我表哥……”她一把拉住侍女,一遍一遍的问,“他不是我表哥对不对?你告诉我啊,他不是我表哥!”

书辞停下脚来望了过去,残忍地一字一句肯定道:“不,那就是你的表哥。”

“他不是!”安青挽急促的呼吸,脸涨得通红,模样几近癫狂,“不可能!我不相信,你们都在骗我!”

书辞平静地看着她,“刚刚行刑的时候,你都亲眼瞧见了,没人骗你。”

“骗子,骗子。”安青挽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一般,喃喃自语,“……我要去找我表哥……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她神色木然,摇摇欲坠地往前走。

“小姐!小姐你等等我!”身后的侍女一路追着她,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将她二人的身影淹没。

看到这一幕,书辞竟也没觉得心里有多痛快,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朝沈怿问道:“我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点儿?”